她抽噎说:“尉书记,我家老邓,划右派那年,在发窝小学教书,领导喊他发言,怪他不生个脑筋,也不晓得说了点啥子话,就把工作整脱了,还送去劳教农场好多年。”
尉越涧问王主任:“发窝在哪点?”
王主任手指翠屏山说:“在山顶上。”
尉越涧问老头:“老邓,你说了哪样话?”
老头说:“记不清了。”
婆娘接口说:“书记,你看嘛,他都整憨了。”
她又骂老头:“你呀,就是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
尉越涧想这老头肯定是个右派,一定是被整憨了,看那个娃娃憨憨的,嘴角流着口水,他便问女人:“你家娃娃几岁了?怎么老是把头耷下。”
婆娘哭了起来,抽噎说:“老邓劳教出来,人家介绍,我们才结的婚。娃娃今年才11岁,两岁多时,害了一次病,发高烧,没得钱送医院,从那回以后,他的脑壳整天都耷拉着,站也站不起来,也不晓得他这老脑头,究竟有啥子东西。这个娃娃也这么大了,这一辈子,怕是靠爹靠妈了哟!”
柳群珍哭诉着,尉越涧的心头一阵震颤,由此生出恻隐之心,可怜这一家人的境遇。他想:右派改正工作早已结束,他们究竟还有什么需要反映?肯定难以解决问题。
他皱起眉头问女人:“你说说,你们究竟想要解决什么问题?”
婆娘说:“那会儿,我家来了两个同志,说是县上统战部的,通知我家说,县委研究了,把我家老者的帽子摘了,还说老邓以前是教师,现在再安排教书,肯定不行了,给他办了退职。从那时候起,我家老邓每月都有点生活费。前几天,我家有个亲戚,从南宁县过来,我给他摆谈了我家的事,他说,你们咋个现在还没把瞌睡睡醒,叫我们赶快找县上,老邓可以办成退休,每月多有点补助。”
女人说着又哭了起来。王主任劝着女人,叫她不要哭,说:“你反映的事,如果属实,尉书记会给你家解决。”
女人说:“书记,我们已是走投无路了,巴望早点能够解决。”
她说罢又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尉越涧看看秃顶的老头,看看耷拉着头的憨包娃娃,看看悲悲啼啼的中年女人,心中震撼不已:全中国的右派,都已安居乐业了,惟独这一家人还这样困苦。他们一家,住在山旮旯里,信息不灵,不了解政策,又老实巴交,不跑不找,早该得到解决的问题,时至今日却没得到解决。若非亲戚提醒,这种艰难日子,不知要挨到何年何月。
他问王主任:“王主任,你是否了解这个事?”
王主任说:“从来没有听说过。”
尉越涧对女人说:“大姐,你不要着急,回去等着,你们反映的问题,很快给你们解决。”
婆娘止住哭声说:“尉书记啊,你是青天大老爷。”
她又扯老者衣服说:“还不赶快跪下,给尉书记说声感谢。”
她说着又去拉娃娃给尉越涧下跪。
尉越涧喝止了他们。
尉越涧对王主任说:“老王,领他们去吃晚饭,如果走不了,给他们安排一个住处。”
王主任当即安排信访办的小张去办这件事。女人泪眼婆娑,千恩万谢,与老头架着娃娃,随小张出门去了。
尉越涧说:“王主任,你立即通知统战部、组织部查找邓得清的档案,迅速整理材料报县委讨论研究。”
王主任说好。
第二天,尉越涧召开县委常委会,听取统战部、组织部和信访办的联合汇报,把这老头改办成了退休。
尉越涧这些举动,被人们看在眼里。不少人以为他不会走了,局势马上有了改观,那些对他敬而远之的人,又开始来套近乎了;那些希望他留在金江的人喜上眉梢。尉越涧感到好笑,也有些担忧。他对走与留,其实没啥底。他非常清楚,一旦市委通知自己走,那些凶恶之徒、势利之人,又将会有一番表演。他思想上做好走的准备,等待着市委的决定。
市委考查组离开金江后10来天,市委组织部通知尉越涧,市委领导要找他谈话。事情最终有了结果,这是他盼望的;尉越涧走还是留,即将揭晓,这也是人们盼望的。
天刚亮,尉越涧就从县城出发了。在下班之前,赶到了市委组织部。李副部长告诉他:晚上8点,安书记在办公室与他谈话。晚上,尉越涧提前几分钟就进了市委大院,转了一转,看看手表后,准时进了市委书记办公室。安居正笑容满面,上前握手,招呼尉越涧坐下。尉越涧从市委书记的热情态度,判断对自己的安排不会差。他在靠墙那个长沙发的左头坐了,安居正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俩人座位显然比上次说话时的距离近了。秘书泡好了茶,搁在尉越涧面前的茶几上,便退出了办公室。
安居正寒暄说:“越涧,工作还顺利吧?”
