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团聚了,尉越涧心情大好。他虽不提及换届的事,乔柳絮却心里有数,她温柔的话语像鸡汤一样注进了他的心灵。尉越涧逐渐看淡了走留之事。
一切都在尉越涧的意料之中——金江县城流传着换届人事的多种版本。
第二天清晨,尉越涧刚到大榕树下,许飞鸿就跑来了。
他着急地说:“尉书记,人家说你要走。我给他们说,你说了,你还要干一届,他们不相信,说你是走定了。”
尉越涧问:“说我要到哪里去?”
许飞鸿说:“说你要去做市统计局长。”
许飞鸿传递的这个消息,一下又把尉越涧的心情搞坏了。他感到奇怪——市委不至于乱点鸳鸯谱,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尉越涧问:“他们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许飞鸿说:“他们说,你对数字特别敏感,小数点后两三位都记得住,对经济工作的分析头头是道。”
尉越涧苦笑着说:“小许,人家这样说,还是有些谱的。”
他十分清楚,传播这种话的人,表面上奉承,实则不怀好意,希望自己去一个冷部门。平级部门之间,含金量大不相同,统计局属于业务部门,不比其他实权部门,与县委书记更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人们不稀罕官员级别,崇拜的是权力,讲求的是实惠。
许飞鸿眼露疑惑说:“这怕不大可能。”
尉越涧说:“统计工作专业性强,局长人选选择面窄,我还不一定就能胜任。”
许飞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说:“书记,有些人很势利。”
尉越涧微笑,说:“为稻粱谋,可谅。”
“书记,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不管你当不当官,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栽培。”许飞鸿说得诚恳动情。
尉越涧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笑着拍许飞鸿的肩膀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谢谢你,小许。”
许飞鸿说:“书记,不谢。”
尉越涧说:“小许,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今天坐冷板凳,明天也许坐热板凳;现在有权有位,今后也许无权无位;此时处于守势,彼时也许处于攻势;如今是受气的小媳妇,将来也许熬成管事的婆婆。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需要磨练意志,加强修养,因势利导。”
许飞鸿若有所思。他说:“书记,你这番教诲,我将铭记在心。”
许飞鸿刚走,林纪又来了。
他说:“老哥,政府机关的人,说你喜欢下乡村去转,干市农业局长合适。”
尉越涧说:“干农业局长,好啊。金江县180个行政村,我跑了162个,足迹遍及金江的山山水水。与农民打交道,玩泥巴坨坨,也单纯一点,好嘛。”
他想:既然人们都想着我要走了,县委书记安个农业局长也过得去。
林纪不以为然,愤愤地说:“假如这样安排,太不公道了。”
尉越涧说:“林纪,我不这样看。如果这样安排,我一家人就团圆了。”
林纪眼睛盯着大榕树,样子气呼呼的。尉越涧便把话题扯到别处。稍会儿,林纪就怏怏地走了。
尉越涧进了办公室,不久,杨莹带着一脸的不悦来了。
尉越涧说:“小杨,坐。”
杨莹坐了沙发。
尉越涧问:“小杨,该是有哪样话给我说?”
杨莹说:“尉书记,听说你要走,前天晚上急着来找你,就是想告诉这件事。不想碰着程副、林副在你那里。”
尉越涧说:“小杨,你听说了些什么?”
杨莹说:“他们说,你要去市教育局当局长。”
尉越涧高兴地说:“那好啊,我本来就是教师出身,小学、中学、党校都干过。虽不算是内行,也算熟悉教育工作嘛。”
杨莹说:“你真走了,我回一中,好好当个教师。”
尉越涧感到诧异——从没见杨莹用“你”直呼自己,猜不出她想些什么。
尉越涧问:“为什么?”
杨莹答:“不为什么。”
尉越涧说:“小杨,做个优秀教师固然不错,但以你的才干,可在党政机关发展啊。”
杨莹眼神忧郁,轻轻地说:“看淡了,还是当教师清净。”
尉越涧笑笑,说:“我们都当教书匠吧。”
杨莹也笑了,说:“你当了教育局长,多拨点钱给金江啊。”
尉越涧说:“小杨啊,你多关心家乡啊。”
杨莹说:“谁不说俺家乡好。”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杨莹站起来,丢下一个遗憾的眼神,赶忙起身走了……尉越涧回到家里,禁不住把各种传言给乔柳絮讲了。
乔柳絮很高兴,说:“当教育局长嘛,好得很嘛。”
尉越涧说:“这只是一种传言,组织未必就这样安排。”
乔柳絮又问:“给你安其他位置,你干不干?”
