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彩凤说:“涉及查处乡科级干部,我们坚持先报书记同意,再进行查处。”
尉越涧点头说:“我们的干部有问题,当然要查处,还要注意教育和保护干部。”
赵彩凤说:“应该说,这几年我们县纪委是坚持了这一点的,保证了我县经济社会的发展。”
尉越涧点点头,没再说啥。赵彩凤起身走了。尉越涧点燃烟,开始批阅处理起文件来。
吃过中饭,尉越涧去了县委新宿舍二楼,进了自己的新窝,准备好好睡个午觉,刚脱了衣服倒下,就听到由远而近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车子到院坝头就熄火了。他猜是自己的妻儿来了,便立马激动起来,翻身起了床,几步蹿到窗前,往外一看,果然是乔柳絮和儿子从车上下来了。他心里悬着的那块石板终于落地了。他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跑下楼去,远远向前看去,乔柳絮虽面容疲惫,身姿却娇弱妩媚。他迎上去,伸手去接妻手里拎着的包。乔柳絮莞尔一笑,脸上飘起一片红霞,抛来一个温馨的眼神。尉越涧看着妻子甜甜的笑脸,心中涌起一阵躁动。
他还在走神中,倏地听到乔晓通喊了一声:“爸爸。”
尉越涧赶紧伸出手去,摸着儿子的头说:“晓通,爸爸想你们喽。”
乔柳絮说:“不请我们去家里吗?”
尉越涧自豪地说:“我们有新家了。”
乔柳絮高兴地说:“那好啊。”
尉越涧边走边问:“你们为啥现在才到,昨晚我等到两点?”
乔柳絮说:“昨晚,人家王师傅就说了,这个时候,尉书记肯定焦急得很,乔老师每次来金江,书记都要背着手,在大榕树下转圈子,来来回回地等你到,不知要转多少圈哟。”
尉越涧等妻的情态,的确一贯如此。他没想到会被驾驶员捕捉得如此准确,描绘得如此活灵活现。
尉越涧哈哈大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昨晚住在哪里呢?”
“昨晚差点出事了!”乔柳絮说。
“怎么了?”尉越涧一副疑惑的样子。
晓通说:“爸爸,我们差点见不到你了。”
乔柳絮说:“昨晚山上下大雪,雾大路滑,视线不好,我们的车子打滑了,差点下了崖,王师傅猛打一把方向盘,车子前轮进了岩这边的侧沟。王师傅下来看看,说不能走了,昨晚我们只好住在牛树。”
尉越涧“哦”了一声说:“吓坏我了。”
乔柳絮说:“我也吓着了。”
尉越涧说:“牛树肯定冷得很。”
乔柳絮把嘴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又没大热水袋焐脚,当然冷了。”
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乔晓通问:“爸爸,你们笑啥子?”
尉越涧说:“你妈给我说,到了金江,好暖和哟。”
乔晓通也“嘿嘿”地笑了。
他家三个人很快到了宿舍,一进门,乔晓通一下跳了起来,说:“爸爸,这间屋,与我们关河家头差不多了。”
尉越涧放了行李,就领着乔柳絮看房间,看厨房。
乔柳絮说:“很遗憾,怎会没有厕所。”
尉越涧说:“总比过去好嘛。”
乔柳絮说:“那当然。”
乔晓通说:“我再也不会坐那烂木板板的沙发了。”
乔柳絮说:“憨儿子,你知不知道,那两张烂木板板,还坐了好几任县委书记。”
尉越涧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乔柳絮说:“我有点晕车,不想吃,晓通倒怕是饿了。”
乔晓通立即喊了起来:“我饿了。”
他们一家人去了街上,吃了小锅米线。回来,乔晓通马上找朋友去游泳池了。
尉越涧和乔柳絮趁机好好温存了一番,新婚不如久别,夫妻俩享受着爱的恩赐——他像漂流在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到达了僻静安全的港湾;她像生长在旱地里的一棵禾苗,吮吸着喜雨甘霖的滋润……尉越涧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乔晓通游泳回来,他叫张师傅开着车,一家人去了杨柳渡口。
杨柳渡口已残败得名不符实,因岸柳成行而闻名的三国遗址,如今却见不到昔日茂密的柳树林,年复一年的江水无情地扭曲了江的两岸,通向岸边的羊肠小道凸凹不平。岸边稀稀落落地挺立着几棵大榕树,大树遭受了今夏洪水的荡涤,虽裸露出盘根错节的根系,却临风摇摆而不倒,显露出倔强的性格。平时,江中见不到一只渡船。岸边除了沙地滩涂,还有连绵起伏的如小山丘般的巨石堆,耸立的巨石展示了她的雍容大度,她在夹缝中吸纳了数不清的色彩斑斓的小石头。多少年的狂风、暴雨和洪峰,创造了后来被人们像淘金一样淘到钱财的一个个金江奇石群。真正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冬日里清澈见底的金沙江,她像一个温柔爱美的小姑娘,双手捏着太阳这面镜子搔首弄姿,白色的浪花轻轻拍打岸边的岩石,江水平缓地往东流淌而去。
乔晓通一下车,便跳着闹着,跟着老张去江边石峰丛中捡石头去了。
乔柳絮叹道:金沙江真美!
