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流火,金江县城反复迎来送往的不速之客是狂暴的风雨和恶辣的太阳。这个月,尉越涧参加市里组织的考察团到了澳大利亚。漂洋过海回来,他先去关河逗留了一天,就回到金江了。当天晚上,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刚翻了一小会儿文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提起电话问:“喂,请问是哪位?”
“尉书记,是我,杨富财。中午,我把电话打到县委办公室,他们说你今天要回来,你这样累还打扰你,我都有点不过意啊。”兴冲乡党委书记说道。
尉越涧说:“老杨,你们辛苦了。”
杨富财说:“尉书记,我有点急事需要马上向你报告。”
尉越涧哈哈地笑了两声,说:“富财啊,我知道,不是急事,你不会找我的。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杨富财说:“我们兴冲乡与小寨、荞麦乡的农民发生了边界纠纷。”
尉越涧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幅幅场景。去冬今春以来,金江县大部分地区将近5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各地突发的群体性争水斗殴事件异常频繁激烈。他出国之前多次指挥处理过这类事件。尽管如此,人畜饮水农田灌溉纠纷仍然频频发生,全县因为此类事件已伤亡多人。
他问道:“老杨,雨季不是已经来了吗?你们几个乡怎么还会发生争水事件?”
杨富财说:“不是争水,尉书记。我们乡的麻窝社与小寨乡的青杉社争柴山;荞麦乡红梁社的农民,把牲口撵进我乡黑土社的田地里糟踏庄稼……”
尉越涧“哦”了一声。他知道过去多次发生过相邻村社农民抢地种植的事件。他出国考察之前,各乡镇频频告急,县乡采取了一些疏导缓解措施,暂时压住了这类纠纷闹大的苗头。
杨富财听尉越涧没有应答声,就喊了一声:“尉书记。”
尉越涧说:“老杨,你说,我听着呢。”
杨富财把事态发展说得十分火急:“尉书记,据我调查了解得到的情况,几个村社的老百姓准备拉开大干一场。我们兴冲这边被我压住了。如果县上不及时解决,将发生成百人的大规模械斗,那麻烦就大了!”
尉越涧反问杨富财:“老杨啊,你反映的这些事情都非常紧急,为什么不及早报告政府处理?”
杨富财说:“尉书记,前几天,我们给县政府办公室打了电话,要求县上尽快解决边界纠纷。政府办答复说,此事重大,尉书记你走前曾发过话,说你要亲自出面处理此事,他们不便擅自处理。说尉书记过几天就要回来了,要我们尽量控制事态发展,等尉书记回来后再作处理。”
尉越涧猛然想起自己曾在一个场合放言,要亲自出面比较彻底地解决全县涉及山林土地水利等有争议的边界纠纷问题。作为一个县最高领导人,他应对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但是,彻底解决全县有争议的边界山林水利纠纷谈何容易!尉越涧觉得自己挽了一个套让自己去钻,目前不去钻这个套完全可以说得过去——他可以这样说,我县委书记不应该包揽代替政府的工作。
大凡政治人物的言语,真话假话套话混杂。没有任何一个政治人物,敢于说自己一生只说过真话而没说过套话。政治家必然是策略家,出于策略考虑,有时也会故意说些假话。政治人物出于不得已,偶有套话假话不可避免,人们完全可以谅解。两军对垒中,人们或虚张声势,或假装哀兵是常有之事,聪明的指挥员都会故意以假象迷惑对手,还常常被人们称道是极具政治智慧,所以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政治人物在公众场合也会失言。事后,他们对自己的失言,总有理由可以搪塞过去:或巧妙地解释为“口误”,或称形势情况发生了变化,或曰过去水平有限认识不到位等等。只有一贯说假话而又脸不红筋不胀地欺骗人们的政治人物,被人们识破后才称为政治骗子。
尉越涧是平民出身的县委书记,算不上多大的政治人物。他给自己划定一个底线,就是决不能被人们认为是政治骗子;当然不能被人认为金江县党的最高首脑说话不算数,自己说出去话就应当理所当然地兑现,县委书记亲自处理这项特别重大的工作,对干部工作作风建设具有一定的示范意义。
尉越涧马上答复说:“老杨,你们放心,我会尽快安排处理这件工作……”
他放下电话后,当即又拨通电话,叫县委办公室通知有关部门主要领导立即来县委开会。会议开到12点过,讨论了解决边界纠纷的指导原则和工作方针,决定在荞麦乡召开相关乡村社干部参加的会议,加上县委书记和县级有关部门负责人,实际上是一个中型的县乡村社四级干部会议,解决处理这些村社涉及的边界纠纷问题。县委办公室根据他的指示,当天晚上立即电话通知有关的乡,由各乡派人迅速通知到相关村社,要求参会人员必须带好相关资料于后天中午赶到荞麦乡参加划界现场会。
