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眼睛瞪得更大,说:“会有这样的事?学界如此,情况就严重了!”
宁广说:“越涧,我们不要再说这些破事了。”
尉越涧点头。
宁广神神秘秘地说:“这回,来说说你吧。”
尉越涧笑笑说:“不要做这个鬼样子,要说,你就说吧。说好说歹,你尽管说。”
宁广说:“你提出‘党性加义气’,敢于顶撞闵琪珲,好多人都佩服呢。我就听到一个老干部说,他那次去招待所找人,县官们都不在寝室,唯独发现你在宿舍看书。”
尉越涧说:“我都不想说这些话了,你还在翻这本老皇历。”
宁广说:“你被招安了?”
尉越涧说:“我这是随时准备坚持真理,随时准备修正错误。”
宁广说:“说句好听的话,人们说,你对上司不怕不捧。”
尉越涧说:“这基本符合事实。”
宁广说:“你看,你看,吹捧两句,你就不谦虚。你是伪装的吧?”
他说罢便哈哈大笑。
尉越涧也哈哈大笑说:“我想揍你,我会伪装?”
俩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尉越涧说:“不逾矩,无违规,对领导何怕之有;对可敬可佩的领导,敬佩之,不可谓之捧。捧与不捧,需作具体分析,作为领导,造福一方,取得上级信任支持,跑项目,争资金,难道是捧?我反对不加区别地恨官、惹官、恼官。专门顶着领导干的人,未必英雄,未必正确,这种人不是哗众取宠,就是别有用心。”
宁广说:“你又想给人戴大帽子了啊。”
尉越涧说:“该戴的帽子,还是要戴。”
宁广说:“越涧,我们不说闲话了。你到朝阳以后,怎么去处人处事?”
尉越涧说:“有何高见?”
宁广说:“我建议你建立科学的时间观,合理分配时间,叫做三个三分之一,工作的时间、会客侃谈的时间、锻炼游玩的时间,各占三分之一。”
尉越涧不屑地说:“你说得轻巧。我们的时间,常常不由自己掌握,上级要来支配,下级要来占用,群众要来安排。晚上睡着了,听见电话铃声响,就吓了起来;发生突发事件,还得赶快处理。”
宁广说:“我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不干工作,群众不满意,领导不认可;不会客,不交际,没有好人缘,捕捉不到真实信息,做不来思想工作;不锻炼,不游玩,不会保养,身体迟早要出毛病,没那100多斤,最终是一无所有。我听说,官员生病住了院,头一月,看望探视的人络绎不绝;第二月,还有亲友光顾;第三月,只有老婆孩子照管了。”
尉越涧笑了起来说:“你的时间表,太绝对了,还要不要读书学习?还要不要处理特殊情况。”
宁广说:“越涧,你的考虑更全面,读书人不读书也不行。现在当官,只有感性认识不行,凭感觉处人处事,往往发生错误;只讲理性认识也不行,过于理智,耗尽激情,缺少人情味,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会自己孤立自己;做人做官做事,悟性也很重要,这是天分。悟性产生感性,感性悟出理性,三者结合,才是人中之精,便能敏锐观察人事,准确捕捉事物本质,迅速做出判断,果断进行处置。”
尉越涧反唇相讥:“宁广,你说得头头是道,你为啥不去实践。”
宁广“哈哈”地笑了两声,无可奈何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命中注定是一个无实践的理论家,一切寄希望于你。”
尉越涧看见宁广有些伤感,便站起身,真城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宁广,咱们到朝阳多吹吹。”
宁广送尉越涧出了房间,到了坝子里,尉越涧坚决不要他再送。
宁广握着尉越涧的手说:“越涧,你放心,我这个人,有时虽口无遮拦,却也把握得住分寸。你去了市政府,私下里,我叫你越涧;在官场,我喊你尉副市长。”
尉越涧说:“宁广,你放心,我不会忘记过去,同学还是同学,场面上,我喊你宁副局长、宁广同志,下来,我叫你宁广,同学之间的话,该咋说还咋说。”
宁广紧紧握着尉越涧的手,使劲摇了三下。
