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尉越涧就翻身起床了。他的大脑思维的机器在此时仍停不下运转。他感觉头脑晕晕沉沉一片空白,便走到屋子外边的小水池边,扭开水龙头,伸手试了一下水温,水管里流出的水有点凉。他把水龙头扭到极限,过了半分钟,水慢慢热起来。他弯下身子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洗,经过一阵冲激,他似乎感觉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洗漱完毕后快步走到了县委办公室,与值班人员打过招呼,刚坐下来一会儿,便看见李聪晔手里拿着一份电文急匆匆地走来了。
李聪晔扬扬手里那张纸,说:“尉书记,市里发来了传真电报。小李刚才送到我的家里,我赶忙跑去找你,敲你的门,没见动静,就估计你来办公室了。”
“聪晔,市里有什么要求?”尉越涧眼睛盯着李聪晔手里捏着的那份电报,连寒暄话也顾不得说了。
李聪晔也不答话,将传真电报递给尉越涧。尉越涧接过来,眼睛迅速扫视了一遍电文:
金江县委:
你们所报的大河乡粗丝村凉风凹村民暴力阻挠县工作队执法的有关情况,省市领导非常重视,作了重要批示,现将省市有关领导的批示意见传给你们,请你们按要求认真研究,妥善处理:
一、慎重对待处理计划生育工作中工作队与村民发生冲突的问题。目前不宜派出武装人员去凉风凹,更不能因为工作方法不当发生流血事件,只能派出少量的工作队员进村,开展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二、计划生育工作只能抓紧不能放松,希望你县针对当前实际情况,采取有力措施,圆满完成今年计划生育工作任务。
中共朝阳市委办公室
1992年4月8日
尉越涧感到手里这份电报沉甸甸的。李聪晔见县委书记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忙递了一支烟给尉越涧。尉越涧点燃烟,开始仔细琢磨这份短短的电文所传递的信息。上面的意思很明显,不同意县里派出武装人员处理凉风凹事件。
尉越涧经过昨晚的思考,觉得武力解决凉风凹的问题的确存在极大风险,如果救援工作不当,导致局势严重失控,双方发生激烈冲突,造成人员重大伤亡,将给今后金江的稳定发展造成影响,县委特别是自己作为县委书记将难辞其咎。动用强大的威慑力量甚至不惜使用武力虽非良策,但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解救林纪呢?又如何能抓捕古逢枝等暴力抗法的骨干人员呢?尉越涧感到左右两难,觉得无论如何处理都非万全之策。
他抬起头来问李聪晔:“聪晔,你们是否给上面报了林副县长失踪的情况?”
李聪晔感觉县委书记问得有些突兀,不解地答道:“报了啊。”
尉越涧又问:“还有,是否报了我们采取的措施,包括派出政法干警下去的事?”
李聪晔说:“报了。当时觉得情况紧急,参加会议的同志一致认为必须派出公检法司的人,组成工作队下去才能解决问题。只是甄县长说要得到你的同意,大队伍才能出去。”
李聪晔面容有些困惑——搞不清尉越涧为何突然问起这些问题。
尉越涧掏出烟来递了一支给李聪晔,自己点燃一支后,又埋头琢磨市里电文的含意。
这份电文落款的日期是昨天,县机要局收到的时间却是今天清晨。
尉越涧又抬头问:“聪晔,机要局是什么时候收到这份电报的?”
李聪晔说:“我问了小李,她说收到电报后,立即就送来了。我估计是市里领导批示后,时间太晚了,所以,市委办今天清晨才传过来。”
尉越涧觉得李聪晔的分析有道理,不满意地说:“我们的事很急啊,他们答复得迟了一些,是不是过于相信我们了。”
李聪晔听出了县委书记的弦外之音,笑笑没说话。
尉越涧又埋头盯着电文思考:
对凉风凹事件的定性,电文没作明确表述,但从字面上分析,同意定为暴力阻挠执法事件。
不宜派出武装人员——这是一个含意模糊的表达!