尉越涧采取这种十万火急的方式,除了事情本身很紧急之外,还想要引起各级干部重视、关注此事,树立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
现场会议当天的一早,尉越涧身穿背心脚踏凉鞋,率领县委办和信访办的几个人从县城出发去荞麦乡。与此同时,土地、民政、畜牧、水利、公安等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各自乘车前往荞麦乡会合,去解决涉及6个乡30多个村100多个社的边界纠纷。
地处海拔2500多米的荞麦乡是金江县的腹心地区,也是有边界争议的几个乡的中心。与炎热的金江县城相比,这里的夏天,气候凉爽宜人。
当天中午,在乡政府会议室召开大会。会场内一片烟雾缭绕,条凳上坐满了穿中山服、夹克装和对襟衣裳的人。村社干部除了少数有点文化或当过兵的人穿的是中山服和褪色的军人服装外,其他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对襟衣服,有些人身上还套了一件羊毛毡褂。县委书记身穿没有警衔的公安服精神抖擞地站在台子上,不断挥舞手臂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尉越涧为划定边界确定了一个基本原则——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兼顾现实,不留后患。
县上各部门负责人和乡党委书记、乡长认真记着笔记,生怕漏掉县委书记讲的每一句话。他们中的烟民多数抽着“金沙江”、“画苑”或档次更低的香烟。保长们有的猛抽劣质香烟,有的吸着旱烟杆,多数人也不记笔记。会场散发出来的浓烈呛人的叶子烟味、臭胶鞋臭袜子味,以及“吧嗒、吧嗒”的声音,逐渐影响了尉越涧讲演的激情。他从村长社长们的眼神中,看出这些基层干部不喜欢长篇大论。他不禁有些愤怒,同时也悟出任何理论和说教都不能取代农民对切身实际利益的关注。作为农民利益代表的村社干部不崇尚美妙的语言,他们算计的是如何在这次边界划定的盘子中获利,最大可能地减少损失。
尉越涧满脸严肃,眼睛威严地扫视讲小话的人。县委书记眼光所到之处,人们还是露出了窘态,他们赶快避开台上投来的严峻目光,立即停止了小声议论。
尉越涧要求人们坚持党性,顾全大局。他在讲话结尾说:“同志们,1962年中央召开了一个7000人大会,会上毛主席对代表们说过‘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两干一稀,大家满意’,鼓励大家充分发表意见,还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台下立即爆发哄堂大笑,尉越涧也满意地笑了。这个简陋的会议室第一次出现了轻松的气氛。他赶快点燃一支烟猛抽了几口,微笑着说:“虽然我们做不到晚上有戏看,但会议伙食呢,也不止两干一稀,肯定要好一些,会务的同志说要给各路神仙补充营养,让大家走路爬山有力,才好解决边界纠纷问题。”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尉越涧待人们笑过之后,一脸严肃地说:“当然,我们这次会议关系到我县农村的稳定发展,不能开成神仙会,而要实实际际地解决问题。在座诸君,可以把话讲透,甚至可以讨价还价,但是……”
他把“但是”二字拖长加重,才接着说:“必须尊重和服从组织决定,并要认真执行。谁要挑起事端,引发群众冲突,将以党纪政纪处理;造成严重后果的,还要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尉越涧不得已讲出了这番话,自己也有不舒服的感觉。他想:有什么办法呢?要接触实际利益问题,就不能一概温情脉脉。他发现这几句重话讲出后,村社干部的表情严肃起来了。
尉越涧讲话结束后,按照有争议的地域,分成若干个组,由县上部门的领导主持,乡村社干部参加,初步划定地界,拟制各个争议点的四至界线草图。
尉越涧参加了兴冲、小寨这个组的会议。主持会议的是县土地局长姜禄。姜局长是一个善于表达、能把问题化繁为简的人,他说:“尉书记刚才讲了,这次解决各乡村社地界问题,要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兼顾现实,不留后患。我的理解,在座各位村长、社长,你们哪方拿得出解放以来的各级人民政府的文件、凭证,以及其他有效的材料,双方现在有争议的土地山林就归你们哪方所有和使用。”
他稍加停顿,看着人们发问:“同意不同意?请大家表个态!”