尉越涧回到县委大院,看见大榕树下站着两个女人,背着背篼的姑娘,喊了一声:“尉叔叔。”
尉越涧仔细一看,原来是吴翠萍和她的女儿。吴翠萍得知尉越涧要走的消息,是专程来看望的。尉越涧请她们到宿舍坐了。张倩影从背篼里拿出三个塑料袋,分别装着核桃、板栗、花生,搁到了厨房里。尉越涧与母女二人聊唠了一阵。不久,胡维、毛彬二人来了。吴翠萍母女俩就告辞了。
胡维说:“尉书记,听说你要走了,我和小毛,特意从千山来看望你。”
尉越涧很是感动。
胡维说:“尉书记,我俩调了工作,我做民政助理员,毛彬是乡镇企业管理员。”
尉越涧想起了县委讨论胡维、毛彬刑讯逼供一案的情形。当时,会议对案件的定性和处理有严重分歧。联合调查组认为,郝灿仁虽犯死罪,已坠崖身亡,但胡、毛俩人对郝犯刑讯逼供在前,是导致郝犯报复杀人的起因之一,鉴于追捕郝犯中,他们有立功表现,建议免予起诉,给予行政记过处分,调离公安部门。
李大福情绪激动,进行了反驳:“郝灿仁犯有强奸罪是事实,因为种种因素,对其没予以必要的处罚,他才有了实施报复杀人作案动机和时间,这与胡、毛风马牛不相及,既然胡、毛二人追捕郝犯有立功表现,那么就应该作无罪处理,对他们处理过重,将是对公安干警的一种打击……”
林纪提出:“对胡、毛二人,应功过分开,办案确有严重错误,应当处理,但在追捕郝犯中有立功表现,也应奖励,建议不作免诉处理,也不给予行政处分,可以调离公安部门……”
尉越涧最后说:“对一些问题,要尽量简单化。涉及机制、程序等问题,我们留给专家、学者去作研究。胡维、毛彬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但是他们不是挟私报复。郝灿仁是死有余辜的罪犯,他们在追捕郝犯的行动中有立功表现,对他们处理过重,的确会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对干部的处理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注重社会效果。我同意将俩人调离公安队伍,不给予行政处分。对他们所犯错误可在政法机关内部通报,都要从中吸取深刻教训,注意严格依法办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县委书记拍了板,再没人发表反对意见。
尉越涧听了胡维的话,说:“对你们的处理和安排,我知道。给你们换换工作,对你们也是一个考验,同时,也给你们提供一个用武之地。”
胡维说:“感谢尉书记的关心,我和毛彬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毛彬说:“尉书记,听说原来要重处我们,还是县委保了我们。假如不遇上你这样厚道的领导,胡所长和我两个就死定了。”
胡维瞥了毛彬一眼,毛彬马上就不开腔了。
尉越涧严肃地说:“给你们调换工作,也是一种处理,要吸取深刻教训。严重违法乱纪,谁也保不了谁。”
胡维说:“尉书记,我们会吸取教训,好好工作。”
他们告辞时,胡维从包里拿出两条“龙泉”烟,丢在沙发上。尉越涧不要,叫他们拿走。
胡维说:“我们的一点小意思,书记如果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们了。”
尉越涧再没说什么了。
尉越涧心里始终搁着一件事,就是王大妈儿子的事。最近,王大妈来了两次,追问儿子回不回来过春节。他回想这几年,自己哄骗了她老人家,至少不下百次了。现在要走了,应有一个交代。
20多年来,王大妈魂牵梦萦的儿子,早已离开人世。他是北京部队某部战士,70年代中期在一次演习中牺牲了。
当时,县委书记带着人上门去做工作,他握着王大妈的手说:“王大妈,你养育了一个好儿子,王锋同志最近执行任务时……”
王大妈眼光倏地一亮,不等领导把话讲完,急忙说:“书记,是不是我家小王锋立功了。”
“你家王锋……”县委书记脸色忧戚,拖长话音,斟酌如何措词。
王大爹脸上露出了惨淡。
王大妈眼里溢满泪花说:“我家小王锋立功了,也该回来看爹妈了!”
