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感觉他的这段讲话没有收到预期效果，他想：现在农村很多人家的堂屋都有一个神龛，神龛正中的墙头上，必然大大竖写“天地君亲师位”6个字，但广大农民，包括乡村干部少有人读过《论语》，“天地君亲师位”只不过是家屋头的一种装潢，更不知孔子有过“仁义礼智信”的阐述，这些人大概对自己大讲孔子不感兴趣。
尉越涧一时语塞了，不知如何再发挥下去。他抬起茶杯来，不经意地往会场外一瞥，瞅见了大榕树下站立着一副瘦弱的身躯。王大妈却没看尉越涧，她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绕向黑神庙去了。尉越涧双眼发怔，他清楚老人家肯定是去县委大楼找自己问儿子的事。他的心里头微微颤抖，顿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一次又一次对这个老婆子说假话——是否有违忠义？！
人们都发现了尉越涧眼睛看着远处出神。
王大妈蹒跚的步子消失在低矮的黑神庙那边，尉越涧的灵感却被触发了。他觉得应该结束对孔子的讲述，用农村干部喜闻乐见的事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他喝了一口茶，大声说：“文圣人孔子地位虽高，但糟粕不少，争议也多。我给大家讲讲武圣人关羽吧。”
尉越涧选题果然正确，人们安静下来，注意力重新回到台子上。
尉越涧说：“戏曲里的红脸关羽，在民间称为关公或关帝。建国前，我国不少地方都有关帝庙，武庙比文庙还多。解放后，遭到多次破坏，特别是‘文革’破四旧的运动，武庙保存下来的已经很少了。但是，人们仍然视关公为武圣人，可见关羽在民间的地位之高。为什么关羽地位会如此之高？这与《三国演义》的流传有关，中国人从老到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在座诸君，划拳行令，常常会伸出三个指头，大喊‘三桃园’呀！”
会场里爆发出大笑。
见听众对自己讲关羽来了兴趣，尉越涧感到很高兴，笑笑说：“其实，咱们党的历史上也有过结义的故事，红军经过凉山时，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与彝族首领小叶丹喝过血酒，结拜过兄弟……”
他讲完这个故事，又讲起关羽来：“关羽在民间的威望很高，这种威望来自何处呢？我认为，与关羽高强的武艺和惊人的胆魄有关。关羽的武艺的确高强，温酒斩华雄，斩颜良，诛文丑，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三国演义》说他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关羽的胆魄之大，《三国演义》有不少细节描写，如刮骨疗毒、单刀赴会等都可见一斑。但是，他没有做过多大的历史贡献啊，他性格中还存在着致命的弱点，不识时势，骄傲自大，破坏诸葛亮联吴拒曹的战略思想，错失荆州，败走麦城，如日中天的刘备一方，因为关羽的过失，从大好形势下走了下坡路，关羽的错误不可原谅。我想，人们崇拜关羽，关键还是崇拜他的忠义之举。他被曹操俘虏后，曹操爱其才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名位金钱美女诱惑，必欲留之为其所用。但关羽不为所动，获知刘备下落后必欲追寻归附，他的忠义最终感动了曹操，曹丞相放了关羽一马，成全了美髯公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侠义壮举。曹操被火烧赤壁败走华容道，关羽感其恩，故意放走曹操，被《三国演义》说成是义释，这虽是为尊者讳，读书人却也不反感，可见传统文化对一个‘义’字何等崇拜！”
县委书记像说书一样以古典故事阐释“义”字，基层干部听得津津有味。
尉越涧继续笑谈故事：“讲了《三国演义》，再说《水浒传》。《水浒传》里的核心人物是宋江。此人貌不出众，形象甚至难看，因为面黑身矮，江湖上的人都唤他黑宋江。宋江的才能是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官场的职务是郓城县一个小小押司，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
众人捧腹大笑。
尉越涧说：“当然，那个时候是一元化领导，政府不仅管行政，而且还管司法，似乎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主要负责民间诉讼之事。”
尉越涧笑着手指台下的一个中年人，说：“宋江比起我们县政府办的张主任，权力可大多了。”
