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买了10个烧洋芋递过来,驾驶员抓了两个,尉越涧只要了一个约半斤大的洋芋。他与乡党委书记招手告辞后,车子飞速离去。尉越涧肚子饿了,啃起洋芋来。烧煳的皮被包谷棒子搓过的洋芋黄爽爽的,他感到味道特好特香。尉越涧啃完洋芋,便开始不断抽烟。驾驶员习惯地播放起歌曲来,在尉越涧的耳朵里,美妙的音乐成了烦人的噪音,一曲没播完,他就叫停了。车子进入牛树的杉木林区,尉越涧的心情与先前过来的时候全然不同,他不再感到赏心悦目,只觉得临近傍晚的树林一片阴郁,林中鸟儿的叫声也很闹心烦人。车子先下10多公里的坡,接着又爬10多公里坡,到了3000多米的大海梁子,老张开启了吉普车的远光灯。车子从大山上一直往下行驶,下一个几十公里的长坡。车子过了荞麦乡,接着又爬大将树梁子。一路上,尉越涧平常喜欢的草山和长防林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时隐时现。他的思绪却随着飞驰的车速盘旋起伏,飘飞到了凉风凹,飘飞到了县城。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个问题——林纪到底怎么样了?凉风凹的人会不会伤害他?
此刻,尉越涧心里充满了担心,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去年,他曾看到一个情况通报——Y省一个县开展专项治理破坏烟叶专卖的违法活动,由于工作队事先不掌握情况就贸然进村,与老百姓发生了激烈冲突。工作队慌慌张张撤离时,一个工作队员驾驶的车子刚发动起来就熄火了,暴怒的村民从车上把那人拖了下来就是一阵乱棒,当场打死了。
尉越涧忧心如焚——凉风凹是否会成为那个事件的翻版?
尉越涧非常痛楚——我是否轻听轻信,犯了情况不明轻率决策的错误?
尉越涧的脑海里不断过滤着李聪晔电话内容,力图从一字一词中准确分析判断凉风凹事件的性质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走向。他想:李聪晔报告了大部分工作队员回到了粗丝村公所,林纪却失踪了,林纪为何会失踪?难道是其他人甩掉他不管?“失踪”意味着什么?他分析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林纪跑出来的时候,迷了路而脱离了多数人,如是,那么,林纪的归来只是时间问题;二是林纪落到了凉风凹村民的手中而成为人质,如是,情况简直糟糕透了。乡村生活赤贫的一些农民,轻视生命如草芥,为一些小利益,与人吵架受了气都会以自杀来结束生命。在这种激烈的对峙冲突中,情绪失控的老百姓将会干出些什么……他不敢想下去。他希望凉风凹有头脑的人,清楚伤害县上领导的严重性,能够控制事态发展;他更希望林纪失踪的消息是一种误传。
尉越涧在心里默念:惟愿林纪安全返回!苍天保佑林纪平安无事!
尉越涧想起刘茗恬、张德民汇报时说,进出凉风凹只有一条独路,由此,他分析县上派出大量政法干警前往凉风凹可能出现的情况:最坏的可能是凉风凹的村民已有准备,他们以逸待劳,用滚木礌石袭击县上的人,必然继续造成人员伤亡。县上的人被迫还击,双方均有伤亡,村民用极端的方式处置林纪;另一种可能是村民面对强大的攻势,迫于压力放弃抵抗,政法干警成功解救林纪,抓捕所有违法犯罪人员。
尉越涧在心里喊了一声:惟愿不战而胜!
他想:现在一切措施都必须围绕解救林纪设计。林纪会在哪里呢?如果确实落入村民手中成为人质,后果难料!他不知道王鹏举将会如何指挥调度这场更大规模的行动,难道他就不会投鼠忌器?!
他在心里喊道:鹏举啊,你熟读《孙子兵法》,常与我谈不战而屈人之兵;目前,你们最好是围而不打,智取而不强攻啊!
尉越涧后悔自己竟然同意县上派出大量政法干警,开始考虑是否在路上堵住增援队伍,不让他们武力攻打凉风凹。
吉普车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大将树梁子,开始直下48公里的长坡。在33道拐弯的第三道弯,尉越涧看见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远远近近射出一长串汽车灯光,便知是县上执法的大队伍开过来了。他叫驾驶员放慢车速摁着喇叭走。迎面开来的车子,大客车走在最前面,接着是5辆北京202吉普型警车,还有一辆大货车和3辆囚车。他叫驾驶员停车。车子停稳后,他马上跳下车去。大客车上的人听见对面车子的喇叭响声,发现了县委书记的车子,也很快停了车。对面过来的那些车子都陆续停了下来。谌炎文迅速从警车里跳下来,迎着尉越涧跑过来,与他握手打招呼。
尉越涧问:“谌检,人都来了吗?”
