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江县民族团结工作会议暨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表彰大会，在新落成的县委礼堂举行，县乡村三级主要领导干部、受表彰的先进代表以及副处级离退干部，共300多人齐聚一堂，出席了这个隆重的会议。
尉越涧今天心情很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显得特别精神。他把这个重要会议安排在10月下旬召开，显然经过了精心考虑。
首先，凉风凹事件有了一个初步的处理结果。
凉风凹的村民暴力袭击县工作队以后，事件的组织指挥者驼背老者感到后悔了。每当眼前闪现汪亮福那凶狠的一瞥，他就会不寒而栗，以为县上会来进行报复。他想：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他当即想出阻击县乡的人进村的对策，安排人在隘口大量堆放石头、木料，把村里的青壮年编成若干个组，轮流把守关口，还在山上设了流动哨，一旦发现县乡的队伍，便吹起牛角报警。只要响起牛角声，全村人都要出动，该出手时出手，该磨缠时磨缠，实在抵不住就躲起来。村民熬了好多个日日夜夜，却不见有动静，便把守关口的放哨的人都撤了。村民终究还是惶恐，害怕县上迟早会来抓人捕人。苦苦挨到了8月中旬，部分村民带着简单的行头，结队往外地搬家。县上获知消息后，立即组织力量在半路把他们阻截下来。王鹏举亲自出面处理此事，发给搬家的农民路费，动员他们回去安心生产。县公安局将参与围攻袭击工作队的少数骨干带回县里，进行了训诫教育，那些人痛哭流涕，承认了错误。县上宣布：只要今后遵守国家法律，可以不追究责任。准备外迁的群众全部回到了凉风凹。
尉越涧当时在省城开会，回来后对处理结果给予了肯定。干部群众对县委、政府的非议渐渐地淡化了。
此间，金江县还发生了几件振奋人心的事。
焦华、潘惠英终审判决死刑。尉越涧参加了那天的公捕公判大会，会场设在一中球场。他坐在台上观察站在前排的潘惠英。她被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押着，胸前挂着杀人犯的大牌子。她虽然穿了一身新衣服，但也不是原来那个美丽的白衣天使了。潘惠英满脸憔悴，头发花白了。她左顾右盼，目光似乎在找寻什么。尉越涧心里明白，她是在顾盼焦华。李大福跑上台来，坐在尉越涧左边。尉越涧看看表，大会开始的时间已过了5分钟。
他不解地问：“大福，焦华为啥现在还没带来。”
李大福说：“焦华那副脚镣戴的时间太长了，我们也没想到会生锈，钥匙插进匙孔，怎么也打不开，我来之前，叫他们去找青油润浸，怕要费点力才打得开。”
稍后一会儿，焦华戴着杀人犯的大牌子，由武警押进了球场。他身穿一身崭新的西装，还系了领带，脚上是一双白底蓝帮的新布鞋。潘惠英眼里闪动泪花，含情脉脉地看着毫无惧色的情郎。焦华回眸凝视了潘惠英一眼，随后便昂首望着主席台。
尉越涧说：“老王，焦华这个家伙死硬得很嘛，都要赴黄泉路了，还做起公鸡打架不服输的样子。”
王鹏举说：“这个杂种，到死都讲面子得很。给他读了死刑执行决定后，他提出要通知他家里送一套新衣服和新布鞋来。”
尉越涧问：“他为啥要穿布鞋呢？”
李大福说：“龟儿子迷信，他说穿布鞋，枪响时，跑得快点。”
尉越涧说：“也罢，对要死的人，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吧。”
宣判大会结束，焦华与潘惠英被拖上刑车时，俩人频频相互凝望。数万人的会场，只听见乱七八糟的喊叫。多少中老年妇人，拼命挤向刑车，过去吐口水，高喊：“大军，多打他们几枪！”
“把这对狗男女的心子掏出来喂狗！”
焦华、潘惠英似乎没听见群众的喊叫，依然毫无惧色，频频相视。
尉越涧困惑不已，感慨良多，他准备以后抽时间深入研究分析这种犯罪心理。
对少年拐卖人口犯罪一案的处理，县市两级法院基本上采纳了尉越涧的意见，首犯张庆彪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其他几个少年犯罪人员都予以了从轻处罚，对几名女子不作犯罪处理。
在省城服役的金江籍武警战士司徒雷，追捕贩毒罪犯时英勇牺牲，被追认为烈士。前段时间，部队首长亲自将其骨灰送回金江县城，金江各界人士在烈士陵园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
《朝阳日报》发表长篇通讯，报道了金江县崇山乡长佘礼，在治山治水种草中积劳成疾病死的先进事迹，在朝阳全市引起强烈反响。
