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纪率领的工作队在凉风凹遭到袭击的那天，尉越涧在地处金江县西北的西坪乡调研处理乡党代会的遗留问题。3月下旬，西坪乡党代会把金江县委提名的党委书记候选人选掉了。尉越涧处理安排完毕有关工作，当天吃过中饭，又往金江县东北方向的官房乡调研。三菱吉普车在险峻的山区公路上盘旋了4个小时，下午6点左右，快要进入牛树乡街上了。
驾驶员说：“尉书记，是不是在牛树吃了饭再走？”
尉越涧问：“老张，你估计今天过去要多少时间？”
“车子跑不起来，至少在一个多小时吧。这条路是乡村公路，路太窄喽，好多地方刚刚卡得下两个车轮子，碰到对头车，会起车来就很麻烦。下雨天路就不通，还不晓得今天咋样。”张师傅皱起眉头说。
尉越涧笑着说：“我们就熬熬吧，到了官房再吃。”
驾驶员轰着油门，车子快速行驶，几分钟就快到牛树街子了。公路边站着的两个人看见了县委的吉普车过来，便跳到公路中间大声吆喝招手拦截。尉越涧急忙吩咐驾驶员减速。老张踩着刹车，车速慢慢减缓，那两个人又跳回路边，车子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尉越涧看清拦车的人是牛树乡党委书记刘勇，便拉开车门下了车。刘勇几步跑过来，双手握住县委书记的手，满面笑容地说：“尉书记，县委办公室李主任打来电话，说你从西坪过来，要到官房去，叫我们一定要拦住你的车子，请你到乡上打个电话回去，说有重要工作情况给你汇报。我们都在路上等了一个多小时了，终于把你拦着了。”
尉越涧说：“哦，小刘，给你们等苦了，我们去乡上吧。”
尉越涧感到奇怪，心里犯着嘀咕——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聪晔叫人在路上拦截我的车子，这样的事过去从没出现过啊！
车子穿过街子开进了爬坡乡政府。刘勇拨通电话后，把话筒递给尉越涧，他问：“是聪晔吗？有什么事？”
话筒里传来李聪晔火急火燎的声音：“出大事了！”
李聪晔说出这话后，尽管尉越涧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他的心头还是禁不住“咚”地跳了一下，语气一下变了：“出了什么事？聪晔，你赶快说！”
李聪晔说：“今天中午2点过，大河乡党委书记打来电话报告说，林副县长带领的工作队，在粗丝村凉风凹遭遇农民围攻袭击。”
“大河”、“凉风凹”、“林副县长”、“袭击”等几个关键词，像有一股强台风向尉越涧的中枢神经冲袭而来。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李聪晔的话，问：“聪晔，你们搞清楚没有，到底是林副县长，还是刘副县长？”
尉越涧认为率队去凉风凹的应该是刘茗恬而不是林纪。
他迅速想起一件事——县人代会刚刚闭幕不久的3月底，刘茗恬带着县计生委主任张德民来到县委书记办公室，向他汇报了计划生育工作的一个重要情况。
张德民说：“最近几年，大河乡粗丝村公所有个叫凉风凹的村子，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无法开展。乡上多次组织工作组进村，都被那里的老百姓轰了出来。凉风凹抵制计生工作的现象对邻近地区造成了影响。年初，我们根据刘副县长指示，多次督促要求大河乡党委政府认真采取措施打开被动局面。春节收假后，乡上派副乡长龙云彬先去凉风凹摸情况。龙云彬进入村子不久，就听到几声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吹起牛角来。不一会儿，一个叫古逢枝的农民提着马刀，领着10多个拿棍棒的人，把龙云彬团团围住。古逢枝问龙云彬：‘你是不是来抓计划生育？’龙云彬当时也着实被吓着了，根本就不敢说真话，说是去调查农民缺粮情况。古逢枝把刀架在龙云彬的脖子上说：‘这些年，你们乡上，除了来逮人去做手术，好久没给过我们的救济粮！你老老实实地说，究竟来干啥子？’龙云彬说这次真的是来调查缺粮情况。古逢枝扇了龙云彬两个耳光说：‘你扯谎！回去告诉你们乡上，今后不管是来干啥子，都不准你们跑来村里。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要你们管！’龙云彬说了一些好话，他们才放他走了。”