尉越涧说:“安书记,还比较顺利。”
安居正说:“那好。”
尉越涧便把工作情况简要地汇报了。末了,他迫不及待地问:“安书记,我的要求,市委考虑了吗?”
话一出口,安居正哈哈笑了。尉越涧才觉得问得唐突,欠缺老练,不该这样问。
安居正说:“越涧,平时你很稳重嘛,今天性子怎么这样急?”
尉越涧面容显得窘迫。
安居正微敛笑容说:“你的工作安排,市委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尉越涧眼睛盯住安居正,知道市委书记即将说出关乎自己命运的话来。
安居正说:“市委几个领导听取了考查组的汇报,干部群众对你反映很不错,告你那些问题,都缺乏事实依据。因此,市委考虑,对你的工作要妥善安排。”
尉越涧舒了一口气,上级总算明察秋毫。
安居正说:“当然,把你放在哪个位置上,我们几个领导有不同意见。一些同志认为,你来干市教育局长比较合适。”
尉越涧点头,他想:让我干教育局长,是求之不得的事。
安居正说:“我考虑,你留在金江,继续任县委书记更合适。”
尉越涧默然——心想又要在金江好好苦几年了。
安居正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越涧啊,你讲那个‘党性加义气’,惹了不小的麻烦啊。”
尉越涧想,肯定是闵琪珲抓住这个问题不放,自己不知又要被打发去坐哪一条板凳。
安居正说:“为此,我专门跑了一趟省上,给欧阳书记作了汇报。”
尉越涧心里一沉:竟然惊动省委书记了!
安居正说:“我详细汇报了你的情况。欧阳同志说,他有印象,说1990年去金江检查工作见过你,后来又在县委会议上,听过你的一次发言,还说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尉越涧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安居正说:“我给欧阳说,告你那些问题,考查组认真查了,都不存在;有些所谓问题,是一个观念的问题,民主推荐、民主测评,你得的优秀票最多,‘党性加义气’的提法,也是个认识问题。欧阳书记说,看干部,要看本质和主流,说错话,要教育,要批评,但不能一棒子打死。”
尉越涧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对欧阳和安居正感激涕零。
安居正说:“越涧,市委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你继续留任金江县委书记,你没有意见吧。”
尉越涧立即表态说:“安书记,这个安排,有些出乎意料,与我的愿望也有差距,但我一定克服困难,坚决服从市委的决定。”
安居正递烟给尉越涧,俩人点燃后,安居正便走过来,与尉越涧同坐了那条长沙发。
安居正说:“越涧,你谈谈金江换届人事安排的意见。”
尉越涧最为关心的是县长人选,他试探着说:“安书记,班子配备意见,我都给考查组详细汇报过了,县长人选,市委是让甄化杲继续干,还是考虑选配其他同志?”
