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的日子里,只要不遇特殊情况,尉越涧每天晚饭后都要出去散步,有时是一个人单独出去走,有时是邀人一起出去走。回到县委大院后,他总要先摸到老干部活动室去收看“新闻联播”,然后再回宿舍,抹把脸,擦擦身上,坐下来阅读书报。
妻儿没在身边,他只能重复这样一种千篇一律的活动。但是,迎着金沙江边扑面而来的飕飕热风,遍赏临江坝子醉人的田园风光,感悟友人之间真切的交流恳谈,他的身心也能稍微放松下来。
这一天,他又机械地完成了这门简单功课,从县委大院出去绕了一大个圈子回来。县城没有电,自然看不成电视,他只好径直回到宿舍,先到门前的小水池洗漱。然后拿起那本厚重沉实的《资治通鉴》,回到客厅,看了起来。
闲暇,他多年形成的一个习惯——在沙发上坐着或躺着看书。他认为这样一半是学习,一半是休息,累了可以抱着书本,伸长腿脚打瞌睡。
他就这样半躺半坐地看了两页书,突然听到女人尖尖的一声呼唤:“尉书记!”
尉越涧抬头一看,一个50来岁的女人站在门前,原来是县科委的女主任。她的脸色微红而焦急,满脸汗珠,几缕头发粘连在额头上。不等县委书记开口询问,她便大声嚷道:“不好了,尉书记!”
“啥事,栾主任?进屋坐下说。”尉越涧笑着招呼说。
他在心里想:女同志遇事总是大惊小怪的。
栾主任也不忙着进屋,着急地说:“省科委调研组的人,在鲁家饭馆被打了!”
“哦?”尉越涧一脸诧异,随手将书丢在茶几上。
他又问道:“调研组是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人敢打他们?”
尉越涧想:平白无故,有啥人敢莫名其妙地打省上的人呢?
栾主任说:“他们是今天下午来的,到了后,我带他们先去县委招待所住下,就领着去鲁家饭馆吃饭。吃着饭不久,旁边那桌的人说我们这边大声吵嚷,吵着他们了,双方争执起来,那桌的几个小伙子就先出手打人。”
尉越涧问:“现在人在哪里?你们报没报公安局?”
他觉得省上的人在县城被打,终究不是好事,应该由公安局来过问。
栾主任说:“我叫人送他们去医院了,我们委办主任跑去公安局报案,我不放心,就跑来找书记。”
尉越涧淡淡地说:“报了案就行了,公安局会认真处理的。”
栾主任见县委书记不当回事,脸上更着急了,立即提醒说:“尉书记,恐怕你得亲自过问这事。省上这个组是来帮我们县里搞规划的,这些人当中,有个叫王彬彬的,是省科委王主任的儿子,也是李副省长的女婿。”
“好,我去看看。”尉越涧一口应诺。
他猛地起身,裤子被沙发上的一颗钉子剐了一下,“嚓”的一声,从臀部到裤腿,裤子被长长地撕破了一条口。
尉越涧穿了一件公安的外衣,从枕头下摸出手枪,插到腰间,走出来说:“栾主任,我们走!”
在路上,尉越涧询问了情况。栾主任细细道出了打架的过程。
省科委这个组一行5人,是金江县科委邀请来有偿搞农业区域规划的。栾主任和科委的人陪着他们去了饭馆,坐下来后,省上的人便开始高谈阔论,大声议论金江的道路如何难走,沿路的景象如何贫穷等等。旁边一桌喝酒的几个小伙子很不高兴。栾主任发现那些人脸色不好看,又不好叫省上的人说话小声一点,便不断给省里客人搛菜,试图让他们多吃菜少说话,客人却不领会女主人的意思,照样海阔天空地大声吹牛。旁边那桌一个小伙子突然满脸通红地站起来,醉醺醺地指着栾主任这一桌的人嚷道:“你们小声点,要得要不得!”
省上的人哪受得下这个气,脸色顿时变了。王彬彬霍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大声说:“怪了,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吃我们的,我们说话关你们屁事!”
那边,一桌子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对这桌的人怒目而视。
那小子吼道:“你他妈的,你们是些啥子人,开口闭口金江穷,泼烦!老子们听不得!”
除栾主任以外,这边的人也都站起来了。王公子大声说:“说金江穷,关你们什么事?说说,又怎样了?听不得,也要听!”
那边另一个毛头小伙把腰一叉,大叫:“老子们就是听不得!”