众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尉越涧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尉越涧娓娓而谈：“这个孝义黑三郎，威信为何如此之高？当然是讲义气。《水浒传》第十八回，对宋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好汉作了一段描写，说江湖上的人来投他，无论地位高低，出身贵贱，都留在他的山庄吃、住、玩，毫无厌倦之意；客人走的时候，还尽力资助；对周围贫苦群众，有求必应，积极排忧解难，净做团结和睦之事。所以，《水浒传》说宋江方圆几省都很闻名，人们称他为‘及时雨’、‘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可见宋江的威信来自他的仗义疏财。众多英雄好汉见了宋江，无不纳头便拜。书中对这类场面的细节描写，很生动，很有趣。”
尉越涧想起了青年团座谈会上与许飞鸿、杨莹的对话，目光搜寻到了坐在台下后排的他俩。他看着许、杨二人发问：“武松与李逵这两个梁山好汉，性格气质有些不同，有谁能描述一下他们是如何见宋江的？”
坐在许飞鸿、杨莹四周的人，扭头看着他俩。俩人相视一笑，并没作答，他们当然懂得规矩——这样严肃的大会，怎容得此等孺子随便插话。
许飞鸿与杨莹耳语：“尉书记又在明知故问，他又要讲精彩故事了。”
杨莹很开心地笑了。
尉越涧眉飞色舞地讲道：“《水浒传》的描写真是很有趣。武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杀人后，在白粉壁上大书8个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如此堂堂正正的好汉，如何见宋江的呢？武松见宋江黑矮，就看不起，当人告诉他这是宋公明哥哥，便跪在地下不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了兄长，原谅我无知吧！李逵见宋江的描写，更生动，更精彩。神行太保戴宗引他见宋江，叫他下跪参拜，李逵不知眼前的人就是宋江，便不肯下拜，说：若是闲人，我却拜啥鸟。及至宋江作了自我介绍，李逵立即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叫铁牛欢喜！翻身便跪在地上。”
尉越涧描绘得如此绘声绘色，众人被逗得大笑不止。
待笑声停下来，他说：“《水浒传》描写梁山英雄见宋江的各种细节，多有细微差别，人物的动作语言符合各自的地位、身份、个性，但都崇拜不已。我想，崇拜的理由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宋江仗义疏财。”
尉越涧发现台下有人在咬耳朵，他知道这些人是在嘀咕着什么，说道：“当然，宋江仗义疏财，首先基于他的富有。我们想想，富有就能仗义疏财吗？非也！当今为富不仁的人难道少了！见利忘义的富人难道少了！越有越抠的人难道少了！仗义疏财需要物质做基础，同样需要精神文化以支撑。富是基础，义是主导。没有义，钱再多，富人也不会掏出腰包里的一分钱！”
老干部中，一些人昏昏欲睡，一些人眼放异彩。尉越涧知道他们由于出身经历不同，文化水平高低有异，对大讲孔子、关羽、宋江这些古人，自然是有人感兴趣，有人不感兴趣。
这时，信访办王主任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往外跑。尉越涧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扭头往会场外面看去，原来是王大妈口中念念有词，快要走到礼堂门口了。王主任拦住了王大妈，小声地劝她回去。尉越涧索性端起茶杯喝茶，人们开始小声说起话来。
王大妈终于步履蹒跚地走了。
尉越涧放下茶杯，突然把话锋一转，说：“我刚才以古人的言行为例，论证义气的积极意义，也许不足以服人。那好吧，我现在就讲讲当今的事吧。现代词汇中，大义凛然、见义勇为、一身正气、正气凛然等等，这些都是褒义词；见利忘义、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丧失气节等等，这都是贬义词。褒贬之间的区分，体现在对待义和气的态度上。刘胡兰、江竹筠等烈士为革命英勇献身，我们叫做慷慨就义……”
县委书记讲起革命英雄的光辉事迹来，吸引那些闭目养神的老干部。黄锋爽睁大了眼睛，一脸倦意地看着尉越涧。
尉越涧说：“革命烈士的诗歌，表现了凛然气节，如李大钊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夏明翰的《就义诗》、叶挺的《囚歌》、陈然的《我的自白》等等，他们不惜牺牲生命去追求人类道义。海霄同志归纳的党性加义气，是我们广大基层干部长期工作实践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革命前辈的思想。”
老同志们的眼睛熠熠闪光，会场秩序井然。
