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潭事件当夜,李聪晔、汪亮福走了以后,林纪、程瑾留在尉越涧宿舍继续长谈。
尉越涧看着程瑾、林纪二人的脸,平静地说:“程瑾、林纪,不瞒你们两位,参加市里这次会议,我的心情非常郁闷。”
林纪、程瑾惊愕不已,睁大了眼睛——尉越涧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呢?
尉越涧仍很平静地说:“我在会上成了一个罪人。”
林纪、程瑾更加吃惊,盯着尉越涧不说话。
尉越涧说:“小字报说我受到闵琪珲市长的严肃批评,他们没有造谣,确有其事。”
程瑾说:“闵市长刚从省里下来,他会批评书记哪样呢?”
尉越涧说:“批评我鼓吹‘党性加义气’。”
林纪说:“扯淡!‘党性加义气’错在哪里?这个闵市长,真是怪了,新官上任都要笼络人心,他一下来,怎么就随便骂人呢?”
程瑾说:“他也许听到了什么谗言。”
林纪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怎么烧了我们金江,烧了尉书记。”
尉越涧说:“省报那篇评论员文章,你们看过了吗?”
林纪说:“工作很忙,还没搞赢看报。”
程瑾说:“浏览了一下,没有细读,不知道是批评我们。”
尉越涧说:“这篇文章有来头,我建议你们找来认真读读。”
程瑾、林纪沉默不语。
尉越涧淡淡地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教训。当领导不分场合随意讲话,应了前人祸从口出的告诫。”
程瑾说:“我就不相信,领导再高明,怕也不会句句真经。”
林纪说:“我的理论水平低,想不通,‘党性加义气’究竟有啥错?”
尉越涧向林、程俩人摆手,说:“到此为止,今后我们不应再提这句话了。”
他详细谈了表彰会和座谈会的情况。
林纪说:“我想起来了,闵市长在省里长期跟随李副省长,从秘书处长干到副秘书长。我们金江县的人惹了这个祸,打了李副省长的女婿,人家当然憋着一口气。”
尉越涧倒着肚子里的苦水说:“本来嘛,挨领导批评,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闵市长说我们腰杆子不硬,金江是造反派头头操纵,我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说了市科委主任打电话要他派武警护送省上的人的事。
林纪猛地跳了起来,吼道:“老梅这个老滑头,他想讨好省长、市长,出了这个馊点子。打着当官的娃娃,要派武警护送,打着老百姓派不派武警护送?”
尉越涧、程瑾没开腔,林纪便坐了下来。
程瑾说:“林纪,问题的实质是放掉那几个人。公安局这个处理,你是否知道?”
林纪悻悻地说:“知道。李向洋找老王说过,老王与我商量过。书记是代我们受过。”
尉越涧说:“林纪,此事无大错。李向洋来插手此事,事情就会变得比较复杂。不管怎么说,省上的人只是受了轻伤,公安机关还得依法处理,长期关起来不放,也不行。”
程瑾问:“这个李向洋太搅了,关他哪样事。”
林纪说:“被关的人,有他的亲戚。”
程瑾说:“是他的亲戚,他来说情不奇怪,值得注意的是由此引发闵市长批评,他们却反过来利用此事。”
尉越涧敲着茶几说:“这就是政治!”
林纪、程瑾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声:“卑鄙!”
这时,敲门声响了,程瑾起身去开门。许飞鸿站在门前,神情几多沮丧。
程瑾说:“飞鸿,进来坐。”
尉越涧问:“飞鸿,你怎会摸到这里来找我们?”
许飞鸿说:“尉书记,听说你回来了,我便跑来找。到了小平房,屋里黑灯瞎火。走过来,看见这里灯亮着,估计书记在这里,不想你们三位领导都在一块。”
程瑾说:“飞鸿,坐吧。”
许飞鸿在程瑾旁边坐了。
尉越涧瞅着他,知他有事要说,问:“小许,是不是有事?”
许飞鸿瞅瞅尉越涧,又瞅瞅程瑾和林纪,欲言又止。俩人见势告辞要走。
尉越涧笑着说:“二位不要走,我还有事与你们商量。”
他又对许飞鸿说:“飞鸿,有啥,你尽管说。”
许飞鸿突兀地问了一句:“尉书记,你该是要走了?”
尉越涧的眼睑耷了下去,一时没有答话。
程瑾一本正经地问:“飞鸿,你听谁说的?”