尉越涧说:“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乔柳絮恹恹地说:“走了算了。”
……
市委考查组到达金江的时间,推迟了一天。他们先与尉越涧、何昆蒙交换了工作安排意见,就开始找人谈话。有人谈过话后,大肆宣传考查组在调查尉越涧的问题,这次换届,尉越涧必走无疑。有人散布说,尉越涧不是当不当书记的问题,恐怕要彻底倒台了。
尉越涧听到这些传言,有些气恼,明知是别人趁机煽风点火,要赶自己下台,却也无可奈何。考查组的任务之一,是要查清告状信反映的问题。他自信不会查出什么问题,但却不能向外解释辩白。
平时见了尉越涧的面,点头哈腰好说奉承话的几个人,如今遇到他,面容怪怪的,只是勉强点点头,便赶快溜之大吉,像怕惹上瘟疫一样。有人远远看见尉越涧,就绕开路回避了。
尉越涧好气好笑也理解——既然你要走了,别人与你黏黏糊糊,有何益处;为生存发展计,人家恨不能离你远些,这在情理之中。
一些本来就有气的科级干部,此时找到了发泄的机会,背后逢人便骂——我看你尉越涧当一辈子金江县委书记?!
一些有正义感的人,明显流露出惋惜;考查组找人谈话时,绝大多数人要求留下尉越涧;有些耿直的人,还向他传些信息。
走还是留,尉越涧心里没谱,准备站好最后一班岗,把协助考查组的工作交给了何昆蒙。
过了两天,乔柳絮领着乔晓通回关河去了。尉越涧重新归于孤寂。白天,他去办公室处理公务,下午约人出去散步,晚上回宿舍看书看报。这种消极防御措施,无疑点燃了对手的激情,敌退我进、敌疲我扰,他们把流言传播得更广更吓人。
尉越涧身心交瘁,气愤之中,提笔给市委组织部长写了一封短信,以家庭困难为由,明确要求调离金江,调到哪里请市里安排。这无异于主动打出白旗。
他写好信封,粘上胶水,打电话到县委办公室,叫来了收发员。她交给尉越涧一摞文件、报刊和信件,特别拣出一封信,说:“尉书记,这封信,可能是你家里寄来的。”
信封上是父亲的笔迹。这个时候见了家书,尉越涧十分高兴,笑着说:“小冯,你很细心,谢谢你。”
小冯腼腆地说:“尉书记,不谢。”
尉越涧从桌上拣起刚写好的那封信,说:“小冯,这封信,请你帮我用挂号寄出去。”
小冯答应着出了办公室。
尉越涧拆开父亲来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越涧:
你在朝阳开会期间写的信收到了,谢谢你对我们二老的挂念。
读罢来信,爸爸很不平静,透过字里行间,我感觉你似乎遇到了困难。你说想调回朝阳,这个想法也不错。离我们近一些,一家人可以常常互相照看,当然是好事。这些年来,对晓通的抚养教育,你全丢给了柳絮,她够辛苦的了。早些回来,亦可分担柳絮之累。我觉得,或早日回到朝阳,或留在金江工作,都不可向困难屈服,不能向挫折俯首,不必向失败低头。
人来到世间,总要经历不少磨难和挫折,这是爸爸几十年旅途的人生感悟。年轻时,我曾是一条热血汉子,有过远大抱负,50年代初期,我不到20岁,就当上小学校长。接下来就厄运当头,屡遭打击,说我有历史问题,被撤消校长职务,这是何等的冤屈。之后,便安身立命,立志当个好教师,认真工作,精心教学,深得学生敬爱,深获社会好评。工作能力强,教学效果好,人家也不得,说搞封资修,必然有野心,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调离多年工作的地方,长期与你妈妈分居。“文革”中,历尽磨难,九死一生;几十年的风雨和坎坷,爸爸硬是挺过来了,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信念和毅力,是对国家的忠、对学生的爱、对家庭的情、对自己的严。爸爸培养了数以千计的人才,称得上桃李满天下。近些年来,组织和人民非常公正,给了我无数的荣誉。现在退休了,安于平淡,颐养天年,仍不忘力所能及地贡献社会。爸爸这样说,权当做鼓励。
你的名字,叫做越涧。越涧者,逾越沟壑之谓也!人的一生,沟壑溪涧,纵横交错,靠良知、胆魄、睿智和柔韧,就能视沟壑溪涧为平地。良知,施爱于忠良,钟情于相知;胆魄,闻惊变而不骇,遇骄顽而不馁;睿智,观时势而识机谋,察细微而破玄机;柔韧,柔弱于水,随方就圆,随弯就曲,弱而胜强,实为穿透力强矣!我相信,以你的天分和聪慧,顽强的意志,定能洞察情势,泰然处之,逢山开路,遇涧搭桥,写下人生光辉的一笔。
遥祝
安康
爸爸
1992年11月26日
尉越涧看罢,两眼潮润,掩卷凝思,感慨良多。他手里捏着这封家书,心里想起父亲的经历。老人家虽九死而无悔,遭磨难而不倒,达到了人生的最佳境界;再想到自己遇困难而退缩,遭挫折而气馁,患得患失,何等懦弱,不禁鄙薄起自己来了。
他想:要记住父亲的教诲,以意志、毅力和智慧,渡过当前难关。
他遂将此信置放案头,快步走到县委办公室,却没见到小冯。他问王秘书:“小王,小冯哪里去了?”