人们面面相觑。持有文书证据的人还要观察,暂不愿将它抛出来。手头没有东西的,心里没有底更不愿意抢先发言。劣质香烟和叶子烟的烟雾,熏绕着一张张焦灼的脸,旱烟杆的“吧嗒”声清晰可闻,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开腔。尉越涧有些着急,抽着烟不断将眼光往海霄和杨富财脸上瞟。老海身穿中山服,眉头比平时皱得更紧,不断用手指将头发往后捋。杨富财穿的是四个暗兜的干部服,一身油光光脏兮兮的,他老是瞪着一双眼睛,黄黑的中指和食指紧紧捏着烟头。
最后还是老海率先打破僵局。他皱着眉头看了尉越涧一眼说:“先表一个态吧,我赞成姜局长的意见。兄弟乡的村社与我们乡的地界争议,只要你们拿得出依据,我们让给你们。我们拿得出依据,你们让给我们。”
杨富财将烟头丢在地上,甩了几下手——他的手指好像被烟火烧着了。
尉越涧忍住笑,赶快递了一支烟给他。杨富财点燃猛吸两口后,大声说:“我也赞成姜局长的意见。老海,我们俩弟兄没的说,县上咋个解决咋个好。”
他用眼睛扫视了坐在他身旁的兴冲乡的村社长说:“尉书记说了,大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有啥子不要憋在心头。我也要把话说清楚啊,你们拿不出依据,就不要二气,原来占了人家的,退给人家!”
说罢,杨富财猛抽了几口烟,眼睛瞟了老海身后小寨乡的人。
两位乡党委书记表了态,事态突然起了变化,变得顺利起来。有约一半的社长拿出了发黄的文书。没依据的一方大多无话可说,只得表示尊重依据。虽然一些人也谈了些理由,但经过姜禄、海霄和杨富财的说服,最后也不得不表示服从。
尉越涧似乎像个旁观者,抽着烟始终不吭气,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姜禄。姜局长看出县委书记对自己的满意,脸上漾起了笑容说:“已经统一了意见的村社,我想征求你们的意见,如果没啥了,你们吃了饭就可以走了,要休息一晚上再走的,我们也安排住宿。如果对边界四至界线不放心,明天也可以和我们一起上山踩踩界线。”
绝大多数村社长都说忙得很,吃了饭就想走。有两个人说要上山看看,免得以后再扯筋。一个套着羊毛毡褂的中年汉子嘟嘟哝哝地站起来,也不说告辞话,气呼呼地出门去了。
尉越涧看着老海、杨富财问:“出去那位,是你们哪个乡的?”
