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尉越涧像往常一样来到院坝里散步,梳理昨夜驻留在心间的团团乱麻。大榕树下,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徘徊了一会儿,他乱纷纷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
分管工交财贸的副县长张清来了,他是来汇报糖厂开榨的准备工作情况。金江县糖厂是全县最大的工业企业,从甘蔗的种植管理到收购到榨糖到销售,总要牵动书记、县长们的神经。尉越涧听着张副县长汇报,不断点头表示满意。
张清谈完工作,凑近尉越涧神神秘秘地说:“尉书记,你要注意点,有人想整你。”
平日里,张清深得尉越涧的信任和尊重。此时,尉越涧听他说有人想整自己,便本能地盯着张副县长的眼睛。看上去,50多岁的张清神态诚恳,似乎不像在危言耸听。
尉越涧从容淡定地问:“张副县长,你听到什么了,有什么人想整我哪样?”
张清望望月潭方向,轻声问:“尉书记,你知不知道有人写小字报造谣污蔑攻击你?”
张清谈起小字报的事,尉越涧不以为然——这是一个迟来的消息。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相信金江干部群众的分辨能力,真相总要大白于天下。”
张清仍然轻声地说:“这些人势力大得很,好几届书记都是被他们撵走的。”
尉越涧说:“老张,走和留都不重要,人心自有公道。”
见书记只顾讲大道理,张清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他指指县委办公楼说:“我听人说,纪检监察有个别人不怀好意,他们在搜集林纪的材料,实际上是把矛头对准你尉书记,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叫做‘打林带尉,一箭双雕’。”
尉越涧心中微微一颤:他们竟然如此肆无忌惮,谁指使他们这样干?
尉越涧惊异中带着愤怒:按照规定,查处副科级以上干部要经县委同意,查处副县级领导干部要经市委同意,这是起码的规矩。纪委又是尉越涧亲自分管,纪检监察没有汇报通气,就背着县委书记查处一个副县长,这种违规行为,本来就不能容忍,公然敢于搞什么“打林带尉,一箭双雕”。
他闭着嘴唇,往胸腔里吸了一口气,立即以坚硬的语气问道:“谁敢这样胆大妄为?嗯!”
张清看着火气十足的县委书记,含糊其辞地说:“这个消息,我也才知道。书记,你注意点就行了。”
尉越涧想:一般情况下,领导干部对于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都不会轻易点出他人的姓名,张清的含糊其辞情有可原,不必再进一步逼他说出是谁。
他本能地作了猜测:不会是赵彩凤吧?我们工作上互相支持,配合默契,她平时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难道她会干出此等不义的事?
他想到张清也是被小字报点名攻击的人,他提供的消息也许要打一些折扣。
他压住了心中怒火,平静地说:“张副县长,你放心,查处县级领导干部,要经县委同意,我尉越涧目前还没被免职嘛。”
张清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尉越涧笑笑说:“老张,谢谢你的关心。身正不怕影子歪。有问题,谁也保不了;没问题,谁也害不了。只有被自己打倒的人,没有被别人打倒的人。当然,我们也要虚心接受监督。”
尉越涧这番话的含意,张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勉强地点点头。
尉越涧又说:“老张,经济工作,你是行家里手,你多操点心。”
张清说:“你放心,尉书记。我这一口的工作,不会增加你们主要领导的麻烦。我就告辞了。”
尉越涧握住张清的手摇了两下。尉越涧放开手,张清会意地笑了,然后转身就走了。
尉越涧抬腕看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便迅速上楼进了办公室。稍后,李聪晔来了。尉越涧见他满脸倦容,双眼充血,关心地说:“聪晔,昨晚,你辛苦了。”
李聪晔说:“书记,你也没睡好,我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尉越涧问:“聪晔,月潭的事进展如何?”
李聪晔说:“我找了县委机关的一个同志,这人与死者有亲戚关系,先做通了他的工作,他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做工作。我们见了南宁那边来的人,工作极其艰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左说右劝,什么话都说尽了,他们老是纠缠赔偿问题。我坚持先安埋死者,其他过后再说。他们总算同意了,同意今天之内把人埋下去。”
尉越涧松了一口气,笑颜顿开,称赞说:“聪晔,你办法多,谢谢你。”
李聪晔受到了表扬,脸上浮起笑容说:“不谢,书记,这是该做的。”
尉越涧仍有些不放心地问:“聪晔,这事会不会反复?”
