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瑾连忙摆手说:“我不行。家里困难太大,我还是想走。另外,我也不合适。”
尉越涧摇着手说:“程瑾,你怕哪样?我看你非常合适。得人心者得天下,你在金江口碑很好,干部群众拥护,这是执政的最大资本。我看你完全可以拿下来。”
林纪连连点头。程瑾沉默不语。
尉越涧说:“时势造英雄。汉高祖刘邦起事之前,不过为一小小亭长;朱元璋放牛娃出身,后来又当过乞丐,曾几何时成了明朝的开国皇帝;李先念参加革命之前为木匠,建国后当了共和国的财政部长;陈毅元帅是军人,却成了闻名世界的外交家。统驭千军万马的主帅大都出自士兵,天之骄子本来就不曾有过,人的才能都是后天锤炼出来的。过去,我何曾想过要有多大的作为,当农民时,盼着日落美美睡上一觉;教书时,想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好教师;从未梦想做个掌管数十万人的县委书记。并不是我有多大本事,是历史的机遇偶然落到我的头上,让我有这样一个充分表演的舞台。我虽没能演出一幕精彩的戏剧,但也没辜负领导的栽培和群众的信任,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你们这些弟兄朋友实心实意的扶持。”
尉越涧讲得动情,一气呵成,程瑾、林纪连连点头。尉越涧递了支烟给林纪,俩人又过起烟瘾来了。
尉越涧说:“程瑾,我当然清楚你家里困难大,但人生太短,就搏它一回。组织如有这个意图,我劝你也不要推辞。”
林纪劝道:“程瑾,书记说得是对的。”
程瑾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尉越涧伸出右手掰下拇指,说:“第三种可能,是从外面调来一个书记,甄化杲留任,或林纪当县长。这种安排,金江政局将出现何种局面,真是难以预料。”
尉越涧的三条分析其实并无新意,官场中人,只需稍动脑筋都会得出如此结论。但这些话出自他的口,就具有极大的煽动力,像一台旋转的鼓风机,扇旺了林纪、程瑾胸中燃烧的火焰。
林纪说:“我非常自信,如果给我干,肯定干得不差。关键是要碰着个好书记。如果你老哥继续干,我一定让你放心、舒心,我在前边冲冲杀杀,安全感也强一点。”
尉越涧看出自己的鼓动起了作用,林纪已是信心十足,程瑾也有些心动了。他又想到:人事问题非常复杂,常常在瞬间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自己也需要提醒他们。他缓缓地说:“不过,我们都要做好多种思想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程瑾点头,林纪默然。
尉越涧低头看表,已是11点过12分,脸上顿时浮起焦虑的神情。
林纪关切地问:“书记,是不是还有哪样事?”
尉越涧说:“你大嫂这段时间在省城学习,县委办的车子去省城办事,正好碰到她学习结束。今天,她领着儿子搭车要来金江,不知怎的,都11点过了,还没到。”
程瑾说:“可能是路上塞车了?”
林纪说:“我们陪书记多坐一会儿,待大嫂来了,我们再走。”
尉越涧说:“那倒不必。也不知他们今晚能不能到,你们还是回去休息。我肚子有点饿,想去街上吃点东西。”
程瑾说:“我们陪你去。”
林纪说:“书记一说饿,我的肚子也饿起来了。”
尉越涧、林纪、程瑾一起下楼,去了金江路。由于县城断电多日,一旦恢复通电,金江路上又是一派热闹繁华景象。尽管快要接近子夜,街头仍然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尉越涧心头顿时亮堂起来了,他想:人们也许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吧。
他们走到县委大院对门的一个小吃摊子前,林纪说:“就在这里吧。”
尉越涧说:“行。”
他们坐了下来。林纪、程瑾坐一张板凳,尉越涧独自坐了一张方凳。两个老者坐在他们对面。食客中还有几个中年人。从月潭公园传来的喧嚣声一阵紧似一阵,尉越涧烦躁不安:纷乱的锣鼓点子,下下都好似敲在心间;撕裂的喊叫声,像有轰炸机从头顶上隆隆掠过。
程瑾、林纪不时扭头去看月潭。吃东西的人,谈的都是月潭发生的事,言语中充斥着瞎猜乱议。不绝于耳的奇谈怪论,犹如在尉越涧的米线锅里撒进大把的花椒面,他的心里又麻又辣。他吃了几嘴米线,就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掏出手巾揩头上、脖上的大汗,点燃烟,静听人们的闲言碎语。