王秘书说:“刚刚出去不久,说是去给书记寄信。”
尉越涧说:“你赶快去找到小冯,把我写给市委组织部长的那封信追回来。”
王秘书一脸困惑,立即飞跑而去。
尉越涧回到办公室,看起书报来了。20多分钟过去了,仍不见小王回来,他在心里想:那封信可能已投到邮筒里了,那就比较麻烦,需县委办出具介绍信才能取出,寄出去就算了。他考虑着市委组织部长见信后,会作何反应。正在遐想当中,小王、小冯来了。尉越涧见小冯手里拿着一封信,心想总算追回来了。
小冯说:“尉书记,拿到你这封信,我想一定是急件,就马上跑去邮电局,刚办完手续,小王就来了。”
她说罢,便将信递给尉越涧。尉越涧满脸笑容,接过信来说:“小冯,谢谢你。我思考后,还想添些内容,过后请考查组带去。”
小冯、小王高高兴兴地走了。
此后,尉越涧换了一副姿态,开始主动出击。在县级班子成员述职和民主推荐县级班子民主测评领导干部的大会上,对各乡镇书记、乡镇长、县属各部委办局主要负责人宣称,自己去留服从组织。他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表达继续服务金江人民的心愿,明显给人们造成一个印象——尉越涧要留在金江大干一场。
随后,他与考查组深谈了金江县级班子配备的意见。
尉越涧还连续跑了好几个乡镇检查工作,深入农村农田水利建设现场,与乡镇党政主要领导交换乡级领导班子配备的意见。
凡在公共场所现身,尉越涧必然谈笑风生。他平时不唱歌、不跳舞,那段时间,却破天荒地去了两次工人俱乐部,扭着笨拙的舞步,与金江美女摇摆于舞池之中。他让杨莹伴着音乐声,朗读了他新近创作的小诗《你我》:
你是风中飘零的一片柳絮,
我像天上眨眼的一颗小星;
你在风中为我翩翩起舞,
我在天空为你熠熠发光;
你祈盼星星长久点缀天穹,
我暗恋杨柳清淡幽幽芳香。
你是狂风追逐的一朵云,
我是雷电霹雳的一阵雨;
你让雨露滋润大榕树,
我举骄阳映红木棉花;
你时时牵挂大榕树苍翠依旧,
我处处担忧木棉花火红如初。
你是金沙江中飘荡的一只船,
我是翠屏山上耕耘的小愚公;
你任水波轻轻拍打船舷,
我随云雾慢慢环绕峰峦;
你的心绪沉落在大山之巅,
我的神韵浮游于水波浪尖。
杨莹声情并茂的朗读,迎来了热烈的掌声。这首文辞浅显却意境朦胧的新诗,在场的人,虽没能解读到作者的真实心境,却知道县委书记的妻子名柳絮,便一齐大声叫好。尉越涧毕竟抑制不住兴奋,点唱了一首《故乡的云》: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我已厌倦漂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痕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伤
他唱得声情并茂,又迎来一阵喝彩。
许飞鸿对杨莹说:“书记想家了。”
杨莹眼里倏地飘过一丝无奈。
本月,尉越涧恰逢县委书记接待群众来访日。前两年,每逢县委书记出面接待群众,信访接待室一定热闹非常。几年来,金江沉淀下来的绝大部分信访问题都已得到解决,因此,这个接待日便冷清了许多,有几个信访油子来纠缠了一阵,真正要求解决问题的来访群众不多。该交办的,尉越涧交办,该答复的,尉越涧答复,接待工作比较顺利。
下午5点,王主任说:“要来的,都来过了,尉书记,可以走了。”
尉越涧收起笔记,准备离开,忽见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女人,一左一右,在两边提着一个娃娃的手膀,走进了接待室的门。那老头秃顶、胡子拉碴,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中山服。尉越涧一时难以判断其身份和实际年龄。女人大约40来岁,穿的是灰色对襟衣服,倒也干干净净。娃娃大约10来岁,头耷拉着,一脸憨相。
女人进门就问:“哪个是尉书记?”
尉越涧问:“你们有什么事要反映?”
女人泣不成声,拖着娃娃给尉越涧下跪,老者眼神迷茫,站在一旁不吭气。
尉越涧疾声喝道:“不兴跪,起来好好说!”
王主任过去拉起娃娃,女人撩起衣衫揩着眼泪,随即也站了起来。王主任招呼他们坐了下来。
尉越涧问:“你家贵姓?”
那家人没听懂尉越涧的话,瞠目结舌地望着县委书记。
王主任大声说:“县委尉书记,问你家姓啥子?”
女人才答道:“我家姓邓。”
王主任指着老头问:“你叫啥子名字?”
老头耳朵好像有点背,偏着头,“嗯”了一声。
妇人吼道:“问你叫啥子名字?”
老头说:“我叫邓得清。”
王主任又问女人:“你叫啥子名字,与邓得清是啥子关系?”
女人答:“我叫柳群珍。”
她指着老头说:“他是我家老者。”
尉越涧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俩人名字,问:“你们有啥要反映,尽管说给我听。”
老头傻乎乎地说不出话,倒是婆娘经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