县委书记突然心软了,考虑暂时不把噩耗告诉两位老人。他装出一副笑容,说:“王大妈,你家王锋是立功了。”
王大妈用手背揩着泪水,对王大爹说:“老者,王锋给我们老两口争气了。”
县委书记的这番恻隐之心,给以后的县委书记留下了一笔遗产。王大妈思念儿子了,便跑来找县委书记,如此沿袭了20多年。
尉越涧痛下决心,离任前要捅破这层纸,告诉王大妈真相。走的前一天上午,他领着王主任和王秘书去王大妈家。路上,尉越涧谈了自己的想法。
王主任说:“尉书记,这事,都瞒了20多年了,还是不要说破为好,老人家也活不了几年了,还是让她有个盼头。”
尉越涧说:“说了好,不说,我这心头啊,就像塞着东西。这事呢,也不能再留给下任书记。”
王主任说:“我担心王大妈承受不了,情绪激动出问题。”
尉越涧说:“我们多做工作嘛,如果王大妈情绪失控,可以及时送医院。”
王主任心里犹疑,没话说了。他们到了平正街,王主任指着30多米外的一间房子说:“尉书记,那就是王大妈家。”
尉越涧看过去,一个70多岁的老者坐在杂货摊子前,便问:“那位老人是王大爹?”
王主任说:“是。”
尉越涧问:“王大爹是否知道儿子牺牲的事?”
王主任说:“我们没给他说过。老者识几个字,心里可能明白。”
他们到了门前,王主任对老者说:“王大爹,县委尉书记看你们二老来了。”
王大爹激动地说:“尉书记,谢谢你,我家老婆子时常打扰你。”
尉越涧说:“不打扰,王大爹。”
王大爹朝屋里大声喊:“王锋他妈,尉书记来了!”
王大妈在里屋嚷道:“哟,尉书记都来了,好稀罕哟。你看我,屋头都没有搞赢收拾。”
尉越涧等人进了屋,他看见墙上贴满“军属光荣”的光荣榜,心里想:这回,光荣榜要换成“烈属光荣”了。
尉越涧正在出神,王大妈颤悠悠地从里间出来了,她喊道:“尉书记,板凳脏得很,你不要嫌脏啊。”
尉越涧亲热地喊了一声:“王大妈。”
他伸出双手握住烈属老大娘青筋暴突的手。
王大妈拉尉越涧坐了,王主任与王秘书也坐了下来。王大爹仍然守着他的摊子。
尉越涧说:“王大妈,明天,我要走了,特地来看看您老人家。”
王大妈问:“尉书记,你要走了,走哪点?”
尉越涧说:“王大妈,我调工作了,调到朝阳市政府。”
王主任说:“尉书记调到市政府当副市长。”
王大妈问:“副市长干个啥子?”
