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禄待穿羊毛毡褂的社长坐定,开始一个点一个点地解决。他根据双方的描述,用纸勾勒出争议双方的边界草图。一些村社长从图上看到自己多切得一块蛋糕,脸上笑眯眯的。失去了利益的村社长脸上飘浮起愁云,默默无言地盯着图纸。划到古社长吵的那片山林时,羊毛毡褂丧着脸,不甘心地问:“就这样划出去了吗?今后我们的日子咋个过呀?”
海霄说:“这片林子划出去了,我的心也痛得甩。不过,细想想也没得啥,还是考虑长远之计好点,今年县上的项目资金下来后,我们多划点给你就是了。”
老海看了一眼尉越涧,尉越涧点点头。
老海又对老古说:“我看过的,你那面的山头上,荒坡多得很,好好种点用柴林,还怕以后没得柴烧。”
古社长沉起脸,狠狠抽叶子烟,闷着不吭气。
杨富财说:“老古,也不是他们青杉社在占你们的便宜,是该这样划。”
古社长嘟哝了一句:“占不占便宜嘛,还不是划出去了。”
杨富财又说:“老古,我晓得的,你们那边缺水,旱天头,你们要到他们青杉那边去挑水。你们两个社有矛盾,他们就不准你们挑水。”
他又扭头对身后的中年汉子说:“有这个事没有?”
青杉社社长回答很干脆:“有。”
杨富财说:“王社长,你要教育你们那边的群众,两边亲亲戚戚的,见了面不喊大爹都要喊表叔,不喊哥哥都要喊老表。从今往后,人家老古他们过来挑水,就当走亲戚家舀口水喝,你们再不准挡了啊。”
中年汉子连连答应“要得”“要得”。
古社长的眉头稍有舒展。
老海说:“我有个想法,划界呢,按‘上齐梁子下齐河’划。但是,老古他们烧茶煮饭总要一把柴火。还有呢,这农村头,哪家没有几头猪,垫圈也要割几把毛毛草嘛。现在搞这个水保项目,没得好几年,林子也长不起来,你们青杉那边是不是再给老古他们割点毛毛柴?”
杨富财对青杉社长说:“你爽快一点,赶紧表一个态。”
中年汉子说:“要得嘛,就按两位书记说的意思办吧。不过嘛,丑话说在前头,古表叔,你们不能把牲口撵起来糟踏啊。”
古社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海书记,把梁子那边那片柴山划出去,是从我身上割下一块肉啊!现在你们领导也苦口婆心地说了,刚才,他王老表话也说得好听嘛,我也没得啥子意见了。恐怕社里头开会的时候,要请你来帮我给乡亲们讲清楚。”
老海一口答应:“这个没有问题,哪时开会你们来喊我就是了。”
散会时,尉越涧特意握了古社长又厚又粗的手。放手后,老古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尉越涧与他并排走着,一道聊着话走出屋子,尉越涧偷偷地瞥了古社长的脸,老古沧桑的脸黝黑粗糙,很难估摸出他的实际年龄。他看老古的羊毛毡褂黄中带黑,毡褂后背前胸被背篼背系长期勒搓得毛毛糙糙的,心里不觉有些痛惜。
晚饭的伙食不错——尉越涧说基层干部太辛苦,这次又要解决实际问题,县上必须出点血,交代要给村长社长打够“牙祭”。
服务人员陆续端菜上桌,每桌一斗碗回锅肉、一斗碗红烧肉、一斗碗炒洋芋片、一大盆酥肉白菜汤、一大盆淡南瓜四季豆。
尉越涧、老海、杨富财等人蹲在地上围了一桌。杨富财从搁在地上的一摞碗中,拿起一个递给尉越涧。尉越涧礼貌地传给古社长,古社长又推回给尉越涧。尉越涧接过来,看见碗边有一个明显的拇指印,心里有些嫌脏,嘴里又不好说什么。杨莹见了,一把抢了过去,说:“我去找点水,吃颗药。”
尉越涧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
杨富财说:“小杨,另外拿嘛。”
杨莹微笑着不答腔,径自“找水吃药”去了。
杨富财只得重新拿一个碗给尉越涧。老海斟满一大碗白酒递给尉越涧,尉越涧也没推辞,接过来抿了一口后传给老海,大家便开始了吃肉喝酒闲聊。
杨富财从地下的斗碗里连续夹了两大坨红烧肉放到老古的碗里,说:“老古,这个杀瘾,各人甩。”
金江人吃东西不说吃,而是说甩。
尉越涧也从大碗里夹了一块厚厚的回锅肉放到老古碗里。
老古咬着刚才杨富财夹来的那坨肉,嘴角淌着油水说:“尉书记,都给我吃了,你们吃啥子?”
