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拉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说:“不要喊了啊,尉叔叔、甄伯伯是好人,他们很累,正在想办法。不要几天,你们又可以看电视了。”
“哇!”几个孩子拍起手来。
尉越涧仍拉着那个小姑娘,问:“你告诉叔叔,你最爱看什么节目?”
小姑娘说:“我爱看儿童节目。”
“我喜欢看战斗故事。”
“我喜欢看动画片。”
小朋友跳着嚷着,说着他们喜爱的节目。尉越涧放了小姑娘的手,站起身来了。
汪亮福弯着腰,脸上微笑着,手指尉越涧对小朋友们说:“这位就是尉叔叔。你们这样喊,尉叔叔会伤心的,今后不要再喊了啊。好不好?”
“好!”这些少年儿童齐声答应。
目送小朋友们喊着跳着离去,尉越涧脸上苦笑,心里苦涩。他想:多年的斗争哲学,把人们的心灵扭曲了,最痛惜的是为了达到目的,竟把少年儿童绑上了斗争的战车,他们天真烂漫的心灵被无辜地荼毒了。
夜幕慢慢降临,金江路上,生意人陆续点燃了蜡烛,各式各样的煤油灯放射出微弱的灯光,小吃摊子被照得若明若暗,热闹繁华的街道呈现出一片昏暗。
尉越涧心里升起了惆怅,转脸对汪亮福、栾主任说:“我们到医院,去看看省里的同志吧。”
……
过了两天,尉越涧在办公室接到市科委梅主任打来的电话。梅主任很亲热地说:“尉书记,感谢你对省科委几位同志的关照。”
尉越涧说:“不谢,梅主任,这是应该做的事。”
“小尉啊,你是在帮我啊!”梅主任的声音真挚爽朗。
尉越涧哈哈笑了两声,说:“梅主任,是帮我自己,在我的地盘上,发生这样的事,我脸上无光啊。”
梅主任说:“哪里,哪里。你们行动很快嘛。尉书记,市里后天开会,你要来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市里通知县委书记必须到会,我能不去吗?——尉越涧想。
他哈哈笑着说:“梅主任,我有好大的胆子,敢不参加市里的重要会议?”
梅主任说:“尉书记,有个事情想与你商量一下,省上几位同志,他们反映说,伤也治得差不多了,想走了。”
“哦。那天,我去看过他们,这两天就没再去看望了,留他们多住几天吧。”尉越涧打断他的话,作了解释。
他想,梅主任一定随时都与省里的同志保持联系。
梅主任说:“他们给我说,在金江麻烦县上得很,想尽快回省里去。我想请他们先来朝阳。”
尉越涧说:“哦。不麻烦。不过他们非走不可,我叫县科委给他们安排车子。”
他想:你请他们到朝阳,还需要和我商量吗?他估计梅主任肯定还有事要说。
梅主任说:“我担心路上不安全,还有呢,我们也应该给这些同志一点温暖,是不是请你派几个武警护送他们,你们最好一起来嘛。”
梅主任终于道出了与县委书记商量的本意。尉越涧捂住话筒不讲话,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梅主任是个小发明家,有一些科技小发明,尉越涧平时很尊重很佩服这位科委主任。他此时的这番话,彻底摧毁了在尉越涧心中的良好印象。
尉越涧想:你梅主任是自己矮化了自己。副省长的女婿你叫我派武警护送,还要县委书记一路陪同,那平民百姓如果在金江遭打,是不是也要武警护送?你给我出了这个瞎点子,你倒是站得拢,走得开,我照你说的办法去做,金江人就会说我捧泡,指着我的背脊骂个够!
“喂、喂、喂。”梅主任没听见尉越涧吭气,便大声喊着。
尉越涧回过神来,说:“老梅啊,你是知道的,我们县上没有权力调动武警啊。”
尉越涧一口拒绝老梅的要求,但说的也是实话。
梅主任追问说:“我听说,你们那天抓人,也出动了武警嘛。”
尉越涧解释说:“是的。老梅啊,上面规定,抢险救灾,抓捕押送罪犯,县上可以使用武警,其他用途,动用武警要经过上级批准。”
老梅仍不甘心,说:“你与县中队说说,就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嘛。”
尉越涧说:“我去说,他们配不配合,很难说啊。”
梅主任以央求的口气说:“尉书记,我看,你还是去说说。”
尉越涧说:“老梅,我想说都不要去说。去说呢,人家不答应,面子上不好看;真答应了,如果上面追究下来,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他想:武警支队就在朝阳,你们为什么不去说,却要我去给中队说,这不是支瞎子跳崖吗?