许飞鸿顿时紧张起来,嗫嚅着说:“这两天,好多人都在说,传得很广。”
尉越涧追问:“飞鸿,都传了些什么?”
许飞鸿瞥了林纪一眼不说话。
尉越涧说:“飞鸿,在我和程副书记、林副县长面前,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许飞鸿瞅瞅尉越涧,尉越涧的眼神充满鼓励;又瞅瞅林纪、程瑾,程瑾、林纪的目光中含着期待。他局促地说:“他们说,尉书记走了后,甄县长当县委书记,林副县长当县长。”
林纪当即拉下脸来,厉声呵斥:“尉书记要走,甄化杲要当书记,咋个我们不知道?还公然把我也扯上了,这是造谣。”
许飞鸿顿时变了脸色。
许飞鸿平常是尉越涧的宠儿,县委书记对他的印象不错,认为他机灵好学,只是历练不够。他认为许飞鸿的话,是原版的社会传言,并无一点恶意。而林纪暴躁的态度,无疑给了许飞鸿莫大的压力,便赶忙露出笑容,抚慰说:“飞鸿,你很不错嘛,听到了传言,就来告诉我们,难得。”
林纪脸色和缓下来。许飞鸿仍然很紧张,身子挺得很直,双手搁也不是,挪也不是。他先是把手抱在怀中,接着又挪到了沙发上,后又搁到双膝上了,眼光在尉越涧、林纪、程瑾三人之间游移不定。尉越涧闷闷抽烟,脸上比较平静;程瑾默默无言,若有所思;林纪手里捏着烟,眼睛盯住屋外。屋内一片沉寂。许飞鸿传递的信息,无疑搅起了他们心中的波澜。
尉越涧思虑:社会的传言也许不是空穴来风,传播金江县主要领导变动流言的人,心态大不一样,未必就不怀好意,我尉越涧挡了一些人的道,阻了他们升官发财的路,这些人当然希望我早点走;一些人为自己政治上的生存发展担忧,并不希望我走;一些人无非是把县委书记的走留当做谈话资料,抱的是无所谓的态度。无论出自何种动机传播流言飞语,都会扰乱军心,干扰影响即将开展的换届工作。当前还得控制流言的传播。
他说:“飞鸿啊,人家传,我们不传。以后再有人这样说,你们年轻干部不信不传。”
程瑾说:“这个要走,那个要当哪样,都是社会组织部长的编造。”
许飞鸿欠欠身子说:“尉书记、程副书记,我们不会相信。”
尉越涧想:有社会组织部传播流言,必有流言的源头,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我何不主动递出话去呢?
他说:“谣言止于智者。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这些无聊的东西。飞鸿,听到别人再说此话,你可以对他们说,尉书记说了,他不会走,还要在金江干一届。”
许飞鸿立即答应:“好,有书记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
程瑾说:“飞鸿,你们年轻干部,要敢于抵制歪风邪气。”
许飞鸿说:“尉书记、程副书记、林副县长,你们几位领导的话,我一定谨记在心。你们还要谈工作,我就不影响你们了。”
尉越涧说:“好的,飞鸿。”
许飞鸿走了。尉越涧、林纪、程瑾三人好一阵都没说话。
尉越涧率先打破了沉默,手指着门外说:“你们想想,我在市里刚刚受到严厉批评,金江就出了小字报,要我回家去卖红薯,于是社会上流言四起,说我要走,就这么巧合?看来,一些人真是按捺不住了,他们要撵我走了。”
林纪说:“他们要撵,就偏不走。”
尉越涧右手托着下巴,惨然一笑。
程瑾说:“恐怕传的都不是官方消息。”
林纪问:“书记,安书记找过你没有?”
尉越涧说:“找过。居正书记没有明确说哪样,走和留的问题说是要通盘考虑。”
程瑾说:“尉书记,我们调回朝阳,其实不是坏事,只是这些家伙的话有些胀肚子。”
林纪说:“那要看调在哪个单位了。”
尉越涧说:“我们来自老百姓,迟早要回到老百姓中去的,他们传他们的,没什么要紧。”
程瑾说:“查出写小字报的人,给予严肃处理,谣言必不攻自破。”
林纪指着月潭方向说:“事情是明摆着的,无非是没有证据。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家伙一有风吹草动,都要进行表演。前些年,公安局都查过,就是不了了之。就看这次是否查得清,查出那个家伙,一定狠狠处理。”
尉越涧默默凝视窗外那棵大榕树,大榕树在昏黄的月色下失去了白天的风采,树叶随风翻卷,枝干也不似平日伟岸。他黯然说道:“我走了,你们觉得金江何人会来接手?”