尉越涧默默无言,在心里一番感叹:历经2000年日月的变迁,此地不见了金戈铁马的喧闹,昔日一派热闹的杨柳渡口悄无声息。三国时代诸葛亮东渡之处,太平天国石达开西逃之地,历代商家乘船过江的码头,而今变成寂静的历史遗迹,老渡口的历史变迁,只剩下千古风流人物的传说。
他眼望“哗哗”流逝的金沙江水,想起了洪波敏坠落江中,侥幸得救,后又惨遭杀害的悲剧;想起了大山上,海霄关于“党性加义气”的阐述,以及他摔崖那一瞬间的情景……他和妻子徘徊于沙滩之上,娓娓地诉说着衷肠。冬天的金沙江畔,自然有最好的时光,和煦的阳光照着他俩的脸,轻柔的江风拂着他俩的身子。阳光浴中,尉越涧感觉身上暖融,心情好了一些。乔柳絮心旷神怡,谈兴很浓,家里的事、单位上的事、大大小小的琐事,无所不谈。道不完的人情冷暖,说不尽的世态炎凉。尉越涧极力压抑着心事,不想让妻子分去一分忧伤。他静静地听着妻子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俏皮话,评点不失机智,说笑幽默风趣,逗得妻子“咯咯”地笑。
乔柳絮聊完了自己的话题,愧疚地对夫君说:“越涧,你满40岁那天,我和通儿中午临时搭车走了,你是咋个过这个生日的?”
尉越涧幽默地说:“一人独酌。”
今年8月,乔柳絮领着晓通来金江度暑假,恰遇尉越涧40岁生日。那天早晨,乔柳絮去市场买来肉和菜,张罗着要好好迎来丈夫的不惑之年。吃了中饭,王秘书跑来说,办公室的车要去朝阳办事,问乔老师要不要一起走。乔柳絮的眼神告诉尉越涧——她不想走。
尉越涧却另有一番考虑:妻儿很快要收假了,如若今日不走,过几天恐怕再难搭方便车了,专门给他们派车,又恐别人说闲话。
他对王秘书说:“乔老师要走,你去告诉张师傅。”
乔柳絮黯然神伤,夫妻只得依依惜别。
下午,尉越涧下班回到宿舍,将中午剩余的饭菜一锅烫了,酌了一杯小酒,独自度过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
乔柳絮眼里泪花闪闪,低声说:“对不起你。”
尉越涧“哈哈”笑道:“家父家母健在,我满40岁算个啥生日,只算长了个尾巴儿。以后机会多得很,我的60岁大寿,你不给我做,我还不得呢。”
乔柳絮噘着嘴,说:“你倒说得轻松,可人家心里难受。”
尉越涧依然一副笑脸,转眼看着玩兴正浓的乔晓通,手指他说:“柳絮,你看通儿多高兴。”
乔柳絮说:“一到放假,晓通就吵着要来金江。”
尉越涧点头。他眺望远山,俯视江水。日头偏西了,金沙江被太阳割成一阴一阳,以江心为界,江水闪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东边银光闪闪,生机盎然,西边冷面暗身,愈加清冽,更显妩媚。
乔晓通站在水边,弯腰捡起一个飘飘石,向金沙江水面抛去,薄薄的石头钻入水中,霎时,又腾飞而出,在江面飘飘闪闪了几下,又溅落江中了。乔晓通像赢得一场胜利一样欢呼雀跃。他不断将脚边那一小堆薄石头,一个一个飘出手去。之后,他又开始变换新的玩耍花样,在沙滩上刨起坑来了。
乔柳絮说:“通儿今天玩起兴了。”
尉越涧默默点头,心里生出无限的遐想和惆怅来:他羡慕儿子,他享受的是金色的童年,幸福远远胜过儿时的自己;他想起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教的那首《打麦歌》。他轻轻哼了起来:
噼噼啪、噼噼啪,
大家来打麦;
麦子多,
麦子好,
磨面做馍馍。
……
尉越涧哼了一半,突然想不起下面的内容,便停住了。乔柳絮笑了。他又哼起另一首儿歌:
你拍一,我拍一;
你拍二,我拍二;
……
乔柳絮捂着肚子大笑,笑过之后说:“越涧,你咋个哼起这两首儿歌来了?”