梅主任“哦”了一声。他听了尉越涧这话,不好再提派武警护送的事,随便调动武警,被人捅上去,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
尉越涧说:“还有,梅主任,后天,我们有一个乡等着我去处理一件棘手的事,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怕省里的几位同志等不起啊。”
梅主任不高兴地说:“那就算了!”
他当然清楚尉越涧在推辞,很不高兴,连谢谢也不说,“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随后,尉越涧带着许飞鸿跑到县医院看省里的同志。他俩刚爬到县医院住院部二楼的楼口,就听见王彬彬住的那间病房传来吵嚷声:“你们把东西拿走,免得我给你们甩出去!”
尉越涧和许飞鸿便放慢脚步,在走道上碰到几个50岁左右的男女,手里提着水果,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这些人一脸晦气,其中一个人喊了尉越涧一声。他不认识这个人,只是点了个头,就走过了。他估计这些人是惹事那几个小伙子的家长。他领着许飞鸿进了病房,看到桌上摆了不少水果和营养品。省上的人都在这间病房。他赶快与坐在病床上的伤员打招呼。这些人正吃着水果,见尉越涧进来,都一齐站起来,很有礼貌地招呼他俩坐,只有王彬彬秋风黑脸地坐在病床上,没起来。
尉越涧上前握着小王的手问:“小王,伤该好点了?”
王“公子”说:“好点了。”
年纪最大的那位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尉越涧说:“尉书记,吃苹果。”
尉越涧接过来,却没吃。他好言抚慰着他们说:“对不起你们几位了,出了院,在我们金江走走看看,多住几天再走。”
削苹果那人说:“书记,我们几个都没啥感觉了,只是王彬彬伤重点,他也不想住了。我们准备一两天就回省城去。”
尉越涧想:这些人都只是互相抓扯,本来也没受多大伤,小王挨的那一拳虽然重一点,但实际也没什么内伤。他感觉奇怪,他们怎么改了主意,不去朝阳了。
他问:“小王,我听梅主任说,你们不是要先去朝阳吗?”
王彬彬勉强露出笑容,说:“梅主任的确很热情,邀请我们一定先去朝阳住几天。老蒋我们几位考虑,还是直接回省城,家头的事情多得很。”
尉越涧“哦”了一声。他也不知梅主任对这几人是怎么说的。他回避了派不派武警的事,说:“实在留不住你们,你们要走也行,县上条件差,照顾不周,还请原谅。你们几位看看,还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
老蒋说:“尉书记,这次我们在金江遇到这点不愉快,县委、政府领导高度重视,对我们这样关照,真的,我们从内心非常感谢,也不好意思更多地麻烦县上的领导了,只是希望县上能够秉公处理那几个打人凶手。”
尉越涧说:“这个,你们放心,相信我们会严肃处理。”
尉越涧又说了一些安慰话,吃了苹果,才和许飞鸿离开医院。
……
尉越涧去朝阳开会那天,确实绕进了大海水库,听了指挥部的工作汇报。考虑到他们长年工作在海拔2600多米的高山上,非常艰苦,尉越涧着实勉励了他们一番,又宣传了“党性加义气”的观点,吃了中饭才上路,天黑后才到达朝阳市委招待所。王鹏举等人已先期到达,他们先就替尉越涧报了到,安排了房间。尉越涧拿了钥匙,便和司机出去吃饭。朝阳的冬天寒冷,冷风刮来,脸上像刀子刮着一样难受。他们俩人选择了市委招待所对面的一个小馆子,炒了一盘回锅肉、一盘麻婆豆腐,煮了一碗酸菜红豆汤,稀稀呼呼地吃了晚饭。尉越涧感觉身子热乎多了。出了馆子,他叫司机去旁边报摊上买两份报纸——一份《朝阳日报》,一份Y省日报。
他一口气跑回了房间,感到脸上冰冰的。
市委招待所的住宿条件是朝阳市最好的,房间地板是水泥磨花的那种,搞得干干净净。一个钢炉火烧得很旺,屋里很暖和。房间里摆了两张床,其他人是两个人合住。会议秘书处照顾县委书记,一个人独住一个房间。房间没有洗手间,每层楼有一个大大的带厕所的公用洗漱间。
尉越涧进屋不久,脸就不冷了,身上还有些灼热。他赶忙脱了外衣。一小会儿,司机进来将两份报纸摆在桌子上就离开了。尉越涧拿起那份《朝阳日报》坐在床边看了起来,报上的内容主要围绕明天开幕的全市社会治安先进集体先进个人表彰大会的主题,登载了全市这个方面的经验和做法。各个县区都有内容,都有先进典型事迹,涉及金江县的内容,只简要介绍了程进勇的英勇事迹。尉越涧没有找到金江先进集体的事迹报道。他拿着这张报纸想:这很怪啊,我们金江出了英雄武警司徒雷,出了恪尽职守的好乡长佘礼,出了见义勇为的农民程进勇,可以说是英雄辈出,怎么不刊登我们县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做法和经验呢?
