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纪的脸已变得铁青,闷了半晌,说:“朝前冲,也许老百姓会让我们。”
汪亮福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试一下吧。”
他过去见过围攻警察的情况,但没想到目前的场面,竟会如此人多势众。他喊:“县局的同志马上列队集合。”
警察迅速排成整齐的队列。
汪副局长说:“关大队长,你出来。”
治安大队长关跃武出列站在汪亮福身后。
汪亮福大声喊:“报数!”
警察“一、二、三、四”地报数。
老百姓感觉新鲜,不再呐喊,好奇地看着警察。一些狗仍在狂吠,一些狗舔着舌头伸着脖子。
林纪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警察报数完毕,汪亮福低声说:“同志们,我们分成两队,报奇数的,与关大队长在前面开路;报偶数的,与我断后。林副县长带其他同志走中间。”
他又轻轻对关跃武说:“你们在前面观点势头,能冲就尽量冲过去。听好,没有我的命令,万万不能开枪!”
关跃武点头,大喊着:“老乡们,给我们让开路!”
他带着5个警察,推着古逢枝向前走,古逢枝却把身子往后退,经不住警察的推提,还是慢慢向前走动。
工作队的背后,古逢枝的妻儿大哭大骂,提着手里的家伙向工作队冲过来。
汪亮福瞪大眼睛,吆喝道:“你家娘几个不要命了?敢上来,老子毙了你们!”
古逢枝的妻儿亦不敢逼得太紧,仍然边追边退大骂不止。
堵住路口的人群,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警察,迟疑着考虑是否让路。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老迈的喊叫:“打!”
人们弯腰捡起地下的小石块和泥巴坨坨向工作队投掷,石块和泥巴坨坨像雨点一般飞了过来。工作队员一边后退一边躲闪着。关跃武和古逢枝同时“哎哟”地叫了起来。工作队队伍里,立即响起一阵拉动手枪、冲锋枪的枪栓声。
林纪脸色霎时煞白,急呼一声:“不准开枪!暂停前进!”
汪亮福在队伍的后面接着大声喊道:“不准开枪!听林副县长指挥!”
掷石块的人听到古逢枝的惊叫声,又听到枪栓声和吆喝声,一时被吓住了,立即停止投掷石块和泥坨,并往后撤了几米。工作队也很快收缩成一个方形团队。
林纪快步走到关跃武面前,问:“关队长,哪点受伤了?”
关跃武左手抬起右臂,说:“林副县长,胸部和手臂被石块砸着了。”
林纪怒视着古逢枝,威严地说:“古逢枝,叫他们不要袭击我们,给我们让开路,否则,你罪加一等!”
古逢枝的肩膀上遭了石块,头上脸上冒起大颗大颗的汗水,嘴里哼着,身子不停地挣扎。林纪要他喊话,他却把头扭开不睬不理。汪亮福大步走过来,将古逢枝的头扳过来对着自己,瞪着他说:“古逢枝,你听好,你给他们说,叫他们不要丢石块。还有,你给为首的讲,我们有话要对他讲。”
古逢枝倔强地扭开头。汪亮福把枪口顶在古逢枝背上,骂着:“古逢枝,你狗日的再不说话,老子一枪先把你毙了!”
古逢枝身子立即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哭丧着脸,朝阻住对面路口那边的人群战战兢兢地喊着:“舅舅,不要甩石头了。他们要给你讲话。”
“好,我们不甩,赶快把古逢枝放了。”老迈混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林纪和汪亮福顺着这声音看过去,答话的是一个60岁左右的驼背老者,他的衣服上套了一件毡褂子,手里举着带梭镖的棍子。他将棍子在空中甩了两下,狠狠拄在地上,两手握着棍子,身体趴着好像蜷伏一般。
林纪看着这个风都吹得倒的驼背老者,心里想:原来以为古逢枝是凉风凹的为首人物,抓了他就会群龙无首,没有料到这人才是这个村子的实际领袖,必须与驼背老者展开对话,争取得到他的理解支持。林纪便往队伍前面走去。汪亮福拉了林纪一把,轻声说道:“林副县长,前面危险!”
林纪说:“不怕,谅他不敢把我怎样。”
他抬头挺胸继续迈步向前走去。汪亮福、龙云彬和尹包辉也跟着走在林纪身后。他们一起走到队伍前面。林纪盯着30米以外的那个老者,驼背眼睛微闭身子蜷缩成一团。林纪气得脸色铁青,双手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汪亮福一张脸毛了,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喊道:“你们听好,金江县人民政府林纪副县长现在要给你们讲话。”
“哦,是林纪副县长,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县官呢。”驼背睁开眼睛,语气明显带着揶揄。
林纪压住心中怒火,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问道:“老大爹,你家贵姓?”
