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朝阳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表彰大会隆重开幕。清晨7点40分,尉越涧来到市委大院,看见参会代表陆续拥向市委小礼堂正大门,排起队伍鱼贯进入会场。新到任的市委书记安居正、市长闵琪珲身披大衣,笑逐颜开地站立在礼堂侧门前,各县主要领导纷纷上前握手寒暄。
尉越涧正想过去与市领导打招呼,忽然看到梅主任从自己身边走过了。他转身喊了一声“梅主任”,伸出手要去和他握手。
梅主任虎着脸,瞥了尉越涧一眼,鼻子哼了一声,没来握尉越涧的手,径直走进礼堂去了。
尉越涧脸上顿时热辣辣的,憋着一股气,一声不吭地走进礼堂。他竭力控制不悦的情绪,露出笑脸与熟人朋友寒暄握手。他在第一排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后,抬头观察主席台的领导阵容,安居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市委副书记和常委依照排名顺序坐在第一排。人大、政府、政协的副职和法院院长、检察长坐了第二排。他由此得出一个判断,朝阳市的领导班子,除了市委书记和市长易人外,其他领导人都没发生变化。
大会由闵琪珲主持。他新近从省政府副秘书长调任朝阳市长,刚40岁出头,坐在主席台上,显得年轻英俊,光彩照人。尉越涧听到了周围一些人的啧啧赞叹声。安居正代表市委、市政府作工作报告。安居正也很年轻,也才40多岁,原为朝阳市委副书记,姜荣仁调省上后,他挑起了掌管近500万人口大市的重担。书记、市长脱去了大衣,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把俩人映衬得容光焕发。党政主要领导人的年轻化,显示了这届市领导班子的活力。会议当中,尉越涧发现闵琪珲与身旁的一位市委副书记耳语了两句,那位副书记眼睛看着尉越涧他们这里,还用手指了一下,闵琪珲点了个头,顿时收起了笑容,随即将脸扭开,就不再说话了。尉越涧立即意识到新市长刚才是要确认自己。闵琪珲调来朝阳不久,与尉越涧还未谋过面。从刚才市长神情变化的瞬间中,尉越涧察觉闵琪珲对自己似乎没有好感,心里立即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也许和省报评论员的文章有关吧——尉越涧心里想。
安居正作完报告,闵市长接着宣读表彰决定,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代表在音乐声中分批登台领奖。金江县未进入先进集体行列,只有一些先进个人受到表彰。尉越涧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王鹏举,发现他的表情与自己一样不够自然。
中午的饭桌上,同桌的人谈论着省报评论员文章。尉越涧闷着头夹菜刨饭,默默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邻县一个姓岩的副书记问身旁的人说:“小彭,你看没看昨天的省报评论员文章?”
那个叫小彭的人如实回答:“瞭了一眼标题。”
岩说:“建议你认真看看。这篇文章有一定理论深度,批评了‘党性加义气’的说法,观点阐述得很清楚。”
小彭说:“‘党性加义气’,这话听起来还挺新鲜的。”
岩说:“新是新鲜,但不够严肃。”
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接口说:“这话平时我们也讲,只没人家归纳得简练。”
尉越涧想:这人的话似乎在赞成“党性加义气”的说法。
小彭说:“岩副书记说得对。‘党性加义气’,的确不伦不类。”
那个乡镇干部夹起一坨红烧肉说:“你们大领导理论水平高,问题看得清澈清澈。我们当乡保长的,水平低,只是觉得不讲义气,说话没人听。”
他说罢,便把那坨红烧肉放进嘴里大口嚼着。
另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瓮声瓮气地说:“老曾说的是实话,对老百姓不讲义气不行。进了那些民族寨子,人家那些弟兄诚心诚意地敬酒,你不喝行吗?人家说,大哥,我喝了一碗,你也喝一碗,抬起碗来一口就闷了,你能说,兄弟,我酒量不行,只喝半碗?”