尉越涧插话问道：“凉风凹这个村子都有些什么情况？古逢枝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德民答道：“听乡上说，凉风凹海拔将近3000米，是一个民族杂居的村子，那个地方四面环山，中间是一个大凹子，进出都要爬山，只有一条独路，所以叫做凉风凹。这个自然村包括4个合作社，人口大约有800到900人。古逢枝是个农民，40多岁，几次围攻恐吓驱赶计划生育工作组都是他为首组织干的。”
尉越涧脸上现出愤怒——竟然有人敢用马刀威胁公务人员，而且还扇副乡长的耳光，这还了得！
刘茗恬递烟给尉越涧，俩人点燃烟后，刘茗恬说：“尉书记，今年计划生育工作情况不大好。前不久，省计生委主任亲自带着一帮人，事先没有通知我们，就直接从古蒙进入我县进行突击检查，在到县城的路上，发现了有人丢弃女婴的情况，对我们进行了严肃批评。”
尉越涧点头说：“我知道这个事情。”
省计生委主任曾在县委会议室向县委、政府领导通报过这个情况。丢弃女婴的情况，实际上各地年年都有发生，但金江县的计生工作在全省名列前茅，被省上发现这种事，的确非常糟糕，当时尉越涧、甄化杲和刘茗恬都很尴尬……刘茗恬瞥了尉越涧一眼，继续说道：“今年计划生育手术量有所下降。凉风凹的情况又极大地影响了周围乡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如果听任不管，不把它拿下来，完成今年计划生育工作任务可能有问题，对我县争创全省全国计划生育先进县造成极大影响。”
尉越涧清楚，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闷了几秒钟才说：“老刘，你们打算怎么办？”
刘茗恬说：“尉书记，我们考虑，必须严肃处理凉风凹破坏计划生育工作的违法犯罪活动，抓捕古逢枝等违法犯罪分子，才能扭转我县当前计划生育工作的被动局面。我分管的工作部门要解决这个问题很难，必须得到县委的有力支持。”
尉越涧说：“茗恬，你把想法再说具体一些。”
刘茗恬说：“我的想法，县上要组成工作队解决这个问题。要请公安大力予以配合，组织一定的警力参加行动。只有抓住古逢枝等人，才能震慑凉风凹那些人破坏计生工作的嚣张气焰，从而打开面上的工作。”
尉越涧闷着头沉思：金江县海拔2800米以上地区，不用高压锅，生米都难煮成熟饭。凉风凹海拔3000多米，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农民长年吃的是洋芋荞麦，其愚昧野蛮程度可想而知。目前情况，听任不管不行，处置不当也要出问题。
稍会儿，他才抬起头来问：“你们考虑要抓几个人？”
刘茗恬以目示意张德民。
张德民说：“据乡上反映说，前前后后，凉风凹有20多个家伙出手打过乡上的人。”
尉越涧问道：“凉风凹的农民是汉族多，还是少数民族多？”
张德民答道：“我们问过乡上了，好像是汉族多。”
尉越涧心里不高兴——怎么能说好像呢？
他看着刘茗恬问：“这个村子有没有基层组织？”
刘茗恬答：“这个……这个，我都不太清楚。”
他嘴里答着，心里却觉得县委书记问得有些唐突：这个情况怎会问我呢？
尉越涧从刘茗恬脸上的表情察觉到自己刚才失言了——基层组织建设工作的确不属于副县长所管。他从张德民的汇报中判断凉风凹这个地方没有基层组织或基层组织不与政府一条心。他感到忧心忡忡。他递了支烟给刘茗恬，问：“古逢枝是哪样民族？”
“是汉族。”张德民答道。
尉越涧吸了一口烟，对刘茗恬说：“我看这样，刘副县长，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凉风凹的问题必须抓紧解决。这个地方围攻驱赶殴打过工作组的人较多，刚才张主任说出手打过人的就有20多个，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打击面太大，不利于分化瓦解。多数群众只是对计生工作不理解，还是要立足教育。我的意见，只抓古逢枝一个人，你觉得如何？”