谷脑乡红柳村村民程进勇，他家和邻居的耕牛被盗，独自一人顺着牛脚印找牛，遭遇了盗牛贼，进行了殊死搏斗，献出了生命，为随后闻讯赶来的村民抓住盗贼争取了时间。市政法委领导和尉越涧、王鹏举率领有关人员，翻山越岭到程进勇家里看望慰问了他的家属。当天是个赶街天，市县在谷脑街上召开了表彰会，尉越涧和市政法委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朝阳日报》对程进勇的事迹进行了宣传。
金江人在全省塑造了良好的形象……
有一段时间，尉越涧也很痛苦——海霄摔下崖去，受了重伤，被救起后，当晚在送往县城抢救途中不幸死亡。
尉越涧觉得，金江县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事，酿造了良好的氛围，应该抓住这些时机，弘扬金江人惩恶扬善见义勇为的精神。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用老海那句感人肺腑的话来凝聚人心。
先进表彰大会由甄化杲主持，王鹏举宣读表彰决定，音乐声中，先进单位代表和先进个人先后登台领奖。最后，县委书记发表重要讲话。尉越涧抑扬顿挫地宣读讲稿，工作班子拟写的这份稿子，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和任务，提出了工作的指导思想、思路、方针政策和措施等等。
金江县城这段时间缺电，会场无法使用扩音设备，会场秩序却井然有序，人们安静地听着尉越涧念着稿子。
尉越涧读完长篇讲话稿，觉得有些累。他抬起头时，人们以为他会说一声“谢谢大家！”——这是领导人讲话的结束语。
他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从县委书记这个举动中，人们判断尉越涧言犹未尽。他喜欢而且擅长即兴讲话。不少人喜欢听尉越涧脱稿讲话——他幽默的谈吐、激越的风格，在现场气氛的烘托下，往往能够发挥得淋漓尽致，随意之中还会蹦出一两句出彩的语言。
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尉越涧不无自信。他认为：自己在台面上脱稿讲话流畅而不够完美，犀利而不够严谨；他认为：领导者讲话装腔作势不能凝聚人心，人与人之间的语言交流，贵在真实，体现个性，不完美的个性总比平庸的共性强，有缺憾的见解远远胜过正确的废话。
工作人员过来添水，尉越涧微笑点头。他将那一沓稿子轻轻往旁边挪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技艺娴熟的歌唱演员，在做着引吭高歌前的准备动作。他抬头仰脸俯视全场，发现场内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自己的脸上。
他沉静地说：“同志们，借此机会，我要宣传一个观点，就是党性加义气。”
此言一出，会场悄无声息。
尉越涧发觉有效果了——人们惊异的眼神，说明他们关注这个话题。
是的，尉越涧无疑是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人们开始咀嚼这个全新的概念，过去，有谁进行过这样的归纳和表述呢？
尉越涧凝重地说：“这个观点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是海霄同志临终之前告诉我的。”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脑际迅速闪过海霄侧身猛地推开自己的那一掌。尽管事前有心理准备，他的眼里还是溢出了泪水。
尉越涧的话无疑具有很强的冲击力，人们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了。尉越涧看见杨富财等几个乡党委书记掉泪了……尉越涧说：“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认为老海这个概括凝练简洁，代表了不少基层干部的真知灼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民间，老百姓从来都重视诚信和义气，我们密切联系群众，不但要旗帜鲜明地坚持党性，也要尊重蕴藏在群众中的积极文化观念。党性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崇高品质，是人性中最光辉的东西。只有坚持党性，我们才能坚定理想信念。党性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呢？”