尉越涧笑笑,答道:“好听。儿童最天真,童心最宝贵,真正反映儿童心灵的和谐。小时候,唱这首歌时,可以趁机和同桌的女同学左手拍右手,右手拍左手。”
乔柳絮假装嗔怒:“你这个人呀,从小心就花得很嘛。”
尉越涧又“哈哈”地笑了,说:“后来,去农村当了三年农民,因此,也打了三年麦子。提着麦子把把,往桶里一下下地拍打,麦子一粒一粒地滚进桶里。累了一天下来,肩酸、腰痛、脚软,衣服汗渍斑斑,方知打麦不像唱儿歌那样容易。”
乔柳絮感叹说:“是啊,忆起知青生涯,真是不容易啊。”
尉越涧沉默了,皱起了眉头想:小时候,盼快一点长大;长大了,免不了无尽的烦恼;过去把官场想得很美,当官了,经历了无数的官场倾轧。官场中人对这两首儿歌也许有着不同的理解。“你拍一、我拍一”虽然是最简单的音符,但却表现出最和谐的音调。官场中一些人,他们的“你拍一、我拍一”恐怕是你要整我一下,我就要搞你一下。
他看着乔晓通那样快乐,多么奢望再回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
乔柳絮看出尉越涧似有隐忧,便说:“越涧,省城学习期间,我们一帮学友去了郊外的寺庙,我还抽了一签。”
尉越涧说:“你去抽哪样签嘛。”
乔柳絮说:“去的人,个个都抽了嘛,我难道要别别扭扭地装假洋盘,人不合群怎么行?”
尉越涧不开腔了——自己何尝没有装过假洋盘。
乔柳絮说:“你猜抽到了哪样签?”
尉越涧说:“我知道你的手很红。”
乔柳絮说:“那当然,我抽到一支上上签。”
尉越涧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他不大相信这种游戏,就没有答腔。
乔柳絮说:“人家师父说这签好得很。”
她从衣袋里摸出了这支签,递给尉越涧。他随便浏览了一遍,看到其中四句话:
从不惧法慎官房,
事到头来显几场,
但有高人亲眼盼,
不须惆怅虑心肠。
尉越涧淡淡一笑,递还给乔柳絮说:“说要升官发财?你都相信?”
乔柳絮说:“你不信,反正我信。”
尉越涧笑笑,再不说话。他见一个中年汉子,背着架子在岸边溜达,那汉子眼睛瞅着沙滩,东看看,西望望。乔柳絮感到好奇地问:“你该知道这人在干啥?”
尉越涧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啥,我们过去问问吧。”
他们一起走了过去。
乔柳絮问:“老乡,你这是干啥?”
那人说:“大姐,我在淘金。”
乔柳絮疑惑地问:“沙滩里真有金子?”
那人说:“有嘛。”
尉越涧问:“老乡,一天能淘到多少金子?”
那人笑了,说:“要是天天都淘得到金子,就好了。”
他从衣服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把布慢慢展开,布中呈现着一小粒黄灿灿的沙金。他说:“就是这一小点,我都淘了十来天了。”
中年汉子说罢,顺着岸边慢慢往下走去。
尉越涧心里喟然:从政为官犹如淘金,运气好时,也许收获又快又多;背时的时候,也许只有付出,没有收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有泰然处之,顺其自然。
乔柳絮说:“越涧,你好像有心事。”
尉越涧点头,默然不语。
乔柳絮说:“当官当不到一辈子,少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
尉越涧点头说:“有些事,不能不想。”
乔柳絮说:“你当这个县委书记,人面前风风光光,我们一家人却夫妻离散,几个月才能相聚一次,来时匆匆忙忙,去时依依不舍,我和通儿不盼别的,只盼一家人早日团圆。”
尉越涧说:“团圆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乔柳絮轻泣,尉越涧怅然,夫妻良久不言。残阳西沉,江水东去。尉越涧待儿子兴尽,领着他们母子回县城了。
吃罢晚饭,李聪晔来了尉越涧宿舍,眯着醉眼,含着微笑,欣喜地说:“书记,月潭的事,基本处理就绪,死者尸体已经安葬下去,亲属的其他要求,他们也同意缓后再议。”
尉越涧心里一块石板落地,说:“聪晔,谢谢你。”
李聪晔“嘿嘿”地笑;尉越涧笑而有节;乔柳絮虽不知就里,却也露出了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