尉越涧想:不宜与不准、严禁这类字眼相比,明显有些柔化。武装人员的确切含意,从狭义上理解,指的是武装警察;从广义上讲,包括携带武器的一切人员。县上没有使用武警中队的人,派出的是政法人员,算不算“不宜”的范围?
尉越涧觉得自己应该亲自打电话给市委领导汇报情况,请示处理意见。不问清楚上面的意思就贸然采取行动,出现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招致严厉追究。但又觉得上级既有电文,再打电话询问领导,他们也许会认为自己啰嗦,甚至怀疑自己低能。他有些犹豫不决。
李聪晔说:“尉书记,上面不同意我们的做法,是他们不了解情况。”
尉越涧抬头瞥了一眼县委办主任,嘴里“哦”了一声。
李聪晔说:“我们下面认为是天大的事,到了上头就没当成大事。他们不同意我们出动政法干警,我们还会有啥更好的办法?”
尉越涧觉得李聪晔的话提醒了自己。自己老是去纠缠“武装人员”的含意,犯了一个政治人物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钻进牛角尖里去了。他感到自己可怜又可笑,又埋头仔细研读电文。
他想,上面要求派出少量工作队员做过细的思想工作,这种要求放之四海而皆准,在一般情况下正确无疑,但脱离了凉风凹目前的实际情况,缺乏针对性和操作性,在当前情况不以强硬措施做后盾,怎么可能派“少量工作队员”进村“做思想政治工作”呢?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林纪下落不明,如果他落在凉风凹村民的手里,不采取果断措施能否救出林纪?林纪如果发生不测怎么办?
尉越涧认为派出少量工作队员进村的要求不切合实际,自己处理比较棘手,根本无法组织实施。
此时,尉越涧深切地感到了凉风凹事件的复杂性,用武力处理这次突发事件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驾驶技术不高又不熟悉路径的驾驶员,把车子开到了一个没有指路牌的十字路口,犹豫着是向前向左向右才能少走弯路顺利到达目的地。
他彷徨茫然,在心里喊着:林纪,你在哪里?
他仰起脸来,问:“聪晔,大河那边报过什么情况没有?林副县长的下落有没有一点消息?”
李聪晔说:“书记,昨天会议以后就没有得到过新的情况报告。县上下去的人,昨天晚上很可能住在大河,我马上与他们联系,问问林副县长有没有点消息。”
尉越涧说:“你可以向他们传达市里的传真电报内容,最好能够找到王副书记。同时,请他们把下面的情况报上来,特别要搞清楚林副县长的下落,一有情况要迅速报上来。”
说罢,他把传真电报递给了李聪晔。
李聪晔答应后,马上要县上总机拨大河乡政府的电话,两分钟后电话拨通了。尉越涧眼睛盯着李聪晔打电话,从李聪晔的话语中,判断出对方接电话的不是王鹏举而是谌炎文。李聪晔一字一句地念着市里传真电报的内容。他读完后,问了下面的情况,然后用手捂住话筒,说:“书记,谌检说他们昨晚住在大河乡,王副书记昨天晚上去了粗丝村,目前仍然没有林副县长的下落。”
听说林纪没有下落,尉越涧很焦急,皱着眉头说:“聪晔,你告诉谌炎文,尽快派人找到王副书记,传达市里传真电报的主要精神,请他们认真研究市里的指示,提出处理当前情况的意见。县上下去的人原地待命,没有弄清林副县长下落之前,不能盲目采取行动。”
李聪晔放开话筒,传达了县委书记的指示。尉越涧焦躁地站起来,开始来回在屋里踱步。办公室里的人看到县委书记一副焦急的样子,都低着头默默看文件和材料,做自己的事。稍会儿,李聪晔向尉越涧递去一支烟,尉越涧接了后,瞥了几个年轻人一眼,发觉自己的焦躁情绪传染了在场的人,便默默地坐下来。李聪晔给他点燃火,他狠狠抽了一口,勉强做出一个微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王鹏举是昨天晚上8点过到达大河的。他随便刨了一碗饭,便匆匆带着随行人员打着手电爬山,半夜才到了粗丝村公所。村公所里,屋子被昏暗的马灯光照得若明若暗。王鹏举刚走近门前,一眼就看到坐在凳子上的林纪。他稍微怔了一下,立即几大步蹿过去,嘴里大喊:“林纪。”
林纪转过背来,起身迎着王鹏举,叫了一声:“大哥。”
王鹏举、林纪俩人紧紧拥抱,俩人都掉下了眼泪,屋子里的人情绪都很激动。
王鹏举拍着林纪的背说:“兄弟啊,我悬着这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林纪的眼睛红红地说:“老王,我差点就见不到大哥你了!”