他起身将这份报纸拿了放到桌上,又抓起那份Y省日报,一眼就看见头版头条的黑体大字标题——《要坚定的党性,不要江湖义气》。
他心里一惊,又看了作者的署名,作者署名为“本报评论员克非”。
尉越涧坐到椅子上,将报纸摊到桌子上,细细地阅读起来。克非的文章引用了领袖人物的论述,从党性具有鲜明的阶级性谈起,阐释了党性的原则和特征,提出坚持党性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尉越涧不得不佩服克非文章理论功底深厚。他认为评论员的论述正确无疑,所欠缺的是没有创新。他再往下读,便感到坐卧不安了。
克非笔锋一转,指出:“有的地方的个别主要领导,不是旗帜鲜明地提倡坚持党性,而是大肆宣讲封建主义的东西,津津乐道孔子所谓‘义’的观点,鼓吹关羽、宋江等等历史人物身上的义气,英雄模范人物坚持党性的英勇事迹成为了义气的陪衬,还公然标新立异地提出什么‘党性加义气’的概念,从而抹杀党性的纯洁性,混淆了党性与义气之间天壤之别的关系……”
尉越涧更加坐不住了:克非这篇文章矛头所指,似乎是在针对我在金江干部大会上的讲话。
克非文章继续写道:“‘党性加义气’这个口号是极端错误的,但它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导致人们思想混乱。我们知道,义气有江湖义气、哥们儿义气等,这种义气只讲亲亲疏疏、团团伙伙,不讲法制,不讲原则。把义气附加在党性之后,不过是一个幌子,以蒙蔽人们的眼睛,在所谓义气的驱使下,以亲情友情为重,践踏法制,背离原则。”
看着克非文章如此分析,尉越涧不禁感到生气——这样武断地扣大帽子,大有以势压人的学阀之风。
他想,我讲的“党性加义气”首先强调了坚持党性的重要性,照样引用领袖的论述,照样大力宣传英雄主义。我是在提倡坚持党性、反对哥们儿义气的前提下的正直率真的义气,讲的义气是同志加兄弟的情谊,究竟错在何处?孔子、关羽、宋江为什么不可以讲?
他又侥幸地想:也许不是针对我吧。当今,在私下场合不是也有不少领导干部都在称颂义气吗?是否有人在正规场合不适当地宣扬了江湖义气或哥们儿义气?
克非文章最后写道:“我们要问一句,提倡‘党性加义气’的人,你真正坚持党性了吗?事实证明提倡‘党性加义气’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思想观念的混乱,出现了工作的失误,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那些地方,社会风气不好,社会治安混乱。因此,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明辨是非,理直气壮地坚持党性,旗帜鲜明地抵制‘党性加义气’的错误观点,毫不含糊地反对江湖义气和哥们儿义气。”
尉越涧读罢,掩卷沉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凭他的常识,知道署名本报评论员的文章,都是有一定来头的,代表的不是个人意见,代表的是报纸的观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本级领导班子的观点。他毫不怀疑克非文章就是在针对自己的讲话,开始反思自己讲话中的瑕疵和纰漏。他尽管不同意克非文章的观点,却又觉得无可奈何。他想:这篇文章早不发表,晚不发表,偏偏在市里召开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表彰大会时发表,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着某种意图?他不知道市委如何看待这篇评论员文章,如果市里领导重视,自己受到批评不说,对金江的局势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他沉思良久,想不出个妥善的对策,将这份沉甸甸的报纸甩到桌上,脱衣恹恹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