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孟春季节,金江县的江边地区已是山花烂漫春意盎然,海拔3000多米的凉风凹,却依然凉风习习寒气逼人。凉风凹是大河乡粗丝村村公所管辖的一个村子。
4月8日凌晨4点50分,飘流弥漫的雾气将静寂的村子遮盖得无影无踪。这是一个人们沉睡的时刻,地处高寒山区的凉风凹,农民更是安安逸逸地沉醉在睡梦中,他们要太阳晒到屁股才会起床。这与当地的生活习惯有关,他们唯一能炫耀的是半年辛苦半年甜的生存方式——高山的农活集中在春夏秋季的大半年时间里,高山人整个冬天几乎没有农活,一家老小只能围坐在火塘边烤疙瘩火。当江边人嘲笑他们高山人贫穷时,他们也会反唇相讥——你们江边人有什么了不起,一年到头就看见你们在地头刨,像你们这样过日子,我们热不起更苦不起。
津津乐道于此却长年吃洋芋坨坨荞麦疙瘩并且有很多时候吃不饱肚子的凉风凹人压根没有想到,再过片刻将要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
距离农民古逢枝家对面50多米的斜坡上,有30多个人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他们之中,一部分人身着警服,一部分人穿着便装,这些人神情严肃盘坐在地,悄无声息地盯着古逢枝家房子的大门。
一个身穿夹克的30多岁的中年人,面部表情异常严峻。他几次忍不住打起了哈欠,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到嘴里,摸出打火机想要点燃,左顾右盼之后,又不得不忍住烟瘾,用手掌把香烟捏碎丢到地上,很不情愿地把打火机装回口袋。
这个人是负责此次行动的总指挥,金江县人民政府副县长林纪。由他率领的这支执法宣传队伍,是今天凌晨4点20分秘密到达此地的。
这次行动之前,工作队作了周密的考虑和部署。
昨天一早,县上抽调参与行动的全体人员分乘6辆吉普车,从金江县城出发,中午12点过到达大河乡政府。他们吃罢中饭,立即会同乡上抽来配合的人员,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吃力地爬行。下午4点过到达海拔2600多米的粗丝村公所。稍事休息后,林副县长召集县公安局副局长汪亮福、县计生委主任张德民、大河乡副乡长龙云彬,以及粗丝村支书尹包辉和村长龙云涛开会。林纪详细询问了凉风凹的地理情况后,把县乡村参加行动的全体人员分成三个组:县公安局来的12个警察为抓捕组,由汪亮福任组长,他们主要负责抓捕古逢枝,抓到古逢枝后立即带离村子;县上来的其他人员和乡村的3个人组成宣传组,由张德民任组长,主要负责宣传工作,向群众宣传解释抓捕古逢枝的原因,相机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宣传活动;乡村其他人员负责后勤保障,龙云彬任后勤保障组长,主要负责运送从大河街上买来的馒头、饼干等食品;林副县长负责总的协调指挥。
林纪脸色凝重,强调说:“此次行动,关系到全县计划生育工作能否打开局面。县委非常重视,越涧书记亲自过问。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看着汪亮福说:“老汪啊,你的任务特别重要,关系到这次行动的成败,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汪亮福停住笔记,抬起头来,看着林副县长点了一下头。
林纪在胸前握起右手,说:“我们明天凌晨5点以前要到达凉风凹,选择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古逢枝,这是此次行动成功的关键。只有顺利抓住古逢枝迅速将其带走,凉风凹那些对抗政府破坏计划生育的人才会群龙无首,从而奠定我们下一步工作基础,计划生育工作宣传才有可能正常开展。”
他似乎有些不放心,再一次向汪亮福发问:“汪副局长,有什么困难没有?”
汪副局长立即答道:“没有问题。过去我们抓捕人,也遇到过群众不理解,发生干扰执法围攻警察的情况,我们采取措施后,最终都把人带走了。”
林副县长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又问众人:“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张德民问:“抓走古逢枝后,如果老百姓出现较大的抵触情绪,我们宣传组还要不要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宣传活动?”