李聪晔说:“在月潭公园停尸,群众意见很大,骂政府软弱无能,也骂他们不讲道理,把一个月潭搞得乌烟瘴气。他们也有压力,知道做过分了,对他们也不利。因此,我估计不会出现反复。他们如果改变主意,我们再做工作嘛。”
尉越涧点头表示肯定,问:“聪晔,办公室去省城的车子,昨天怎么没回来?”
李聪晔说:“昨晚忙,也没注意回来没有。”
尉越涧说:“你知道的,我夫人和儿子顺便搭车下来,昨晚,我等到两点,都没见踪影。”
李聪晔笑笑说:“书记,想大嫂了?”
尉越涧笑笑说:“怕出什么事情。”
李聪晔说:“书记,驾驶员出车时,我专门交代他要一路照顾,不会有哪样问题。”
尉越涧说:“我想,怕也不会出啥问题。”
李聪晔说:“稍后等我问一下情况,再来报告你。”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问:“书记的行李,我叫办公室现在就搬去新宿舍?”
尉越涧说:“行。”
李聪晔刚走,何昆蒙又来了。他把手里的传真电报递给尉越涧,说:“尉书记,市委换届工作考查组明天下来。”
尉越涧细细看了传真电报说:“何部长,县委组织部要按上面的要求做好相关工作,一是告知县级领导干部在此期间尽量不要安排外出,必须外出的要经我同意;二是通知各乡镇、县直各部委办局,要求党政正职必须准时出席县委召开的会议;三是做好市委考查组接待工作,保证他们有一个开展工作的良好条件。”
何昆蒙脸上浮起忠厚的笑容说:“好的。书记还有什么要求?”
尉越涧说:“鹏举同志调任市委政法委副书记,你知不知道?”
何昆蒙说:“不知道。”
尉越涧说:“他回来办办手续,就要走了。他的工作暂时由聪晔代管。”
何昆蒙“哦”了一声,淡淡地说:“这个安排恰当。”
尉越涧说:“老何,你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何昆蒙说:“书记,没听到什么。”
尉越涧想:何昆蒙是老实人,他也许真没听到哪样。
何昆蒙迟疑了一下说:“只要碰上换届,社会组织部长历来十分活跃,小道消息多得很,有些议论我们可能听不到。”
尉越涧说:“老何,关键时刻最考验干部。你们多留点神,要注意某些人的表演,注意非组织活动的情况。”
何昆蒙说:“好。有什么异常情况,我会及时报告书记。”
尉越涧点头。
何昆蒙又说:“听说乔老师要来。”
尉越涧说:“搭县委办的车来,可能今天会到。”
何昆蒙说:“书记,你们夫妻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尉越涧笑了,笑容显得苦涩。
何昆蒙说:“乔老师来了,有啥不方便的事,书记,你尽管给我说。”
尉越涧点头说:“谢谢你,老大哥。”
何昆蒙便走了。
稍会儿,女收发员抱着一大摞报刊信件和几个文件传阅夹进来,给尉越涧打过招呼,将报刊、信件、文件放到办公桌上。尉越涧立即拆开送来的信件,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20来封信件,大部分是反映乡镇领导问题的。
他摇头叹气,在心里想:这是患了换届综合症,这个敏感时期,干部考虑的是位子,有意见的人是忙着写告状信。
他把多数只戴大帽子、缺乏事实依据,或线索不明的告状信,一一丢进了抽屉,只对几封来信作了批示,分别批给县纪委、组织部和有关领导、有关部门去处理。
尉越涧刚处理完毕这些信件,赵彩凤手里提着一个文件夹子,轻盈地走了进来。她穿戴整洁,带着一脸的微笑。
尉越涧想起张清那番话,冷冷地说:“坐,小赵。”
赵彩凤是尉越涧一手提拔起来的,上届选举时遇到麻烦,也是尉越涧做了工作,才勉强当选的。在县委书记面前,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她不禁有些惶惑不安——尉书记今天怎么了!