“免贵姓张。”驼背脸上露出笑容说。
林纪清清嗓子说:“张大爹,我看你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今天我们县乡村组成工作队,由我带队来村里,是来执行公务,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宣传。”
驼背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说:“哦,你们是来搞宣传哟,为啥子不正大光明地进村,为啥子黑更半夜地抓人?你们抓古逢枝嘛,总要讲出一个理由嘛。”
林纪耐心地说:“这个问题,我请县公安局汪副局长给你们作解释。”
汪亮福朗声说道:“古逢枝多次蒙蔽不明真相的群众,组织围攻乡上的工作人员。他还用刀威胁乡上的领导,严重破坏计划生育工作秩序,已触犯刑法构成犯罪,经县公安局研究决定,对古逢枝实施刑事拘留。”
驼背眯缝着眼睛问汪亮福:“啥子叫刑事拘留?”
汪亮福答道:“刑事拘留就是要把犯罪嫌疑人,也就是要把古逢枝带回我们公安局进行审查。”
驼背对着古逢枝大声问道:“古逢枝,你干了这种事吗?”
古逢枝昂起头来,高叫一声:“他们乱说,我没犯法!”
一个警察用手将古逢枝的头狠狠按了下去。
驼背“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咋个古逢枝说的,与你们说的不一样呢,我们相信哪个说的呢?”
汪亮福摸了一下腰间的枪,大声说:“我们公安警察说话是负责任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政府,让我们带走古逢枝!”
驼背也大声说:“我也告诉你,你们政府说话不算话。今天就是不准你们带走古逢枝!”
四周人群发出大声呐喊:
“放人!”
“你们在放屁!”
“放了古逢枝!”
古逢枝的妻子大声喊:“放了他爹。”
古逢枝的儿子一齐喊道:“放了我爹!”
群狗伴着人们的呐喊,“汪、汪、汪”狂吠着向工作队蹿过来,工作队员弯腰捡起石头、泥巴,做出要打的样子,群狗便不停地叫着跑开,摇头甩尾像在等候主人的命令。
姓张的驼背打了一个手势,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提起棍子指着古逢枝说:“古逢枝一没伤着你们的人,二没扣留你们的人,犯了啥子王法?嗯!”
林纪、汪亮福等人一时语塞。
老者将棍子拄在地上,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当官的,只讲你们的理。就不想我们老百姓的死活,老百姓是你们砧板上的菜,你们想咋个切就咋个切,是不是?”
林纪感到老者的话很有煽动性,马上接着他的话说:“张大爹,我给你们作个解释。我们人民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群众。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古逢枝以暴力手段破坏计划生育就是犯罪。”
林纪的话还没讲完,四周响起一片不大整齐的喊声:
“啥子计划生育,你们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
“你们给我们老百姓干了些啥子事,不是催粮派款,就是刮宫引产!”
“我们农民生个娃娃究竟犯了啥子法!”
驼背老者摇摇手,喊声又止。一阵东南风吹起,群山在晨雾中时隐时现,山头一派荒凉。霎时,初升的太阳雾蒙蒙地现了身,她撩起了村寨破败不堪的面纱。山凹子里分散地坐落着一间间矮小破败的茅草屋,有的房子还是千脚落地四壁通风那种“杈杈房”。
林纪极目远眺,看到了金江县最贫穷的一角,他被震撼了,回眸四周——多数农民穿着短裤赤裸上身满脸灰尘,用黝黑的眼睛盯着自己。
林副县长眼眶潮润,指着山头动情地说:“老乡们,你们自己看看嘛,你们凉风凹啊,山上岩石裸露,没有树,也不长草。”
他又指指村子说:“你们再看看嘛,村里房屋是这样破烂。我心里非常难受啊!”
一些农民随着林纪的话音,情不自禁地回望远方。驼背却将眼睑耷了下去——自己的家乡的确是一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林纪似乎感到自己的话起了一些作用,指着一个没穿裤子的娃娃说:“这个娃娃多可怜呀,衣服裤子都没有穿!”
他又指点人群中瑟瑟发抖的娃娃说:“这么多娃娃,有的只穿了短裤,有的啥都没穿,多可怜啊,孩子们有的怕没有上学吧。”
人群又纷纷攘攘地吼叫起来:
“饭都没的吃,还上哪样学?”
“学校在哪点?娃儿读点书要走10多里的路!”
“这些年,大人吓得鸡飞狗跳的,哪还管得起娃儿读书的事!”