对面穿中山服的老者手里举着筷子,侧身对县委新大门指指点点说:“县委修了这道衙门,今年就断电两个多月;今天,电倒是通了,月潭又死一个人,你说怪不怪。”
与他同坐的穿夹克衫的老者指着县委老大门,用不屑的语气说:“你不懂风水,你好好看看,这道门对着哪点呢,哪点都对不上,县委衙门开歪了,有人说啊,官儿们走的是歪门邪道。”
中山服哈哈笑了起来,说:“这个嘛,是你编来说的。”
夹克衫说:“你不信就算了。”
尉越涧、程瑾、林纪脸色尴尬。
夹克衫咬了一口包子嚼着,又侧过身去,手指县委新大门说:“你看那道门,门向多好,正正对着龙潭,那潭水清汪汪的,县委院子就滋润多了,院子里那几棵榕树,今年就要绿一点嘛。如果有兴趣,你到那点去好好看看,朝东面看,大门的中轴线,遥遥对着翠屏山的山尖,有翠屏山佑,有龙潭水映,风水好得很哟。”
夹克衫说话时,尉越涧顺着老者的手势看去,从寂静的县委礼堂看到前面的灯光球场,从喧闹的月潭公园,再往朦胧的翠屏山看上去,只觉得翠屏山下来,这一带山势雄伟,潭清水美,是金江的精华所在,是全县政治文化的荟萃之地。他压根就没想过这其中还有什么奥妙。
此时,林纪、程瑾也放下筷子,静静地听这个老者神侃。
中山服啧啧两声说:“你说得好玄,啥子那潭水是龙潭喽,又是啥子中轴线对着翠屏山喽,懂不起!懂不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那道门开得咋个好,县城好多年都没这样长时间地断过电,月潭过去从来没死过人,咋个今年断电时间这么长,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人呢?”
夹克衫手又指着县委的老大门说:“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断电,那是天灾;你说死人,是那个老者命该如此。一时的天灾人祸,不足为奇。我说啊,你这个人呀,不大记事。你掰着指头好好算算,对面这道门歪歪斜斜开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出了多少?远的不说,‘文革’死了多少人?往后就是不断地搞运动,还不是乱哄哄的,好久清净过?”
尉越涧想:这老者怎会将金江的一切乱象都归结为开一道大门呢?这也许是人们对一定的社会历史现象不能作出合理解释,才生出了这许多的唯心说法吧。
夹克衫又侧身指着新大门说:“你以为那道门是随便开的,我听说呀,那个尉越涧还懂些风水。人家说,他来金江后,下午经常在那点转,不晓得转了多少回了,最后才把门开在那点的。”
林纪和程瑾相视而笑。
尉越涧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夹克衫老者只知大侃大吹,似乎在赞颂县委书记,却又把我描绘成了一个风水先生;在一些人眼里,我尉越涧已经被边缘化了。
一个中年人瞅了尉越涧一眼,又瞅了两个老者几眼。
两个老者当然不知他们对面坐着三个县官,谈兴正浓,继续聊着这个话题。
中山服咂咂嘴说:“这个尉越涧,一个堂而皇之的县委书记,天天教育别人讲唯物主义,他也要搞封建迷信。”
尉越涧心里苦涩——老百姓把我们看成说一套做一套的人。
夹克衫将手中筷子放到桌上,不以为然地说:“县委书记咋啦,县委书记还不是人!当官的,想的难道不是风清气顺,国泰民安?想的难道不是功成名就,禄位高升?我听说啊,有的地方,官府的门咋个开,楼好久起,衙门大门前的石狮子怎么蹲,要请风水先生算时间,要开常委会研究决定。我们中国人,从古到今讲图腾崇拜,北方崇拜龙,南方崇拜凤,皇帝老儿穿的是龙袍,皇后娘娘戴的是凤冠,这就是所谓的龙凤呈祥。老百姓图个吉利,起房子讲究朝向,什么喜东南,厌西北,什么左青龙,右白虎,这个不是哪样封建迷信,是中国特色的建筑风水学。你掰起指头算算,元朝、明朝、清朝,为啥几个朝代定都北京,皇帝老儿就要住在中南海?为个啥?还不是为了代代坐稳江山。天安门雄伟壮丽,历朝历代天子登临,都觉心旷神怡,江山如画,这叫什么呢?这叫做共同美。”
尉越涧不得不对夹克衫佩服起来了——此人读书不少呢。
中山服说:“哎哟哟,你讲恁么多道理,把我的头都讲昏了。”
夹克衫瞟了尉越涧一眼,转脸对中山服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这些道理,你翻翻《易经》就知道了。如果不得怪病,你我少说也要活一二十年,不信我们走着瞧吧,那道衙门要出多少人物呢!”