谌炎文说:“都来了,尉书记。王副书记先走了。”
尉越涧说:“我知道。”
谌炎文说:“尉书记,我把人喊下来,请你作指示。”
尉越涧点点头,思考着如何讲话。
谌炎文转身跑了几步,朝着车队喊:“同志们,都赶快下车来,尉书记在这里,要给大家作指示!”
人们纷纷从客车、警车、囚车和货车里跳下来,这些人头戴大檐帽,分别穿着公检法司服装,纷纷跑过来跟尉越涧打招呼。尉越涧看见了法院副院长、司法局张局长等人。众多司法人员围住县委书记,纷纷伸过手来握尉越涧的手。尉越涧心情激动眼睛潮润,一个劲地去握伸过来的手。他没有发现县政法委的人,估计他们是与王鹏举一起走了。
检察长说:“尉书记,我马上集合队伍,你就多给大家鼓励鼓励吧。”
尉越涧马上答应:“好的,我讲几句吧。”
谌检马上向人们招手,高喊:“同志们,请大家立即集合,按照公检法司的顺序排成4列。”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政法干警,不到两分钟,队伍便整齐集合成4列。
谌炎文像军人一样迈着有力的步子,几步跑到尉越涧面前行举手礼。尉越涧下意识地将右手掌举到右额,突然想起自己穿的警察服没有领章警徽,行举手礼不伦不类,便赶快放下手来点了个头,注目看着谌炎文。
谌炎文声若洪钟地报告:“县委书记同志,我是金江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谌炎文,按照县委的指示,奉命带领公检法司部分干警,组成执法队伍,开赴大河乡执行任务,现在请您指示。”
尉越涧虽然看不清队伍中的一张张脸庞,却想象得出干警脸上的刚毅表情。刚才在车上的诸多顾虑顿时烟消云散。他朝前迈出两个大步,面对整齐威武的干警队伍,大声演讲起来:“同志们,你们肩负着党和人民的重托,将要去执行一项非常艰巨非常光荣的任务!”
尉越涧感到眼睛有些潮润,讲话稍停了一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挥舞着右手,声音沙哑而激情地说:“你们面临的情况非常复杂,必须坚决果敢沉着冷静。纵有千难万险,都要找到林副县长,保证县委工作队所有同志安全回来,抓捕古逢枝等违法犯罪分子。如果违法犯罪分子继续负隅顽抗,胆敢暴力攻击我们的干警,一定要严惩不贷。大家要听从指挥克服困难,尽量避免伤害无辜的老百姓。”
尉越涧稍停了一下,高声问道:“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政法干警一齐发出整齐有力的回音:“有!”
尉越涧觉得自己是战时的一个将军,在向开赴战场的军人作战前动员,而眼前这支队伍英勇善战,必能胜利完成战斗任务。
他将右手举起向前一挥,大声下令:“出发!”
谌炎文大声喊道:“解散!上车!”
干警们纷纷上车,谌炎文与尉越涧紧紧握手后也上了车。尉越涧凝视着一辆辆车子开动,不断向身边开过的这些车辆招手致意,目送车队翻过大将树梁子才上了自己的车,急速向金江方向驶去。
尉越涧回到县城已是将近午夜零点。他下车后立即跑去县委办公室。李聪晔还领着两个年轻人值班,他笑着上来握尉越涧的手。尉越涧拉着李聪晔的手,急急地问:“聪晔,有什么新情况没有?”
李聪晔说:“没有,书记。”
尉越涧又问:“市里有没有明确指示?”
李聪晔说:“我们电话打到市委办公室,他们说,市委主要领导都不在家,有的去省上开会,有的下县了。他们请示领导后再答复我们。”
尉越涧说:“聪晔,你也很累了,赶快休息吧。”
李聪晔说:“好的,书记,你也赶快休息吧。”
尉越涧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寝室。他疲惫不堪,进了卧室便躺倒在床。他的大脑异常兴奋,根本无法入睡。他只好翻身起来,从桌上拿了那本《资治通鉴》回到堂屋,坐到木沙发上,摊开这本厚厚的史书,翻到折好的页码看了起来。他心不在焉,眼花缭乱,书上的字像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蚊子叮在纸上,一片模糊。他心中迷惘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他的头脑里不断浮起林纪的影子,幻想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把书丢在茶几上又进了内室,脱了衣服倒下床去,翻过来翻过去都睡不着,肚子“咕、咕、咕”地叫,胸口嘈呱呱的,清口水从喉咙里涌出来。他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赶快翻身起床穿好衣服,把手枪插进腰间,让衬衣遮了,跑到街上去了。
金江县城灯火辉煌,夜市一派繁荣。今年3月以后,县城商铺的门面大部分改装成了卷帘门,商铺的招牌也变得字体鲜明,名称各具特色,新安装布置的霓虹灯琳琅满目,男男女女从商铺进进出出,商店生意十分火爆。月潭公园旁边开了几家卡拉OK和酒吧,歌厅里传来年轻人或狂放粗野或柔情似水的歌声,这些歌曲好多尉越涧都没有听过。
县城的小吃摊子从县委和金江一中门前一直往北沿街延伸,街道两边犹如喷着火焰的两条长龙。金江路上比肩继踵人声鼎沸。尉越涧走到县委招待所前面的一个小吃摊子前,踌躇了片刻便坐了下来。这家品种齐全一些,一个摊子坐满了人。尉越涧也想了解民情。主人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蹾在尉越涧面前,笑着问道:“老板,你想要点哪样?”