她站着将文件夹递给尉越涧说:“尉书记,这是市纪委转办的信件。”
尉越涧瞥了赵彩凤一眼,接过文件夹翻开一看,市纪委转办函的收信人称谓是“金江县纪委”,被举报人一栏用钢笔字填写着“林纪”的名字,在若干个处理选项中,“委托你处调查处理,结果上报”一栏打了一个钩。他想,这也许就是张清所说的整林纪的材料。
他仰起脸,脸上已不那么生硬了。他指指沙发对赵彩凤说:“坐,赵书记。”
赵彩凤默默地坐了沙发。
尉越涧默默看了这封匿名信,眼睛盯着信纸思索起来。这封信反映林纪有经济问题,有线索而又似是而非,想否定而又难断然否定。
他想:信件并没提到我尉越涧有啥问题,“打林带尉,一箭双雕”从何说起?张清也许是道听途说吧。他随即联系到安居正的谈话,说近期金江有一些往省市告状的信,还说告自己的要多一些,换届考查组要进行调查,要自己正确对待云云。他从赵彩凤的神情判断,她也许不了解更多的情况。当然,告县委书记的信件,上面也不会交给他们处理。
他想:即使纪检监察个别人心术不正,要做“打林带尉、一箭双雕”的文章,赵彩凤未必就会参与其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得密切观察她的举动。
尉越涧抬起头来,一脸肃然,将文件夹子还给赵彩凤。问:“你们还收到其他县级干部的反映没有?”
赵彩凤接过夹子说:“没有。收到涉及县上领导的反映,我们会及时报告书记。”
尉越涧感觉赵彩凤的态度是诚恳的。
赵彩凤问:“书记,这事我们办不办?”
尉越涧大为诧异,市纪委明明已批办了,你赵彩凤居然还问我办不办。他皱着眉头,盯着赵彩凤,这个女人的眼角,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也不如初见她时那样细腻。他在心里对女纪委书记生起了一番怜惜——女人从政哪,真是不容易,何况,她干的都是些得罪人的事。
他轻轻地问:“彩凤同志,你的意见呢?”
赵彩凤稍加沉吟说:“尉书记,市纪委既有明确意见,我想还是查。对上面也好,对林纪同志也好,都有个交代。”
尉越涧望着窗外的大榕树,树叶被朝阳照得色彩斑斓。
他琢磨不透市纪委的用意——按照干管权限,查处副处级干部的问题,应由市里直接负责。既然要把匿名信当一回事,怎么市纪委不办,而交转县上办理呢?
他问:“小赵,你认为这封信有多大的可信度?既然市里认为应该查,他们为什么还交给我们办?”
赵彩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踌躇了几秒钟说:“尉书记,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我们是不是把信退给市纪委?”
尉越涧想:林纪也许没有重大问题,市纪委也不是非常重视,不然不会交给县上办。上面既然转下来了,怎能够把信退回去。
他马上说:“还是查吧,彩凤,你说得对,我们对举报人负责,对上面负责,对林纪同志也要负责。”
赵彩凤立即回答:“好。”
尉越涧说:“不过,你们恐怕要讲究工作方法,尽量减少面上的影响。林纪同志是副县长,现在又是换届期间,不能影响他的工作。”
赵彩凤回答:“好。”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要走。
尉越涧说:“你等一下。”
赵彩凤不知是什么事。尉越涧翻着办公桌上的信件,拣出两封信递给纪委书记,说:“彩凤同志,这两封群众来信,反映我们乡镇领导干部的问题,你们调查一下,做一个了结,一定要实事求是处理。”
赵彩凤接过信件,答应着“好”就要走。
尉越涧喊住她,告诫说:“小赵啊,换届工作时期很敏感,来信来访必然多一些,你们要慎之又慎啊。”
赵彩凤说:“书记,你放心。金江历来有这个毛病,一到换届,告状信就多。这一届还算少多了。但是,我听说也有人往上告,有告我的,也有告书记的。”
赵彩凤的话似乎在说:县委书记和县纪委书记同为天涯沦落人。
尉越涧不置可否,只说:“你我都要正确对待,还是那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