林纪诚恳地说:“书记,你不要走,小字报说你春风得意,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这从反面说明你有很深的群众基础。你老大哥真有背时的一天,就是讨口要饭,我林纪给你提讨饭罐罐。”
尉越涧显然受到了安慰,“嘿嘿”地笑了说:“兄弟,我钦佩你,你是讲义气的人。但是,你不想想,我走与不走,你我说了能算数吗?”
林纪随即默然,程瑾欲言又止。
林纪说:“你走,我也走。”
程瑾说:“书记走,我们都走。”
尉越涧说:“我劝你们不要意气用事。我们都走了,怎么能行?”
这时,轻轻响起两下叩门声。尉越涧、程瑾、林纪三人一齐扭头去看宿舍门。稍停,又响起三下稍重一点的叩门声。程瑾瞥了尉越涧一眼,起身过去开了门。尉越涧看见杨莹站在门外。她秀发披肩,身穿一套浅灰色的背带裙,配上薄薄的粉红色高领羊毛衫内衣和黑色高跟鞋,显得青春飘逸秀丽。
程瑾招呼说:“小杨,进来坐。”
杨莹却没有进门。
林纪抛去一片微笑,说:“杨莹,打扮得很漂亮嘛。”
杨莹显然不好意思,端庄的脸上浮起羞涩的红晕,说:“林副县长,你净说风凉话。”
林纪“嘿嘿”地笑了。
尉越涧连忙说:“小杨,屋里坐。”
杨莹倚门笑着说:“尉书记、程副书记、林副县长,你们谈工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林纪说:“小杨,怎么要走?来都来了,就坐一坐嘛。”
杨莹羞赧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说:“不坐了,林副县长,改天我还有事要找你。”
林纪说:“小杨,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随时恭候你。”
杨莹说:“林副县长,你这话,我不敢当。”
林纪“嘿嘿”地笑了。
杨莹向尉越涧投来深深的一瞥,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尉越涧目送着杨莹离去,听着高跟皮鞋下楼的声音,心中荡起一番涟漪:杨莹丢下那个忧郁的眼神,表明她听到了不祥的传闻,担忧自己控制不住目前金江发生的乱局。
杨莹走后,他们三人又是一阵沉默。林纪发烟给尉越涧。尉越涧点燃后,深深地抽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好像要把心中的闷气吐尽。他盯着从指间不断向上飘逝的烟雾,发现烟雾腾起了弯曲的细细的蓝色波浪。他想到了“往事如烟”这个词,在心中问道:往事真的可以如烟吗?随后,他将烟头往地上一丢说:“刚才,我递话给许飞鸿,要他当我的传声筒,我估计作用甚微,我要离开金江的传言,会像风一样飞跑,像雨一样洒落,像雾一样遮蔽人的眼睛。”
程瑾说:“可以开个干部大会,书记公开在会上辟谣以正视听。”
林纪说:“我也赞成,不然谣言将会越传越广。”
尉越涧说:“换届工作考查组很快要来了,县里肯定要开会,传达上面精神,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我也要作一个动员讲话。但我考虑,我的讲话对小字报的内容不涉及,不解释,走和留的问题也不讲。我总觉得,自己为自己辩解,只能越辩越污。你要别人正确对待去留问题,你又说自己不走,岂非自相矛盾。”
林纪、程瑾点头。
尉越涧说:“假如市委真的让我走,你们觉得金江党政主官将会如何选配?”
程瑾、林纪看着尉越涧,他们怎会贸然回答这个问题。稍会儿,程瑾说:“书记,姜还是老的辣,政治上,还是你成熟一些,我们还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纪说:“这种事,只有你老哥子才看得透。”
尉越涧伸出左手,扬起巴掌说:“我想,不外乎三种可能。”
林纪、程瑾盯着尉越涧。
尉越涧看着林纪,掰下拇指说:“第一种可能,甄化杲转任县委书记,你林纪出任县长。”
林纪眨眨眼抢过话来说:“怕不会吧。”
尉越涧说:“有这种可能。一个地方同时调走党政主官,在一般情况下,上级不会做这种考虑。你和甄化杲都熟悉情况,这样搭配也可以嘛。”
程瑾连连点头。林纪沉默不语。
尉越涧接着掰下食指说:“第二种可能,甄化杲也走,程瑾任书记,林纪任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