林纪等待喊声停下来,便开始演讲起来:“老乡们,你们的话我都听清楚了。大家都冷静想想,解决这些问题,你们不靠人民政府行吗?我们政府搞计划生育不是想捞什么好处,完全是为群众的长远利益着想。如果我们政府不抓计划生育,任由大家超生,只能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人口就要膨胀,山上的树砍光了,水土流失了,大家能不穷吗?”
他指着古逢枝的几个孩子说:“大家看嘛,古逢枝一家就生了5个,都没穿衣服嘛。如此下去,你们凉风凹今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古逢枝的婆娘尖叫起来:“我家生几个娃娃,关你们事!”
林纪不理她,眼睛望着驼背说:“张大爹,你说计划生育该不该支持?”
驼背老者睁开眼睛,嘿嘿地笑了两声,右手把棍子上翘起来,说:“林副县长,计划生育是国家的政策,我们老百姓咋个不支持。前些年,你们上面的人进村来,我们说过啥子没有?这几年,为啥子大家有意见,我说点给你听。”
张驼背把话故意打住,脸色阴沉下来,眼睛瞅住林纪。
林纪说:“张大爹,有啥,你都可以说嘛。”
老者说:“前些年,你们乡上的小分队进来,一个村子给你们政府的人追得鸡飞狗跳的,你们那些人问三不问四,只晓得拉人去做手术。拉不到人就拉牛拉猪,就到家头去搂荞子。”
老者用手揩着眼泪。人群中响起哭声一片。
林纪心头一阵悲凉,怒火上蹿,丧风黑脸,掉头厉声说:“你们支书、村长给群众做出解释!”
村支书嗫嚅着说:“1988年我还没来村上工作。”
林纪眼睛四下寻找村长,却没发现他的踪影。他看着龙副乡长,轻声骂了一句:“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龙云彬和尹包辉默默无言地低下头去。
林纪又回过头去,仰起脸来,大声说道:“张大爹,你说的这些事,我们回去以后,一定认真调查处理。我们对我们的干部不会护短。但是,计划生育工作还是要请大家多多理解支持。”
林纪声音哽咽着继续说:“张大爹,我们干部的工作作风过去是有一些问题,我们一定会批评教育,今后一定注意改进。我们回去以后,就研究给大家解决问题。今天,无论如何要请群众支持我们。”
驼背老者沉着脸,眼里闪出几丝逼人的光芒,把棍子朝地上使力拄了两拄,泥土被梭镖钩了一些起来。他极其威严地说:“你们把古逢枝放了!”
汪亮福正色铿锵答道:“古逢枝是犯罪嫌疑人,我们不能放!”
驼背老者吼道:“不放古逢枝,你们今天就不要想从凉风凹走出去!”
汪亮福大声说:“干扰执法,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
驼背老者哼了一声说:“我们就试试看吧!”
古逢枝的几个儿子高喊:“放了我爹!”
人群高喊起来:
“不放人不准他们走!”
“放了古逢枝!”
群狗仗着人势,随着人群的喊叫声又声声狂吠起来。
林纪大声喊道:“乡亲们,我们是执法的,你们暴力阻碍执法是要吃苦头的!”
张驼背也大声回应:“我知道你们手中有枪,不过,我们老百姓的命贱得很!”
林纪说:“我们手中的枪不是对准老百姓的!”
驼背老者问:“林副县长,你们到底放不放古逢枝?”
“我告诉你,古逢枝违法犯罪,是经县局批准抓的,今天我们无权放他!”汪亮福眼里像有火喷出来,大声回答。
“不放人,你们把林副县长留下!”驼背老者脸上的肉凸起来了,语气显得更加强硬。
汪亮福挥手说:“围起圈子来!”
警察立即开始小跑,很快在工作队外围形成一个圈子,汪亮福又喊叫指挥着被警察围起来的工作队员再围成第二个圈子,林纪被围在圈子核心。老百姓惊奇不已,把眼睛睁得老大。
驼背老者微微点头,眼里闪光,说:“好,我佩服你们。不过,再问你们一句,究竟放不放古逢枝?”
汪亮福吼道:“不放!请你们让开一条路!”
他脸色铁青,在心里暗骂:“这个老狗日的,哪天落在我的手里,非好好收拾一顿不可!”
林纪对身边的人说:“告诉老汪,千万不能开枪!”
林纪的命令从核心迅速传达到汪亮福,传达到每一个警察。
驼背老者似乎洞察到对方的意向,对周围的人说:“不要怕,谅他们也不敢开枪!”
汪亮福领着人朝前移动。驼背老者举起棍子,大喊一声:“打!”
村民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们大声吼叫,纷纷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石头、泥坨,被团团围住的县乡村干部身上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群狗狂吠着冲向工作队员。几个人举着木棒、锄头冲向古逢枝。古逢枝突然大叫一声,挣脱警察的手,快速朝着驼背老者那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