心情放松了的王鹏举又幽默调侃起来,逗了林纪一句:“我们都准备给你扎花圈了。”
说着,他走过去,与人们一一握手,说了一番感谢鼓励的话。之后,王鹏举与林纪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林纪脸上苦笑着,极力抑制着翻腾的情感,叙述了他们脱险的经过。
古逢枝戴着手铐从县工作队员手中逃脱,蹿到张驼背旁边。驼背老头立即大喊一声:“不要打了!”
张驼背的喊声刚落下去,老百姓逐渐停止向工作队甩石块和泥巴坨,棍棒也不再挥舞翻动了。狗群仍然狂吠不停。古逢枝的婆娘娃儿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骂着。张驼背将棍子拄到地上,双手扒着棍子,身子蜷缩着不断喘气,一张脸涨得红红的,眼睛扫视着县上来的人。
被围住的工作队员们对着驼背和古逢枝怒目而视。
驼背阴阳怪气地说:“林副县长,怪不得我们啊,我们也不是有意要与政府作对。只是不想你们抓走古逢枝,他已经过来了,你们可以走了!”
林纪背部被两小块石头击中,疼痛得很厉害。他从圈子核心往圈子里外看,警察们端着手枪、冲锋枪,脸上饱含耻辱,一双双眼睛喷射出仇恨的火焰。他清楚工作队的人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伤。
汪亮福狠狠地盯了驼背一眼后,用急切的眼神征询林纪。
林纪清楚汪亮福眼里的含意,知道大家在渴望着什么,他想:只要自己一举手一投足,或丢出一个眼神,一场无所顾忌的厮杀就将开始。挡住对面山路的暴徒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警察的枪声一响,他们便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古逢枝便会重新回到警察手中,工作队将会风光体面地走出凉风凹。林纪有些犹豫,差不多要一声令下,喊出“给我打”的一声。
林纪咬着嘴唇抑制住心中的愤怒——在双方尖锐对立的情况下,自己不理智,金江的高寒山区将会出现一次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
他抬眼环顾四周,看见那些老百姓衣衫十分单薄,有的根本就没有穿衣服,一个个在晨风的吹拂中瑟瑟发抖。他回头看着火气十足的警察,一个个脸上肌肉紧绷,只等指挥员一声令下。林纪盯着他们手里紧握的长短枪支的一瞬间,他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他从圈子里朝前走了几步,走到汪亮福身后,用手扯扯公安局副局长的衣襟,轻声说道:“告诉同志们,一定要保持冷静!”
汪亮福不情愿地点点头,给身边的一个警察耳语一通。随后,林副县长的指示迅速传达到所有警察。周围的农民仍在用不同的眼神看着被包围的执法人员。林纪走到队伍的前边,眼睛威严地逼视着驼背老头。张驼背感到了恐惧,低头将目光投到地上。
林纪高声喊道:“老乡们,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刚才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国家法律?”
村民们一会儿定定看着林纪,一会儿又看着持枪满含怒气的警察。一些人看见驼背老者低下头了,眼里开始闪出恐惧的目光。
驼背慢慢抬起头来,眼光忽悠地看着林纪。
林纪说:“老张,我们今天不是要收拾这里的老百姓,只是抓捕古逢枝。”
古逢枝和对面的妻儿将眼睛瞪得老大。驼背仍然默然无语,目光斜视着林副县长。
林纪见张驼背不开腔,便将目光转向众多村民,喊道:“老乡们,只要你们交出古逢枝,给我们让路,我保证不为难大家。”
古逢枝的婆娘急了,破抓抓地叫喊:“娃娃他爹究竟哪点惹着你们了,犯得着你们要把他抓走?”