安居正说:“这次民意测验,甄化杲的情况不大好,他在金江工作了20多年,积下了不少矛盾,准备给他调到市直部门安排。”
尉越涧说:“给化杲挪个窝子,也好。一个外地人在金江干20多年,不容易,最好能安排好一些,可以润润交流干部的心。”
安居正说:“那当然,我们对甄化杲的安排,不会差。”
尉越涧说:“安书记,县长是在金江产生,还是从外面派来?”
安居正说:“你的意见呢?”
尉越涧说:“如果不从外边派来,我认为,林纪是合适人选。”
安居正说:“林纪这个人,我了解,肯干事,有闯劲。反映他那些问题,也不存在。不过,市委要综合平衡,目前还没定。”
尉越涧点头。
安居正说:“今天的谈话内容,目前,你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市委书记这个告诫,正是尉越涧所需要的,他立即答应:“好。”
尉越涧从手提包里找出那份小字报的抄件,递给安居正。安居正看罢,笑了,还给尉越涧,说:“这些都是胡扯,写给我们的告状信,也是这套货色。”
尉越涧说:“安书记,这能够搅乱人心。”
安居正说:“不起多大作用。尉晴的政协副主席,是你尉越涧去金江前就当了的。考查组了解,你们金江县用干部比较严肃,根本就没有用你的什么直系亲属。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领导干部的亲戚,也不是不能用,关键是要有德有才。出国考察是市委定的,我亲自带队的嘛。至于什么卖烟喽、卖白糖喽、卖矿喽,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这说明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仍是你们金江县委的一项重要工作。”
尉越涧连连点头。
安居正说:“越涧啊,以后在大场合讲话,要慎重一点。”
尉越涧知道他的所指,没有吭气。
安居正说:“党性是纯洁的,义气也不是什么坏东西,两个词汇连在一起,可能产生歧义。我调阅了你的讲稿,应该说有才气、有新意,但有些概念就没讲清楚嘛。对义气有所分析、有所选择,江湖义气、哥们儿义气必须反对。”
尉越涧点头说:“安书记,我今后一定注意。”
安居正问:“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小字报问题?”
尉越涧说:“正在查。”
安居正说:“我建议你们要慎重处理。可以给这些人一点压力,但不要采取过激措施。事物都有两面性,一切要有利于金江的稳定发展。”
尉越涧点头,觉得安居正毕竟老练,他这番话无疑教了自己一招。
第二天,尉越涧没有急着赶回金江,而是去了关河。他要回家看看父母妻儿,同时,也要迷惑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让这些人充分表演,借此观察了解干部。他想:对一些势利之人,虽可以宽恕,但不可重用。
他在家呆了一天,便赶回到金江了。
尉越涧上朝阳的当天,他要调走的说法,陡然地升温了。他回来后,许多人察言观色,言语试探,想看出尉越涧走与留的迹象。尉越涧脸上平平静静,不说走,也不说留,只说是市委找他谈话,是告诉自己,问题搞清了,全属子虚乌有。他曲曲折折地给程瑾、林纪等人透了点口风。尉越涧谢绝了不必要的社会活动,多数时间躲在办公室,关起门来看书读报、批阅文件、思考问题。晚饭后,依然约人散步,谈孔子、老子、鲁迅、茅盾,谈风花雪月,聊武侠小说。一些人发蒙了:这像尉越涧的风格,符合他喜好文学的特点;这又不像尉越涧的风格,在此关键时刻,他竟能如此悠闲。他们摸不清县委书记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些人敬而远之,一些人又焦虑起来。过了几天,尉越涧竟然憋出病来了,患的是牙痛,疼得钻心。上午,他摸去临江镇卫生院输液;下午,他回办公室上班。尉越涧第一次在金江输液,就体味了牙痛脚转筋痛死无人问的感觉。对他有意见的人,说他是病从心起,又大肆散布起谣言来;关心他的人,生出的是一番怜悯。输了两天液,尉越涧感觉好了一些。他在大榕树下,碰到拄着拐杖的李枫林,李老问:“尉书记,你是要走,还是要留?”