王彬彬手指那人说:“你们想怎样?今天陪你们喽!”
两桌的人互相手指对方,七嘴八舌乱吵。栾主任看事火不对,站起来正想劝说。不料最先吵嚷的那个小伙子突然蹿过来,提起拳头就给王彬彬狠狠一下,这一拳击中了王公子的肩胛。这边一个小伙子扑过去,双方开始扭打起来,馆子里面乱作一团。省上的人养尊处优惯了,又加上旅途劳乏,当然不是那些小伙子的对手,打斗中处于下风,明显吃了亏。店老板站在一旁又喊又劝,丝毫没有效果。
栾主任突然高喊:“不要打了,我是县上的科委主任,他们是省科委派来的工作组!”
那帮小伙子听说这些人是省上来的,便赶快罢了手,嘴里骂骂咧咧的。
栾主任对王彬彬说:“走,我们到医院去。”
王公子说:“就这样算了?太便宜他们了嘛!要干,就干到底!”
栾主任见王彬彬不愿走,便给省上一个40多岁的人使眼色。
那人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说:“小王,听栾主任的,我们走,我相信政府会管这个事。”
省上那些人稍迟疑一下,便一边骂着,一边拉着王公子随栾主任出了饭馆的门。栾主任安排手下人领他们去医院,吩咐委办主任去公安局报案,自己跑来找县委书记。
……
栾主任焦虑地说:“尉书记,这个事难办了。”
“有啥难办呢?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嘛。”尉越涧不以为然地说。
栾主任直言不讳地说:“尉书记,你想想,王彬彬是省科委主任的公子,又是李副省长的女婿。这事处理不好啊,今后我们县的项目,恐怕难上了。还有呢,我们不好做人也倒不打紧,恐怕你尉书记也难得做人啊。”
尉越涧口头不语,心中忧愤:金江县城一些二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寻衅挑事,好欺负外地人,这回,这些小伙子是撞在枪口上了。这种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事,还得老子亲自出面想办法,才能把屁股揩干净。
俩人快步走出县委大院,到了金江一中门口。身着警服的汪亮福急匆匆地跑过来。
尉越涧张口就问:“老汪,你知道省里的人被打的事吗?”
汪亮福笑着说:“知道了,我就是跑来给书记报告情况。”
他的神情像没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情一样。
从汪亮福脸上绽开的笑颜中,尉越涧看出了事情的结果,还是问了一句:“这伙人都抓着了吗?”
“我接报后,领着几个武警,跑到鲁家饭馆,这几个小狗日的,还在喝酒吃饭。看到我们来了,就朝门外蹿,直往金江路北边跑。这帮小杂种都喝醉了,跑不动,一个也没有跑脱,全部被我们抓着了!”汪亮福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尉越涧看着汪亮福那副惬意的样子,在心里赞叹:这个汪亮福啊,真是一条老黄牛,将近50岁了,还这样精神抖擞,哪里有事,就往哪里跑。
他说:“老汪,你们可要严肃处理啊。”
汪亮福说:“尉书记,这几个小子,我叫他们铐了先带回局里讯问,情况搞清楚了,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尉越涧说:“你们还要把省上调研组这些同志的受伤情况弄清楚。”
汪亮福说:“是的。调研组这边也要提供证词,恐怕要请栾主任给他们做做工作。”
栾主任说:“没有问题。”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节奏整齐的喊声。尉越涧、汪亮福和栾主任都不约而同扭过头去,顺着喊声看去,看见一队小朋友,大约有10来个,举着小手,喊着口号,从龙潭方向过来了。尉越涧心里感觉奇怪,站着与汪亮福、栾主任说话,眼睛却望着渐行渐近的小朋友们,想听听他们究竟喊些什么。祖国的花朵离他们越来越近,飘散出来的声音,不是清淡的花香,而是难听的咒语。
尉越涧终于听清楚他们呼喊的内容了。
“书记尉越涧,缺水又缺电;县长甄化杲,蜡烛正好烧。”
天真少年的声声呐喊,触痛了县委书记的心弦。
原来,金江县今年气候异常,先旱后涝,5个月没有降水,县城供水困难。从6月开始,又转成暴雨成灾,天灾给农业生产造成严重损失。9月中旬,县城惟一的电力来源,山湾电站被一场暴雨裹着泥石流冲毁了。除少数单位用小型发电机自己发电外,县城已经断电将近两个月,高于龙潭的地方,居民饮水必须到龙潭来挑,晚上照明使用蜡烛。这些日子里,尉越涧忧心如焚,县委、政府虽然组织抢修电站,但还需几日才能恢复通电。
尉越涧不禁大怒,微笑在须臾之间消失了,脸变得僵硬,变得愤怒。他伫立着,眼睛盯着前方这队小朋友。
汪亮福和栾主任极其尴尬,眼睛一会儿看看县委书记,一会儿看看小朋友们。
尉越涧心里泛起波澜,忧愤翻腾不已。呼喊声唤起了他对历史的记忆和思考:天灾总是连带人祸,造反者总是利用天灾人祸,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起事;推翻统治者的舆论,多是以童谣开始,继而像瘟疫一样蔓延扩散。从秦末陈胜起义的“陈胜王,大秦亡”,到东汉张角造反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黄巢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再到李自成的“闯王来了不纳粮”,及至太平天国洪秀全无不如此。
他想:当前隐藏在后面的政治对手,是熟读古书通晓历史的高手。现今攻击领导人的手法虽然多种多样,花样不断翻新,无外乎是用大小字报、传单等方式进行造谣诽谤。而用无辜的小朋友上街呼喊口号,公开诋毁县委书记和县长,倒是最新的一招。真是用心良苦,卑劣而又阴险。
他等待着小朋友们过来,要弄清对手是谁?