“我赞成书记的意见。”刘茗恬停下笔记，马上作了回答。
尉越涧说：“茗恬，你与林副县长通通气，说说我的意见，请他给予支持。要协调公安局，一是统一认识，依法办理抓捕古逢枝的手续；二是抽调足够的警力，一定保证行动成功。你要亲自带队，张主任也要参加。对凉风凹的群众多做宣传解释工作，争取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即使是出手打过人的农民，仍然以教育为主。一定注意工作方法。”
之后，尉越涧以为事情办得很顺利，还没来得及了解过问情况。
李聪晔在电话里说是林纪遭到围攻袭击，尉越涧大吃一惊，才问去凉风凹的是林副县长，还是刘副县长？
“是林副县长。”李聪晔非常肯定地回答。
尉越涧还是一头雾水，没搞清怎么是林纪而不是刘茗恬，马上接着问：“刘副县长呢？”
李聪晔说：“工作队出发前一天，刘副县长得到市里通知，去朝阳开会去了。”
李聪晔又说：“尉书记，粗丝村村长先从凉风凹跑出来，跑到乡上汇报了情况。有些情况他也说不清楚，乡上不敢马上向县上报告。乡上立即组织人去粗丝村增援，在路上又碰到跑出来报信的人，说是县乡去的人，大部分已陆续回到粗丝村公所。他们派人回到乡上，电话报告了我们。”
尉越涧问：“村上没有电话吗？”
李聪晔说：“电话可能坏了吧。”
尉越涧摇摇头，心里叹了一口气——县里不少村公所都不通电话，乡上有事还是要派人跑去通知，乡村干部戏称说他们还是处于鸡毛信时代。
尉越涧问：“聪晔，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李聪晔说：“据他们报告，工作队受伤多人，其中重伤3人。最严重的是林副县长失踪。”
尉越涧头脑立即“嗡嗡”响了起来。
李聪晔接着说道：“我接电话后，立即报告了王副书记和甄县长，经他们同意，通知召开了几套班子会议。会议研究，由王副书记带队，组织公检法司等部门人员参加，立即赶赴大河乡粗丝村凉风凹，营救林副县长，抓捕有关犯罪人员。会议结束后，王副书记带着一些人先走了。甄县长叫我一定电话与你取得联系，要得到你的同意，大队人马才能出发。同时，请你尽快赶回县上。”
尉越涧问：“聪晔，会议讨论时是否有不同意见，你们把相关情况报告市里没有？”
李聪晔答：“会议的意见比较一致。会议结束后，我们已将情况和采取的措施报告了市委办公室。”
尉越涧问：“上边有什么答复？”
李聪晔答：“现在还没有收到答复。”
尉越涧陷入了沉思，心里明白遇到了执掌金江以来的一个最为棘手的难题。自己目前陷入了两难境地。工作队员多人受伤，林纪失踪下落不明。几套班子会议决定采取最强硬的措施处理当前出现的危机。县上武装人员与凉风凹群众的激烈冲突即将发生。后果难以预料——冲突双方可能出现伤亡，至少其中一方会出现伤亡。目前上级意见不明，家里等着自己表态，无论自己如何拍板，都必须对发生的可怕后果负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尉越涧握着电话不讲话，李聪晔也不讲话，他知道县委书记在作慎重考虑。他们的对话中断了约半分钟，电话里终于响起县委书记坚定的声音：“聪晔，我对几套班子会议的决定没有异议，当前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要把林副县长解救出来！我马上赶回来。你们要注意了解掌握情况，如果出现紧急情况，联系不到我，家里的同志可以果断处置！”
李聪晔说：“好的，书记。”
刘勇一直默默听着尉越涧与李聪晔讲话，待县委书记放下电话，他看着尉越涧那张严肃愤怒的脸，轻声说：“尉书记，我们马上到饭店吃饭，吃了饭，你们再走。”
尉越涧说：“小刘，没时间了。”
刘勇说：“我叫人给你们去买几个烧洋芋。”
尉越涧说：“我们自己直接到路边去买吧。”
刘勇说：“我与你们一起去。”
尉越涧没有拒绝，刘勇和他跳上车，车子开了几分钟，就到了牛树街子下边。路边有七八个烧洋芋的火炉，刘勇刚跳下车，几个农民便吆喝着：“烧洋芋，一角钱一个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