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笑笑说:“大道理我讲不来,我们农民嘛,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就行了。”
众人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尉越涧脸色阴沉下来,杨莹羞得一脸通红,姜禄、老海、杨富财见县委书记变了脸,都赶快把笑容收敛起来。
许飞鸿气呼呼地对老古说:“你这话,太庸俗了!”
老社长被一个毛头小伙说了,心里很不服气,顿时收起笑容,问:“小伙子,咋个庸俗了?”
尉越涧赶紧扯扯许飞鸿的衣衫,许飞鸿便不再说话了。古社长气了,不打招呼便拔腿就走。尉越涧赶忙趋步上前拉着老古的手,老古手上硬邦邦的老茧戳痛了他柔软的手掌。他看着老古沧桑的脸和白胡子拉碴的下巴,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脸上浮起了苦涩的笑容。
老古终于迈开脚步走了,尉越涧惶惶然。他知道老古心里苦涩,担心他装满埋怨离开。尉越涧不说话,大家也不说话,默默伫立在大山之巅。尉越涧心里不是滋味,细细琢磨老古的话。他怎么也想不通,农民对脱贫致富的理解和追求,竟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
尉越涧极目远眺,默默凝视羊毛毡褂慢慢飘逝山野之中。他的眼里,坡下的那些茅草房一片暗淡模糊。他想:茅屋里的人们也许正在推着石磨,磨着天天都要进口的荞麦面吧;他们也许正在淘洗洋芋,准备下锅煮熟用以充饥吧。“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这句听似粗俗猥亵的话,像波涛一样不断翻腾奔涌在他的脑际。他对老古那句话渐渐有了领悟,新的解读终于爬上了心头。他忆起1968年那个不堪回首的除夕,他们几个学生在回家路上捡到别人丢弃在路边的一只死羊羔,几个人剥了皮,在水沟里洗干净,自己分到一条腿拿回家去,妈妈把那条羊羔腿肉黄焖了,领着祖母和他们几姊妹度过了那个凄冷的寒夜;他忆起当知青下乡插队时,吃长饭的弟弟妹妹食量很大,戴着帽子的祖母又被剥夺了购粮本本,家里粮食自然不够吃,被审查的爸爸妈妈只能领取很少一点生活费,自己为了节约粮食贴补家里,曾连续6天吃洋芋籽籽,连续9天吃红苕根根,还得苦咽用馊饭焖熟的塌锅粑粑的困窘日子;他忆起当年在黄角、天星教书时,被迫裹进居民、教师买肉的队伍,食品组窗前人头攒动,人踩人拥挤不堪,人们嘴里高喊“刘伯伯,我要肥的啊”的情景;他忆起关河县有一个高寒贫穷的村子,从来没出个读书人,姑娘都不愿嫁给本村人,村里的男人讨不到媳妇,人们称这个村为“光头村”的戏谑……尉越涧心里豁然开朗了,老古的话并不庸俗而且非常经典!农民肯定不知孔老夫子说过“食色性也”这句话,但他们却本能地以他们自己粗陋的方式,体验着人类生存必须的食欲和性欲这两大最基本的需求。像老古他们栖居的这个地方,温饱没有解决,何谈天天有肉吃;不通电,只能点煤油灯;没电话,没电视;看不上书报,也看不懂书报。地球村里的快速变化于他们是多么的遥远!作为现实主义者的农民,向往着有肉吃有酒喝,娶得起媳妇,过着那种古朴的日子再自然不过了!此时,他觉得“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这句话,虽不雅观但却言简意赅地反映出农民要求改变现状的渴望。
黄昏来临,落日悄然带走最后一抹余辉。山风骤然刮起,刮向漫山遍野,群山一片灰暗;刮向遥远的天际,刮出一片暮色;刮向伫立山头的人们,刮出人们的丝丝寒意。尉越涧的脸被刮疼了,衣衫随风轻轻摆动。他感觉背脊透凉,却依然站立山顶不肯离去,望着躺在半山腰的横梁子社那些零星分散的农民住居,心里思忖这些茅屋何时能够变成瓦房。他想:这个偏僻的角落,几年以后,十几年以后,二十年以后,甚至更长的时间以后,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能够修通公路,由人背马驮变为机械运输吗?能够山青水绿,不再为烧柴割草之事与人争吵打架吗?能够通电通公路,告别用石磨推荞麦的劳动,不再走险峻的羊肠小道,看得上电视,读得懂书报,同城里人一样享受人类的文明进步吗?他想到这些,身子不禁抖了一下,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
良久,尉越涧才轻轻说道:“我们走吧。”
人们开始打着手电筒走路。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滑,下坡的人走得小心翼翼。县委书记不说话,他们都默然无语。
尉越涧走着走着,微笑重新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脑里盘桓着“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这句话。因为队伍中有一个女人,他自然不能与人深入研讨这个话题。
他对海霄说:“老海,昨天的会上,老古说群众服他,是他讲义气,讲义气固然不错,但是,我们基层干部总要讲党性嘛。”
老海说:“尉书记,老古是个群众,又没读过书,没文化的人说话直得很,一点弯弯都不会拐。他的话是难听一些,但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当个合作社长,上头的东西要照办要执行,下面的要求也不能不考虑。给那100多号人当家,他总要给群众说话嘛,不给群众说话,老百姓哪个会服他!”