尉越涧停住了讲演。这是他在10多年的教师生涯中形成的启发式的讲话习惯。这一提问果然起到了互动的作用，听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大家要听听县委书记能否讲出新鲜不俗的见解。
尉越涧挥着手势，慷慨激昂地说：“对此，毛泽东同志早有阐述，他提出的‘为人民服务’就是最为精辟的概括。我们的领导干部身上所具有的党性，应该表现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有造福于老百姓，为群众办实事好事，才能有资格称自己具有真正的党性！为官一任，山河依旧面貌无改，能说你有党性吗？你的治下，社会治安混乱，人民群众缺乏安全感，能说你有党性吗？你的属地，群众今天骂娘，百姓明天喊冤，能说你有党性吗？”
他对自己随口讲出一连串排比句感到满意，接着娓娓举例说明上述观点。有人开始记起笔记来了。
尉越涧用食指轻轻点击桌子说：“党性是人性中最光辉的东西，我们在座诸君，作为人中豪杰，无论是党员干部，还是非党干部，都必须比常人具有更鲜明的人性！”
尉越涧从人们赞同的眼神中，看出这个结论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共鸣。
他继续侃侃而谈：“我们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东方红》的歌词通俗而又深刻地点明了领袖与人民的逻辑关系，只有一心为人民谋幸福，才能被人民称为大救星；我们把周恩来歌颂为完美无缺的人物，并不是共和国第一任总理身上没有缺点，而是钦佩他的政治智慧和高超的工作艺术，感激他在‘文革’期间，忍辱负重，中庸调和，巧妙周旋，巧妙保护了一大批老干部；农村中过年过节，常常有这样的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致富不忘邓小平。这反映了广大农民群众对小平同志正确把握国情，把土地承包给农民，逐步解决农民吃饭问题的感恩之情。”
在场离退休老干部被感动了，带头鼓起掌来，全场的人都热烈鼓掌。
尉越涧激动地接着说：“同志们，为什么我要推崇党性加义气呢？”
他把眼光抛向听众，会场一片肃然，一些人的眼神表现出热切期盼；一些人的目光闪现出重重疑惑……尉越涧说：“一些同志可能难以理解，我们不是一贯反对哥们儿义气吗？义气怎能和党性相提并论呢？”
他稍停了一下，目光正好和黄锋爽等几个老同志疑惑的眼神相碰。他付之以善意的一笑，笑得谦恭，似乎在恳求：请你们原谅越涧谈谈心里的真实感受吧。
尉越涧开始了释疑解惑：“大家的疑虑毫不奇怪。我查阅了一些词典，竟然没有收录‘义气’一词，实在令我惊讶不已。这是字典、辞书编者的疏忽，还是他们刻意的回避？我不揣冒昧地说，‘义气’一词，长期以来被当做贬义词而遭到误解，我以为我们应该反对的是哥们儿义气，绝不应该反对群众中正直率真的义气！”
李英华搓着下巴微笑，玄和微微点了一下头，台上的王鹏举、程瑾、林纪等人认真记笔记，显然在呼应尉越涧阐述的观点。不少人却把疑惑二字写在脸上——义气难道真有哥们儿义气和正直率真义气之分？
尉越涧把人们不同的心理情绪捕捉到眼里。他早已胸有成竹，接着阐述说：“指导我们当今工作的思想体系，犹如万丈高楼，建立在西方先进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基础上。这在毛泽东等马列经典作家的文章里有充分论述。毛泽东的文章，阐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时，更多的是引用中国古典文化，按他的说法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最大的人物当数孔子，人们称他为大成至圣先师，他的代表作是《论语》，古代有政治家宣称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孔子提倡仁义礼智信，可见仁义在他心中的地位，孔子有一句名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和利成为区别君子与小人的显著标志，可见义在孔子思想体系里何其重要……”
尉越涧发现文化教育科技部门的干部露出了钦佩的神态，李英华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玄和儒雅地点了好几次头。而会场里的多数人，特别是来自乡村基层的干部，他们脸上明显现出倦怠，有人竟然打起哈欠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