“书记尉越涧,停水又停电;县长甄化杲,蜡烛正好烧!”
反复响起的稚嫩童音,像慢慢飘洒下来的含着浓烈的腥臊味的苦雨。小朋友们终于齐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这帮小小子小姑娘,小的七八岁,大的十来岁。
孩子们的脸红彤彤的,表情非常兴奋——我们引来沿路多少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注视了啊。
汪亮福虎起脸,大吼一声:“不准喊!”
清脆的童音戛然而止,孩子们纯洁的眼睛盯着这位怒气冲冲的警察叔叔,稚嫩的脸上顿时变得恐惧无比。尉越涧向公安局副局长摆摆手,带着僵硬的笑容,弯下腰去问这些可爱的孩子:“小朋友,你们喊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汪亮福、栾主任见尉越涧态度突然转变,不知他有何用意,茫然不解地站着。孩子们看到这个叔叔态度和蔼,脸上又绽开笑颜了,不很整齐地答道:“不知道。”
尉越涧和气地问:“你们喊的口号,是哪位叔叔教的,哪个小朋友能告诉我?”
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姑娘抢着回答:“我爸爸说,是李伯伯叫这样喊的。”
尉越涧心里一片悲凉——真是童言无忌!
他顿时知道了童谣的炮制者。他咽不下这口气,要追究幕后策划者。他挺直身子,一脸杀气,大声喊道:“老汪!”
“唉。”汪亮福应声答道。
他皱起了眉头——县委书记要他干哪样,他当然心知肚明。
面前这位叔叔刚才还和颜悦色,突然间却变了脸,小朋友们看着尉越涧,不知他为何发怒,吓得站着不敢走。
尉越涧看看面前的这些孩子,不吭声了。他迅速冷静下来,心想:攻击县委、政府主要领导的人虽然卑下,但断水断电、夜晚烧蜡烛的情况却是不争的事实,群众苦不堪言,必有意见。《资治通鉴》里记载着大量朝臣的奏章报表,不少反映了古代地震、陨石雨等大灾大害的情况。古人认为发生天灾必为人致。大臣们不敢责怪圣明的皇上,便上奏朝廷称宰相不贤,致使上天震怒降下灾害。宰相必当自请辞职以谢其罪。现代,人们对于灾害的认识已有质的飞跃,当然不会要求领导人承担责任,而迫其下台。但是,我们领导集团的责任,是减灾救灾解决问题,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电力供应。童谣作者是想贬低自己和甄化杲的威信,从精神上打击县委、政府领导人,甚至达到摧毁我们意志的目的。这些人虽然居心叵测,但批评当政者,本是他们的权利,如果去追究他们,最多是批评方式不当的问题;如果去追究他们,必将引起人们反感,认为我尉越涧小肚鸡肠,正中这等人的下怀。以宽容大度对待,反倒促使人们深思,以天真无知的孩子作为政治斗争工具,其手段的卑怯可恶,李伯伯们的面目就暴露出来了。
他蹲下身子,和颜悦色地问:“小朋友,你们该认得尉越涧、甄化杲是什么人?”
小朋友们不吭气,尉越涧笑而不言。稍后,一个10岁左右的男娃娃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