王主任说:“副市长管我们金江县。”
王大妈说:“那么,尉书记升官了,好人有好报喽。”
尉越涧面容沉重,说:“王大妈,我给您老人家说一件事,您儿子王锋同志……”
王大妈打断尉越涧的话,拉着他的手说:“尉书记,该是我家小王锋要回来了,这回,你不要哄我啊。”
尉越涧说:“这回,不哄您,他……他……”
王大爹佝偻着身子蹿进屋来,神色慌慌张张,向尉越涧摆手说:“尉书记,你不消说了,我晓得王锋要回来了。”
尉越涧顿时明白了,忙改口说:“是的,王锋,他要回来了。”
在真相与真情面前,县委书记终于选择了真情,重蹈了当年老书记的覆辙,金江县的书记,将把瞒骗王大妈的工作进行到底。
王大妈满脸喜悦,撩起衣襟,揩着泪水。王大爹眼里泪花滚滚,弯着腰踱回了摊子。尉越涧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大妈问:“尉书记,你走了,哪个同志来当书记,我家小王锋的事,都是麻烦书记,我也好去找他。”
尉越涧说:“新书记还没来,您老人家的事,先找王主任。”
王大妈连连称赞王主任是好人。他们又聊了一些闲话,准备告辞,王主任递给尉越涧一个信封。尉越涧塞在王大妈手里说:“王大妈,这点小意思,请您收下。”
王大妈接了信封连声感谢。
尉越涧起身告辞。
王大妈起来说:“尉书记,你要走,也没得啥子东西送你,我拣几个鸡蛋给你带起去。”
王主任笑着说:“王大妈,鸡蛋不好带。”
王大妈说:“你们嫌鸡蛋难得带,那我去取坨二刀肉,这个好带一点。这坨肉,留了快一年了,我那个背时倒灶的娃儿,又没回来过年。一年四季都说忙,也不晓得究竟忙些啥子,今年怕是要回来啰。”
尉越涧笑着说:“王大妈,您留着吧。”
王大妈嚷道:“鸡蛋也不要,腊肉也不要。我进屋找样东西给你。”
尉越涧说:“王大妈,您不要找了,我什么都不要。”
王大妈说:“尉书记,你等到啊。”
王大妈进了屋间。尉越涧只好等着。稍会儿,王大妈抱着一个小木匣子出来,放在方桌上。她打开了盒盖,里面裹着一张红绸子。她拿出那个包裹,将绸布慢慢展开,一颗毛主席像章展现在绸缎中。
王大妈说:“尉书记,你啥子都不要,这颗毛主席像章,大妈送给你,你总不会推嘛。”
尉越涧激动了,颤声说:“王大妈,这颗像章,我要了。”
笑容爬上王大妈那张皱巴巴的脸,她灰蓝的眼睛闪出光彩,盯着县委书记说:“那会儿,搞啥子‘文革’,我捡了一颗起来。没得毛主席,也没得我们的今天啊!那会儿,送我家小王锋当兵,我给他说:小王锋,你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尉书记,你也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你才来金江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伙子,这会儿,我看你啊,白头发不少了。这颗像章,你要戴好啊。”
王大妈双手颤抖,往尉越涧胸襟上别像章。
尉越涧眼里涌起泪花。
王主任拿过像章来,说:“王大妈,你的手抖得很,我来戴。”
尉越涧戴好毛主席像章,他们三人就离开了王家。他们沿街走着,尉越涧胸前那颗像章,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引来了无数惊异的目光,一条街的人,盯住县委书记看个不停。
尉越涧心里不住感叹:王大妈一家多好啊,周围的邻居多好啊,今天,幸好没把这层纸捅破!
1994年4月1日,上午10点,县委大院站满了人,都是自发前来送行的干部群众。尉越涧满面笑容,一一握手。他刚上了车,邓得清、柳群珍两口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尉越涧见了,便赶快下了车。
柳群珍手中抱着一只鸡,她说:“尉书记,昨天晚上,才听说你要走了,天还没亮,我和老邓就爬起来跑,总算赶上了。”
说罢,她将那只鸡递了过来。
尉越涧没接她的鸡,说:“谢谢你们,情我领了,鸡你们抱回去。”
老头神情木讷,眨巴着眼睛;女人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尉越涧使了个眼色,王秘书便接了那只鸡。
送行的两辆车子发动了,尉越涧不断挥手。他带着喜悦,带着深情,带着遗憾,离开了金江。
2005年7月—2007年4月第一稿
2007年5月—2007年9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