古逢枝的儿子们一齐呐喊:“不准带走我爹!”
古逢枝颤声喊道:“要人没得,要命有一条!”
数百村民又呐喊起来,群狗又大声狂吠不止。
张驼背看了一眼旁边不断颤抖的古逢枝,仰起脸看着林纪,咳嗽了一阵,脸咳得绯红,才将一口痰咳出吐到地上。他慢慢扬起右手说:“林副县长,你都听清楚嘛,古逢枝今天你们带不走了!我呢,泥巴都瓮到脖颈子的人了,也不想跟政府作对,也没啥子怕头了,只要你们答应不抓古逢枝,我叫大伙给你们让路。”
老百姓又喊起来,群狗又“汪汪”狂叫。
林纪定了定神,还想继续进行宣传攻势。
汪亮福觉得既然林纪不同意动武,还是走为上计。他上前轻声对林纪说:“林副县长,眼前的情况很不利,我们先出去再说。”
林纪表情凝重,点点头。他对着前方大声喊:“老乡们,今天,我们考虑到大家的情绪很激动,为了不伤害你们,我们决定暂不带走古逢枝。但是,我们政府是一定要执法的!”
林纪话音刚落,驼背将棍子举向天空,大声喊:“让路!”
群狗又狂叫起来,人群让开挡着的路,自然排到了两边。汪亮福和几个警察走在前边,他经过张驼背面前时,狠狠盯了这个驼背老者一眼,驼背赶快低下头去,身子颤抖了几下。古逢枝怔怔地看着汪亮福,戴着手铐的手伸了出来。汪亮福狠狠盯了古逢枝一眼,想去开他戴着的手铐,突然又迈步走开了。古逢枝就将手缩了回去。林纪被簇拥在队伍中间往前走去。他到了驼背面前停住了,见张驼背仍低着头,便狠狠盯了古逢枝一眼,古逢枝赶快把头低下去。断后的几个警察凛然地穿过人群,慢慢向山路走去……林纪率领的队伍出了村,就把手里的干粮全丢了。他们慢慢爬上了半山腰。
林纪对汪亮福说:“老汪,伤重的同志走不动,你带着一点人先回村里,尽快向县上报告情况,我、张主任、乡村的同志和他们在后面慢慢回来。”
汪亮福坚决不同意,说:“林副县长你们先走,我和我们这些弟兄断后,把大家安安全全护送回村上。”
林纪说:“我分析,凉风凹的人也不敢再攻击我们了,你还是按我说的办吧。”
汪亮福说:“林副县长,你的意见,我坚决不同意,就是处分我,我也不会先走!”
俩人经过一番争论,林纪同意汪亮福和他与重伤员一起走,其他人先回村里。先回到村上的人没看见村长,问村文书村长到哪里去了,村文书说他已跑到乡里报告情况去了。工作队决定派两个人与村文书一起去乡里汇报情况,他们半路上遇到乡上来的人,说了一些情况,说林副县长还没回到村上,乡上给县上报告情况时,把林副县长没有回到村上说成了失踪。
粗丝村公所,王鹏举和林纪对下一步如何处置凉风凹的问题进行了讨论。
王鹏举说:“林纪,县里得到报告后,几套班子马上作了研究,会议决定组织政法干警前来增援。尉书记不在家,去了西坪。甄化杲叫李聪晔与他电话联系,说要经他点头同意,大队伍才能出动。我想,越涧会同意的。”
林纪眨着眼说:“越涧大哥没的说,他肯定会同意的,不过……”
王鹏举不等林纪把话说完,就瞪起一对眼睛,说:“不过哪样?我估计,谌炎文带的大队人马,今天晚上只能到大河。等他们上来了,我们马上开进凉风凹,好好收拾古逢枝、张驼背那几个狗日的!”
林纪露出焦急的神色,摆摆手说:“老王,这个事情要慎重考虑,现在凉风凹的情况咋样,我们又不摸底,恐怕不能贸然进去。”
王鹏举自信地说:“林纪,你怕哪样?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条枪,还怕拿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