老曾见有人帮腔,指着刚才说话那人说:“那回,我和老耿一起去一个寨子。老耿酒量好,喝了三碗也还可以陪他们喝。我没他的海量,可就惨了,两碗喝下去就趴下了。人家那些弟兄可高兴了,说我讲义气。”
岩见这俩人一唱一和,与自己净唱反调,不屑地说:“你们这是在偷换概念,喝酒与‘党性加义气’是两回事。”
小彭立即帮腔说:“当领导恐怕要注意影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怕要分个场合吧。”
尉越涧几口扒完饭,放下饭碗,站起身就走了。
下午,在市委小礼堂进行大会经验交流。大会结束后,会议主持人通知各县区委书记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开座谈会。尉越涧走进长方形的会议室,看见安居正、闵琪珲和市委副书记坐在对着门的沙发上,各路诸侯便在两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安居正亲自主持会议。他换了一套咖啡色夹克,样子显得很随和。
安居正说:“我市各县区明年年初都要换届,考虑到有些问题,大家不宜在大会上讲,所以,临时决定召开这个座谈会。在这个范围内,大家可以把问题提出来,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就是研究解决一些实质性问题。”
尉越涧一边记着笔记,一边构思如何汇报情况。
安居正看了一眼闵琪珲,转脸对大家说:“闵市长工作很忙,他也约见了外商,仍来参加座谈会,体现了对县区工作的重视。等一会儿他要先走,我们先请市长讲话吧。”
闵琪珲换了一套浅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显得儒雅潇洒。他笑容可掬地说:“我来朝阳不久,认识的人不多,在座一些同志还对不上号,对基层情况也不够了解。所以,我主动向居正同志要求参加这个会,一是认认人,向大家学习;二是想谈一些意见,考虑可能不够成熟,如果讲得不妥,请居正同志和各位批评指正。”
新市长短短几句开场白显得谦虚和蔼,一下就博得了人们的好感。
尉越涧看着闵琪珲那张清秀的脸,不免在心里感叹——省里真是人才济济,人家有硕士学位,又在省领导身边工作过,虽然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却干到了正厅级,而且是一个大市的市长。
他想:一个人的伴侣是自己选择的,即使做夫妻不合适,自己也怨不得别人,或恪守传统,糟糠之妻不下堂,或果断分手,另作选择;朋友也是自己选择的,适合交往的,如高山流水一样情谊绵长,不适合交往的,逐渐疏远,形同路人罢了;领导却完全不能自由选择,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从”只不过是古人的理想而已;要是又碰到像龚政那样待人和气的市长就好了。
安居正微笑着对闵琪珲说:“市长,在我们这些同志面前,你尽管放开讲。”
闵琪珲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扫视了全场。他的目光在尉越涧身上稍停留了一下。闵琪珲翻开笔记本,看着讲了起来。
尉越涧想:闵市长是下了一番工夫准备啊。
闵市长讲:“全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上,省委、省政府领导同志严肃指出,一些地方社会治安混乱,人民群众没有安全感,是因为那些地方的主要领导认识不高,没有两手抓两手硬,只重视经济工作,而忽视了精神文明建设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
尉越涧想:上级讲得何等好啊,从金江的情况看,相当多的干部存在这种片面认识,的确需要认真加以解决。
他停下笔记,抬起头来,正好与闵琪珲威严的眼光相碰。闵琪珲盯了尉越涧一眼后,又将目光投向别处去了。尉越涧立刻产生了联想——从上午的大会到现在,市长已经两次向自己投来难以名状的眼光。
他顿时浮起了一种不祥之感,便低下头去继续作笔记。
闵琪珲继续讲道:“昨天,李副省长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市一个县委书记,在一个较大的场合,公然大讲特讲什么‘党性加义气’……”