尉越涧说:“李老,市委还没作决定,走和留都有可能。”
李老说:“走,对你个人有好处;留,对金江有好处。我们都不好劝你是走还是留。”
尉越涧说:“谢谢你老的关心。”
李老问:“你的脸好像有点肿。”
尉越涧说:“牙疼,还没完全好。”
李老问:“看的是西医,还是中医?”
尉越涧说:“在临江卫生院输了两天液。”
李老说:“尉书记,西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何不找李英华试试?”
尉越涧说:“好。”
尉越涧叫上许飞鸿一起去李英华家。除了看病,他也想摸摸李英华的态度。县委书记登门求医,李英华自然十分高兴,先叫夫人沏了茶,再看病。李英华看得十分认真,把了几分钟的脉,他说:“书记,你这脉象不好,寒热浸染,阴虚火旺。”
尉越涧点头,似信非信。
李英华露出自信的神态说:“书记吃我一服药,保准神清气爽。”
尉越涧说:“李老,人家说您老妙手回春,我相信药到病除。”
李英华哈哈大笑,打开摆在八仙桌上的墨盒,戴了老花眼镜,提起毛笔在信笺上笔走龙蛇,很快开出一个方子,递给许飞鸿,说:“小伙子,你去煎药,叮嘱他们万万不可自作聪明,随便增减剂量啊。”
许飞鸿说:“他们哪敢!”
李英华说:“尉书记,我听说,有人写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连老朽也不放过,真是卑鄙无耻。”
尉越涧说:“您老不必挂在心上,是非自有公道。”
李英华说:“老朽的儿子是企业负责人,我家生活好点,就有人眼红;无非是老朽说了些直话,挡了李向洋进政协的路,他竟然如此恶劣。”
尉越涧想起了安居正的谈话,便说:“李老,小字报是谁写的,还没查清。我等君子,还怕小人?让人民群众去评判吧。”
李英华点头说:“也是,也是。”
尉越涧起身就要告辞,李英华说:“书记,老朽教你一招,可安神养心。”
尉越涧说:“好啊。”
李英华一边示范动作,一边说:“先用手指按摩‘攒竹’100下;再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提拉‘睛明’100下;再将双手抱在头顶,用两个中指按住‘百会’,两个拇指按住耳门,按摩这两个穴位100下,之后,用手提拉耳垂100下;最后,双手绕在脖颈后面,手指用力按摩颈椎、‘风府’和‘哑门’等几个穴位100下。如此,便能耳聪目明,头脑清爽。”
尉越涧照此做了一遍,的确感觉头脑清醒了些。
他们出来后,许飞鸿先去煎药了。尉越涧在县委大院碰到黄锋爽,黄老开门见山地说:“尉书记啊,听说你要走,我们不同意呢!”
尉越涧说:“黄老,感谢你们老同志的支持。市委如果叫我留下,我会服从决定。”
黄老说:“需要我们做些啥,你说一声啊。”
尉越涧说:“我会的,黄老。”
……
许飞鸿煎了药,煨好,尉越涧服了几次,牙果真不痛了。
又过数日,尉越涧也不见那伙人兴风作浪,倒是李向洋通过林纪传话,说尉书记可能对他有误会,写小字报那种下作的事,他李向洋决不会干。
尉越涧回来的第10天,市委张副书记来金江了。在县委礼堂召开干部大会,张副书记宣布了市委的决定:尉越涧留任金江县委书记,甄化杲调任市劳动局长,古井县委副书记刘彬任金江县委副书记,拟做县长候选人。金江党政主要领导的安排终于尘埃落定。
张副书记充分肯定了金江县委的工作。尉越涧、甄化杲和刘彬先后做了表态发言。
金江县的这个人事安排,使得一些人大呼上当,说是吃了尉越涧的回马枪。前些日子,曾对尉越涧敬而远之的一些人,又纷纷与他热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