尉越涧说:“老古,吃得起,就不要客气啊。”
尉越涧刚说罢,那只酒碗再次传到他的手里,他发现酒碗上已有了两个拇指印。杨莹在旁边皱了一下眉头。尉越涧毫不迟疑地喝了一口,又接着往下传……他们这一桌子人,喝了一塑料桶白酒,大约有五六斤。桌上的菜也只剩下了些南瓜豆豆。
第二天吃过早饭,尉越涧看看天色阴晴相间。他想,天公作美,不冷不热,正好爬山。上午9点,各个组陆续出发去山上实地划界。姜禄说:“尉书记,你在家坐镇指挥,就不必上山了。”
尉越涧说:“与你们一道去好,一来可以多向基层的同志学习;二来山上空气清新,上山透透气舒服。”
姜禄、海霄和杨富财都笑了。尉越涧领着许飞鸿、杨莹参加他们带的这个组。尉越涧的车,加上土管局、林业局的车,一共开了三辆车子出去。车子出门就爬了20多公里的坡,到了乐山脚下,天又放晴了,日头逐渐辣了起来。人们下了车便开始爬坡,杨富财爬得飞快,爬了一段要停下来等。尉越涧爬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海霄他们一帮人只好陪他一起慢慢爬坡,这些人经常都要好几分钟才追得上坐着抽烟的杨富财。
老海指着坐在坡上抽着劣质烟的杨富财说:“富财,你是属猴的吗?简直像一只猴子。你胆子大得很嘛,把尉书记都丢了,该是山上有顶花帽帽儿,你要赶着上山去抢?”
杨富财微笑,自豪地说:“我这个人,一辈子的急性人,走路爬山根本就慢不下来,像你老海一样慢阴慢阳的,早就把人急死了。”
尉越涧喘着气说:“不要紧,老杨爬得快,就给他爬在前面吧。老杨啊,你再跑得快,还不是要等姜局长爬上来,才划得了界呀。”
姜禄说:“我们尉书记是属龙的,猴子跑在前面是给龙王开路,今天的事情怕是顺得很嘞。”
众人大笑起来。
和谐的气氛感染了尉越涧,他想起了一首诗: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他们说说笑笑中,爬上了一座山。姜禄领着乡村干部开始划界。正像姜禄开玩笑所说的那样,四至界线比较顺利就划定了。尉越涧放眼望着荒疏的山头,心中装满了复杂的感触。
中午,乌云迅速聚拢,过了一会儿,天下了一拨雨,时间虽然不长,人们身上的衣服却都被淋湿了。直到下晚6点半,他们才到了第三个点,也就是麻窝、青杉这两个社争的那片山。尉越涧累得大口喘气,差不多要虚脱了,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肉体,他感到背心冷飕飕的。他看着杨富财脸上竟然没得一颗汗,悠闲自在地坐着抽烟等人,心头便浮起了一番羡慕——人家年龄比自己大10多岁,爬山上坡却是这样轻松自如,这是生长在山里又长期在山村工作的缘故啊!
尉越涧站在山梁子上俯瞰山的两边,坡下的房屋升起袅袅的炊烟。青杉就是青山——这边山绿一些地肥一些,农舍瓦房居多;麻窝真是麻雀的窝——那边山头一片荒,农家多数是茅草房。
尉越涧在心里感叹:隔了一个梁子,山两边竟是如此两重天,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老古看着那片即将划出去的山林又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回。大家左说右劝,好歹才把老古哄好。7点45分,最后一个点的划界终于尘埃落定。王社长先告辞走了。老古还在留恋着那片柴山,神情依依不舍,尉越涧、海霄等人安慰着他,不断给他念致富经。老古情绪总算好起来了,向县委书记告辞回家。
尉越涧握着他的手说:“老古,好好带着群众苦干,好日子在后头。”
古社长放开尉越涧的手说:“尉书记,你们上面多支持,我们会好好干的。”
尉越涧想了解基层干部掌握政策的情况,问:“老古,我们实现脱贫致富,有一些指标,你记得起几条?”
老古说:“尉书记,你们上面,条条款款多得很,记也记不起,我们农民讲的是实的东西。”
尉越涧问:“你说的实的东西是指哪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