尉越涧说:“沙锅米线吧。”
金江小吃价廉味美。小卷粉、铜锅粑、松毛小笼包是金江小吃三绝。金江小卷粉是凉的,米质好又绵扎,调料特多,除了酱油、味精、姜葱、蒜泥和油辣子这些基本的作料外,还加了少许香椿、花生面和芝麻酱,吃起来味浓香醇特别过瘾,5毛钱一碗。尉越涧出差回来,几乎都要去吃上一回。金江的铜锅粑,主要原料为米浆,放了适量的鲜鸡蛋、白糖和金江小碗红糖,加入适当的水搅匀后倒进小小浅浅圆圆的铜锅里,刚好摊成一个圆圆的粑粑,滚热的猪油先烙黄一面,用锅铲轻轻翻过来再烙黄另一面,再用筷子夹了滚着烙粑粑的边沿,烙好后就成了可口的食品。初到金江的食客吃到黄爽爽的铜锅粑无不叫好,一个铜锅粑才两角钱。其味之美,奥妙在于金江小碗红糖的功用。金江甘蔗糖分充足,金江小碗红糖很出名。金江人常常自豪地说,在全国第一次人代会上,周恩来总理曾提出,要求金江小碗红糖保证供应西藏,西藏人喝的酥油茶里少不了金江小碗红糖。金江的松毛小笼包与别处不同,蒸包子时在蒸笼底层铺了一层薄薄的松毛,一笼只蒸6个小包子,经过大火熟蒸,松毛香味熏透包子,吃起来便觉醇香可口。尉越涧平常喜欢这三种小吃。此时,他又饥又渴,所以选了小锅米线。金江的小锅米线也有特色,小沙锅里舀入原汁鸡汤或排骨汤,高汤烧沸后,加入各种调料,放进米线,再放进拌好调料的肉末后马上抬起来。吃起来又鲜又烫十分过瘾。
尉越涧的前后左右,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两个老年人一声不吭,用筷子夹着松毛小笼包吃。两个中年人吹牛吹得起劲,尉越涧听出他们是在议论县上出动政法干警的事,于是放慢了吃喝的速度,用勺子喝着汤认真地听,脸上却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穿汗衫的汉子说:“9点半的时候,我看到一辆大客车,还有大货车、警车、囚车,怕有七八辆,车上拉得满当当的,全是戴盘盘帽穿制服的人,从水淌河沟那边去了,怕是哪点出事了。”
穿衬衣的汉子说:“金江太平了两年,该不会有啥子惊天动地的事吧?”
汗衫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说,我翻了皇历,今年是个凶年,怕要出些怪事嘞!”
衬衣满不在乎地说:“就看尉越涧的运气喽。”
汗衫瘪瘪嘴说:“尉越涧的火头虽然高,怕还是难压得住,要看他该过得了今年这个坎。”
衬衣说:“还是不出啥子事好,乱七八糟事多了,当官的日子不好过,那倒当疼,怕就怕你我这两文工资揣不进荷包。”
汗衫说:“你这个人,咋个能恁个说呢,人家当官的又没有惹着你。还是惟愿不出啥子事,怪事儿出多了,遭殃的是你我老百姓,还是平平安安的好。”
尉越涧听着俩人这番议论,心里不免升起怅惘。他站起身来掏钱付账,女老板看见他没有笑脸,一边收钱一边说:“老板,该是这米线味道不合口味?哪点不合。你给我说,下回你来,帮你调调味道。”
尉越涧笑笑说:“味道不错。”
女人笑了说:“下次来照顾生意啊。”
尉越涧点点头,赶忙离开了小吃摊子,走回宿舍去休息了。
这一夜,尉越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