林纪看着老张说:“我说了嘛,老张,你们是‘相机’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宣传活动。”
他又转眼看着大家说:“同志们,一定要理解‘相机’二字,‘相机’就是要求我们灵活机动顺势而谋。我们目前的设想能否实现,要根据现场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如果那里的老百姓不配合,甚至出现情绪失控,可能爆发大的冲突,我们所有参加行动的同志,必须尽快撤离凉风凹。”
张主任点点头,一字不漏地记下笔记。
林纪又问:“龙副乡长,你们熟悉情况,最有发言权,还有什么问题?”
龙副乡长抠着脑壳答道:“没啥问题了。”
林纪说:“晚饭前,召集全体同志开个会,作一个战前动员,我还要提出有关要求。”
总指挥在动员会上阐述了此次行动的重要意义,分析了行动的艰苦性和复杂性,提出了具体的纪律要求。晚饭后,村公所拿出仅有的10床被子和毯子,分发给县乡上来的人。所有的人都没脱衣服,或躺在桌子上睡,或蜷缩在椅子板凳上,有的是两三个人拉扯一床被子搭着肚子休息。一些人嫌被子脏,干脆不要盖的。几个组长受到特别优待,一人分到一床毯子,村干部安排他们挤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林副县长被安排在村长的寝室,他进屋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抽烟,思考一刻也停不下来。天渐渐黑下来,林纪点燃了马灯,村长抱着一床毯子进了屋,说:“林副县长,行李有点脏,对不起了。”
林纪说:“不要这样说,下基层哪有这么多的讲究,有地方躺就行了。”
他将烟头丢到地上,用脚去踩了一下,伸手接过龙云涛递来的毯子,感觉毯子是潮湿的,还闻到一股浓烈的汗臭味。林副县长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村长的脸微微红了,赶快退出了屋子。林纪想到要有旺盛的精力投入明日凌晨的行动,便准备倒床休息。他的屁股刚坐到床上,便感觉床铺很硬而且冰凉,看看床上的垫单枕巾,油浸浸的实在太脏了。他只好起身坐回椅子将毯子搭在身上,右手拐撑住椅子扶手,左手掌托着下巴,勉强闭着眼睛眯了眯。他心里有事,自然睡不好,老想着明天的事情。眯了不到10分钟,他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脖子痒痒的,便伸手到脖子上挠痒,手指触到了一颗肉叽叽的小东西,这小东西从手中滑脱往胸脯滚。他赶快用拇指和食指将这颗肉粒捏住,捉了放到桌子上。他将马灯扭大,灯光下,桌子上竟然爬着一个虱子。他气得一脸扭曲,用指甲掐了这个可恶的东西,虱子的鲜血染红了县官的拇指指甲。林纪用左手从包里掏出一小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揩了右拇指上的血迹,随手将纸丢在地上,无奈地将毯子甩在床上,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了10来分钟,他烦躁的心情才慢慢缓解下来,想到黑夜漫长,也不可能一直走下去,便又坐回椅子憩息。
当夜两点半,全体工作队员从粗丝村公所出发,打着手电筒爬了半小时的坡,又用了10分钟时间下坡。龙副乡长建议休息10分钟再爬坡。
林副县长问:“下面的路该好走?还要多少时间?”
村支书答道:“从这里到凉风凹只有一条独路,山势陡得很,上坡下坡,恐怕要40分钟。”
林纪立即同意原地休息。10分钟后,队伍又慢慢地爬着坡。浓雾之中,村支书、村长不断大声提醒大家:小心点,脚踩稳了再走!
县上来人虽然没能看清山峰的陡峭,但从村支书和村长的大声喊叫以及爬行的艰难中,感觉到了山路的危险。行进的队伍高一脚低一脚,又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了这道山峰。人们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林纪说:“要抽烟的,抓紧过足烟瘾,到达目标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抽烟。”
之后,人们从山峰顶上往下走,只花了5分多钟便进了腰凹子。尹包辉、龙云涛领着大家迅速摸到古逢枝家对面的地头。林纪看看表,已是凌晨4点20分。他要求全体人员原地待命,发现目标后立即采取行动。时间又过去了10分钟,仍未发现古逢枝家有何动静。林副县长有些焦急,问汪亮福:“老汪,天亮以后不好办,现在是不是冲进古逢枝家去抓人?”