尉越涧说:“这个我懂,作为基层干部,应该把握一个度。”
老海说:“尉书记,你说得很对。我们基层干部既要吃透上面的精神,又要反映下面的意见。咋个才能把握好这个度呢,我的理解,就是要党性加义气!”
尉越涧心里暗暗叫好——党性加义气,这是基层干部把握工作度的经典概括!
他扭头仔细看着海霄,发现夜幕中的老海两眼发亮,平常总是皱着的眉头此刻竟然舒展了。
他说:“老海,党性加义气,你的归纳新颖简洁,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表述,你能不能作些具体解释。”
县委书记的肯定令老海兴奋不已,他又习惯地用手去捋头发,笑着说:“尉书记,我不是理论家,也谈不来大道理。我们基层干部,要认认真真贯彻上级指示,这个叫做党性;对我们的群众,对弟兄朋友,要爱要帮要顾,这个叫做义气。”
尉越涧拍着老海的肩膀说:“老海,你谈得头头是道嘛。你还说你不是理论家,恐怕一些理论家也概括不出这样深刻的哲理。”
老海显得更加兴奋,“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说:“尉书记,我们基层干部呢,一根肠子通屁眼,有啥子说啥子,比不得那些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弯弯拐拐的,穿起麻耳子草鞋从他们那些人的肠子头走一转,出来后,恐怕连油筋筋都刮不到一点。”
众人都被老海逗笑了。老海却没有笑。
尉越涧说:“话怕不能这样说,知识分子干部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嘛。”
老海一本正经地说:“尉书记,你和姜局长这样的知识分子就值得我们钦佩。在你们面前说话,我们也不会讨个防备。你来那一年,遇到我们小寨翻镏,我们累够了不说,给你们县领导也带来麻烦了。本来镏是南宁那边的,我们也没啥责任,听说上面非要处理我们不可,要不是你硬硬地顶着,给我们说话,我们怕过不去那个坎坎,这个不是党性加义气,又是啥子呢?”
尉越涧心里很感动——过去几年的事了,老海还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今后要多为基层说话。
他说:“情况也完全是这样的。老海,我们今后多说真话,少说套话,不说假话,好不好?”
海霄不以为然地说:“尉书记,一点不说假话,也不大可能。”
尉越涧没有完全听懂老海的话。他瞥了老海一眼,琢磨着他这些话的深意。
海霄叹了一口气,说:“尉书记,现在办事难啊!菩萨太多了!供不起好多啊!有时候要办成一件事,脚板皮都跑破了,真话假话都得说呀。明明认得他说得不对,还只能说他英明,上面各路神仙惹不起啊!”
尉越涧抬起头来,正想对老海说:老海,你的话很朴实,使我受益匪浅啊!尉越涧的脚忽然被崴了一下,失去平衡的身子往前倾去。海霄迅速侧身推了尉越涧一把。许飞鸿抓住了尉越涧的手,杨莹拉住尉越涧的衣服。尉越涧站住了,老海由于动作过猛,不慎摔下坡去了。
人们不断喊着:“老海!”“老海!”
喊声震撼山谷,老海在坡下发出低微的呻吟。
尉越涧跛着足,撕裂地喊着:“老海!”
杨富财高喊:“老海兄弟,你在哪里?”
他伤伤心心地哭了。
朦胧的月色中,人们打着手电,不顾一切地摸着下坡去找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