尉越涧心里一惊:李副省长?此人不就是那位王彬彬的岳父吗?事情已经非常明朗,省报评论员文章至少是李副省长的观点,闵琪珲明显批评的是我尉越涧,梅主任叫派武警护送“王公子”,也许是他授意的吧。
他抬头看看闵琪珲,又看看安居正。市委书记正襟危坐,一脸沉静。在场的县区委书记左右张望,似乎在搜索寻找那个标新立异的人。闵琪珲突然将笔记本砸在桌上,脸上气呼呼的。市长讲话前后判若两人。尉越涧听人说过,闵琪珲是李副省长的秘书,靠着李副省长的栽培,才逐步干到现在的位置。尉越涧心里忿忿然——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运气好一点罢了!你要给主子出气,你有权力。你想批评,你就批评吧,何必要耍威风,发这样大的火。
闵琪珲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过火,瞥了一眼安居正,安居正气定神闲,眼睛看着门外。闵琪珲又从桌上拿起笔记本,严肃地说:“我们这个县,宣扬‘党性加义气’的结果是什么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社会风气不好,社会治安混乱。前不久,省里下来帮助这个县工作的同志,在县城竟然被社会上的流氓打伤了!同志们啊,我们想想,在那个地方,省里的同志都会挨打,那里的老百姓难道还会有安全感吗?”
闵琪珲异常动情,县官们刷刷地记着笔记,静寂的会场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安居正抱着手,目光仍然望着室外。尉越涧脸色非常难看,屁股不自在地在沙发上蹭了两下。
闵市长说:“这个县的主要领导是非不分,原则不讲,听命于造反派头头,人家出面讲情,他们居然就把那伙打人凶手放了。”
尉越涧大吃一惊——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放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闵市长提高嗓音说:“当地人民群众意见很大,说我们这里究竟是共产党在领导,还是造反派在操纵。我认为,出现这种异常情况不是偶然的,说明思想的混乱,必然带来种种恶果;说明这个地方的领导腰杆子不硬,不敢理直气壮地抓工作……”
尉越涧感觉闵市长不断用手掌扇着自己的耳光。他笔记也干脆懒得记了,若有所思,面壁而听。他看见安居正掏出烟来,点燃抽了起来。他便也掏烟点燃抽了起来。整个会场就只安居正和尉越涧俩人抽烟。尉越涧此举更加惹恼了闵琪珲,闵市长感觉尉越涧在藐视自己的权威,他讲话的语气更加激烈,讲什么听命于造反派头头,必然软弱涣散呀,而软弱涣散是因为领导干部其身不正呀等等。县官们听得莫名其妙,都握着笔,定定地听着市长讲话。
末了,闵琪珲说:“我只是有感而发。话讲多了,难免有错,讲得不对的,请居正同志批评。”
他拿着笔记本,对安居正说:“安书记,我就先走了。”
闵琪辉站起来走了,原本肃静的会场里,人们纷纷掏烟点火。闵琪珲经过尉越涧的面前,用带刺的目光瞟了他一眼。尉越涧早已忿忿不已,心中此时燃起了一股怒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书记们完全看出来了,闵市长刚才矛头所指的是金江县委书记,他们向尉越涧投去了不同含义的眼光,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闵琪珲出了会议室后,安居正将烟头揿入烟灰缸说:“我们继续开会吧。下面请各位汇报情况,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套话就不要说了,尽量言简意赅。”
安居正话音刚落,尉越涧霍地站起来,众人大惊,诧异的目光齐聚到他的身上。安居正笑着手指尉越涧,示意他坐下来。尉越涧竟然站着不动,说道:“闵市长刚才批评的是我们金江县。我承认‘党性加义气’我讲过,这句话有多大的错误,我愿意接受市委领导批评。但是,省报评论员文章断章取义,歪曲了我讲话的原意,我不赞成。我没有不加分析地提倡江湖义气,更没有鼓吹哥们儿义气……”
安居正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打断尉越涧的话,大声喊道:“你坐下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