尉越涧继续讲道：“《义勇军进行曲》体现了民族大义高于一切，激励我国人民浴血奋战，战胜了日本的侵略，建国后被确定为代国歌。‘文革’中，国歌的词作者田汉遭到无情的批判，《义勇军进行曲》只准奏乐不准唱词，这种因人废言的做法非常荒唐。后来曾有人重新填写《国歌》歌词，居然被国家最高权力机关通过，终因全国人民强烈反对，《义勇军进行曲》才重新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被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正式确定为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义字当头，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义的崇高吗？”
尉越涧情不自禁地挥起手臂来，好像在指挥人们高唱国歌。
他豪迈地说：“我们金江，自古以来多仁人志士，他们的事迹可歌可泣，大书了一个义字。金江历史上的英雄豪杰，我们以后找机会再说，我想举一个发生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例子。前不久，我们县上组织工作队到大河乡凉风凹这个村子去执法，由于我们以前工作中的失误，那里的群众很不理解，工作队遭到了老百姓的围攻辱骂殴打。我们的警察手里都有武器，只要开枪还击，将会出现一个难以料想的局面。我们这些同志却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们心里装着的是人民群众啊，怎么会使用武器对付老百姓呢？”
尉越涧提起凉风凹事件，所有的人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到台上来了。
他偏头去看了林纪一眼说：“在当时那种危险的时刻，我们的林纪副县长，既不畏惧，又很冷静，站在队伍前头指挥，稳妥地处理这起突发事件，体现了坚定的党性。”
林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把羞涩的眼光落到桌子上。
尉越涧又转眼看着那些在凉风凹被打的人说：“县公安局汪亮福副局长，以及工作队的所有同志，在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保护林副县长，围起几层圈子来，把林副县长围在圈子核心，工作队的同志人人受了伤，有几个同志受伤还不轻，他们向组织索要过什么没有？没有！这难道不是党性加义气的最好阐释吗？”
汪亮福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关跃武用手背揩着眼睛。这些人肉体受了伤，心灵也受过创。此时，县委书记的抚慰，像涓涓细流，淌去了他们心中的委屈，荡漾起他们淡淡的暖意。
尉越涧说：“对凉风凹那件事，我没弄清情况，就轻率作了决定，本来我应负主要责任。但是，县委在总结这件事时，好几个领导却主动承担责任，这也是党性加义气的表现嘛。”
台上的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尉越涧说：“我们金江籍的武警战士司徒雷，在省城抓捕犯罪分子，与歹徒殊死搏斗，英勇牺牲；谷脑乡农民程进勇奋不顾身去抓盗牛贼，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金江人以见义勇为的精神，书写了壮丽的诗篇。”
他说：“党性加义气，不是英雄特有的，在平常人身上经常感觉得到，无非是需要我们认真加以捕捉罢了。8月份，我县好几个乡开展了划界工作，我们的村社长，一个个在会上争得脸红耳赤，为他们的老百姓争利益。特别是小寨乡麻窝社那个古社长，50多岁的人了，争吵得特别厉害，哭得很伤心，他是在为社里的老百姓争利益啊！他们最后还是服从了县上的解决。像老古这些村社长，很大一部分都不是党员，他们仍然表现出了党性和义气。”
杨富财等几个乡镇领导，快速地记下了县委书记的话。
尉越涧说：“海霄同志对党性加义气的认识，就是那次划界工作中，以古社长等基层干部的言行升华出来的。他以通俗的语言，阐述了深刻的道理，他说：认真贯彻上级指示，叫做党性；对群众要爱要帮，对弟兄朋友要顾，叫做义气。他在我遇险时，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救我而不幸摔崖身亡，是用壮烈的行为，诠释了党性加义气。”
尉越涧泪水涟涟，声音哽咽。
他的眼前闪现出老海穿着皱巴巴的中山服、常常皱着眉头的样子；想起了老海在金沙江边翻溜现场，大声疾呼做群众工作，老百姓高呼“共产党万岁”的情景；回忆起老海陪自己爬到小寨的山上，参加小寨农民修建水渠，农民群众盛赞乡党委书记的场面；浮动着老海在大山之上，侧身奋力推了自己一把，摔下崖去的那一瞬间……尉越涧说：“党性并不排斥义气。我们的领导干部，同在一个班子，相逢何必曾相识，要讲五湖四海，工作时是同志战友，要讲党性；闲暇时是弟兄朋友，要讲义气。以诚待人，互相尊重，难道会搞不好团结吗？”
他振臂一呼：“我们纪念海霄同志，就应当理直气壮地提倡党性加义气！”
他的讲演结束，掌声久久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