杨富财说:“是我们乡大梁子村横塘社的社长,这个人是个直性子,脾气犟得很。不怕,尉书记,他的工作,包在我身上好了。”
尉越涧信赖地看着杨富财点了点头。
姜禄说:“这样,已经解决的村社,你们先下去休息。其他村社长留下来,我们再接着解决下面的问题。”
他的话音刚落,大半的人爬起来走了。姜禄看了县委书记一眼,又对众人说:“好解决的都解决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剩下的都是难啃的骨头了。”
众人笑了。笑过之后,屋内又出现沉默。
姜禄笑着说:“我也没有啥好办法。老海、老杨,你两位是老经验,你们提提意见,如何解决好?”
海霄皱着眉头,将头发往脑后抹了一下说:“姜局长,你是土地公公,我们还是听你的。”
多数人又都笑了。姜禄笑得特别开心。
杨富财说:“尉书记说了,要尊重历史,照顾现实。有依据的都整好了。没依据的呢,总要有一个解决的原则。解放以来,农村历次划界都是‘上齐梁子下齐河’我们现在可不可以沿用这个办法?”
村社长们听了杨富财的话,脸上顿时起了不同的反应,有人笑得开心,有人神情沮丧。
姜禄说:“这个办法好啊!老海你觉得咋个样?”
老海紧皱眉头,闷了一下,看看尉越涧,无可奈何地说:“按这个办法,我们乡的一些村社恐怕要吃亏喽。不过嘛,也没得啥子更好的办法了,行嘛,就这样划吧。”
一个50来岁披着羊毛毡褂的人,突然将旱烟杆砸在板凳上,站起来吼道:“海书记,我不同意!”
屋子里的人,目光一齐盯住这个老社长。老社长的脸涨得通红,右手不断颤抖。他稍停了一下说:“我们麻窝社山背后那片柴山,前些年我们去割,也没得哪个说啥子。”
他的手指着杨富财身后的一个中年汉子说:“今年,他们不讲理,说这片山是他们的喽,我们的人去剔点丫枝割点毛毛草,他们把我们的镰刀背篼收了,明明是欺负人嘛!”
被指责的那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来说:“是我们不讲理,还是你们不讲理?那片柴山在我们这方山梁子上,紧紧连着我们的地,咋个会是你们的?前几年,我们想着大家亲亲戚戚的,你们要来割点柴草嘛,让你们来割,你们不领好,嗨,还放牲口进来糟踏,把我们这边的人逗龇了,他们才把你们的背篼镰刀收了的。哟,就以为是你们的了?是你们的,你拿出证据来嘛!我们再憨,也怕不会把这片柴山让给你们!”
杨富财扯了那中年汉子的裤子,脸上笑着,口里吼道:“你这个死日的,给我好好坐着,不要得理不饶人,有理,你还吵哪样?”
“死日的”是金江人骂人的话,如出自长者之口,教训的口吻中还含着一点亲昵。杨富财是乡党委书记,年纪又比那汉子长得多,有资格笑骂他手下的社长为“死日的”。
那人看了杨富财一眼,气呼呼地坐了下去。
老海见杨富财的手下人听了他的话,便给那羊毛毡褂打招呼:“老古,你也坐下来说嘛。”
那人把头一扭,仍然站着,气呼呼地说:“我不坐!”
老海感觉有点失面子,便扯了古社长的裤子,板着脸说:“老古,今天你是咋个了,吃了牯牛肉了吗?尉书记在这里,大家都怕要讲点党性。”
羊毛毡褂叫道:“哪个吃牯牛肉了!党性、党性,我们这些乡坝头的人懂不到啥子党性。我当社长都有20来年了,我那些乡亲服的就是我说话办事讲点义气!”
海霄只得放了那人的裤子,把通红的脸扭开了。
尉越涧心头一颤——农村人把义气看得如此之重!
古社长看着老海说:“海书记,要给我们划20来亩柴山出去呀,我咋个对得起我那些乡亲哟。”他说着竟哭了起来,又用手背去揩了一下眼泪,随后用手指捏着鼻子,“啪”的一声,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屁股重重地蹾到了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