中山服瘪瘪嘴说:“哎哟哟,我们倒是好好等着瞧哟。”
程瑾、林纪听得出神。
尉越涧心里叹服——金江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传统文化在民间的影响不小,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能侃出一番大道理,夹克衫说的这些东西,虽说良莠俱备,却显出其文化底蕴之厚,自己就从来不曾想到过。
此时,尉越涧耳里来自月潭公园里的鼓噪声,似乎不是那样的刺耳了。随后,他站起来,林纪、程瑾也跟着站了起来,林纪把钱付了,他们就走了。他们没走几步,听到那个中年人对那两个老者说:“你们晓得晓不得,刚才那三个人,都是县里的领导,40来岁那人就是尉越涧,另外两个是林纪和程瑾。”
夹克衫说:“认不得。”
中年人说:“你们讲得好热闹,啥子风水喽,啥子皇帝坐中南海喽,人家听了,怕不大高兴嘞。”
夹克衫说:“我们说那些咋个喽,又没犯法!”
中山服说:“我看这三个人,也挺和气的。”
夹克衫说:“尉越涧倒是一脸福相,是吃‘长饭’的。”
老者说的吃“长饭”,说的是还要升官。
中山服说:“尉越涧要吃‘长饭’?月潭这事儿就够他厌的了,看他如何过眼前这个坎。”
夹克衫说:“你是杞人忧天喽,这点事算哪样事,比这更大的事,人家也搁得平。”
那中年人说:“那些人也太无聊了,在龙潭办丧事,简直是乱来!搞得乌烟瘴气的,老百姓也不高兴嘛!”
……
尉越涧听着两个老者的话,心里似乎得到了一点慰藉。
林纪喜笑颜开地说:“书记,两个老者聊得有点意思,他们说你要吃‘长饭’,你老哥怕是有啥好事不成?”
尉越涧笑笑说:“那些老者闲来无事,一天就会神聊海侃,你都听得起?眼前,金江正值多事之秋,好多事儿磕磕碰碰,会有啥好事?”
程瑾笑笑说:“两个老者的话,虽然信不得,但也说明在金江人心中,书记的口碑很好嘛,从这点上说,倒是值得高兴。”
尉越涧沉默不言。
他们一路聊着,不知不觉进了县委大院,三人便各自回屋休息去了。尉越涧行李还没搬到新居,还是回了小平房,还得在原来的寝室睡一夜。他从桌上拿了老子的《道德经》,回到堂屋慢慢翻着,这本5000多字的经典,他不知翻了多少遍,越读越觉博大精深,越读越爱不释手。他翻到中间一页,琢磨“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他想:老子是怎么悟出来的,自己当个小小的县官都觉这般艰难,心中不由生出一片惭愧。渐渐地他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他的心绪慢慢移向乔柳絮和儿子,母子二人为何此时还未到达金江?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忍不住思妻念子的熬煎,只好放下书本,起身到坝子里踱步。月潭公园依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他烦躁极了,抬头看看大榕树,大榕树上阴霾的天,增添了县委书记的隐忧。他又回到宿舍翻阅《道德经》,看着那句“治大国若烹小鲜”发呆,国事家事缠绕在心。他烦躁地站起来,再到了院坝,背着手来回散步,耳闻喧嚣之声,又跑回宿舍去,拿起《道德经》却读不下去。这样循环反复了多次,两点以后才倒床睡下了,脑里盘旋起妻儿的身影,翻腾了月潭公园的事,闪现出闵琪珲恶辣的眼神,体味着安居正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这一夜,尉越涧睡得很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