汪亮福说:“我看,再熬一下,最好等古逢枝出来解手再抓,恐怕稳妥一些。”
村长说:“汪副局长的意见是对的,现在冲进去,怕伤着人。”
林纪心里想,万一古逢枝不起夜呢?天亮以前,他还不出来,就只好强行冲进家去抓人。他便点头表示同意了。汪亮福叫卧倒在地的警察坐起来休息一会儿。到了4点50分,汪亮福说:“我看,现在需要作好准备了。天亮前,古逢枝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抓人。”
林纪点头说:“我赞成老汪的意见。”
30多个人重新匍匐在地,紧张地等待出击的命令。5点过9分,汪亮福的眼睛一亮,他发现古逢枝家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穿着短裤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后,便急急慌慌地往茅厕里跑。
汪亮福问村长:“这人是不是古逢枝?”
“不错,是他!”村长非常肯定地回答。
总指挥说:“老汪,可以开始行动了!”
汪亮福把手一挥,声音低沉但非常坚决地说:“古逢枝进厕所了,抓捕组的同志跟我上,冲上去抓住他!”
所有警察一跃而起,朝着古逢枝家房子冲去。不到两分钟就冲到了古逢枝家门口。这时,一条粗壮的狗从厕所里蹿出来,“汪、汪、汪”地叫着,凶狠地扑向汪亮福。汪副局长飞起一脚朝恶狗踢去。那条狗往后一退,躲过这一脚,蹿前缩后不停地狂叫。古逢枝提着裤子从厕所里飞奔而出,嘴里大喊:“有贼!有贼哟!”
他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在地,见大门已被封住,一边不断大喊:“有贼,抓贼啊!”一边朝地头飞跑,警察在后面追着他跑。古家屋内响起了“有贼,抓贼啊!”的喊叫声。那条狗尾随在警察身后狂吠。林纪等人也从对面向古逢枝围了过来。古逢枝急了,想夺路而逃,刚转身便被一个警察抓住手臂。汪亮福等人一拥而上,将古逢枝扑倒在地。古逢枝拼命挣扎,裤子掉到腿脚,光着半个身子,双手很快被警察揪到反背,手腕一下被手铐套起来了。警察提起他来,厉声喝道:“我们是警察,把裤子穿好,乖乖跟我们走!”
古逢枝穿着裤子被警察推着往工作队来的路上跑。
这时,离古家约100米的地方,突然响起几声阴森森的牛角声。古家门口,一个中年女人使劲地敲手里的锣,她的身旁围着5个年龄不等的男人,大的20岁左右,小的只有四五岁,手里分别拿着刀、斧子、扁担、木棒、板锄,嘴里不停地高喊着:“抓贼啊,抓贼啊。”
此时,村子里不同方位的三个地方,响起了同样阴森的牛角声。整个村子狗叫声不断,“抓贼啊!抓贼啊!”的声音此起彼落。
林纪眉头紧锁,大声叫道:“老汪,不好,我们赶快撤离!”
汪亮福把手一挥,喊了一声:“走!”
两个警察提着古逢枝的手膀,两个警察推着他就走。古逢枝嘴里大骂不止。古逢枝的婆娘娃儿举着刀、斧子、木棒、板锄、扁担,紧紧尾随在后,嘴里高喊着:“抓贼啊,抓贼啊!”
工作队的撤离行动不到两分钟,跑来了上百条大大小小的狗,狗群围住他们狂叫不止。工作队员一边驱逐不断袭击过来的群狗,一边向山边行走。在离山边还有50来米发现了路口已被100余人阻住。这些人多数穿着短裤,少数穿了外衣,手里拿着木棒、扁担、板锄、斧子等等家伙。
林纪的脸色显得阴沉冷峻,急声对龙副乡长说:“赶快给老百姓喊话,叫他们让路!”
龙云彬一脸沮丧,头上冒着汗,迟疑地看着林副县长,转身用手扯了堂弟龙云涛的衣角一下,给他使了一个眼色。村长会意地瞥了龙副乡长一眼。
龙副乡长大声喊了起来:“老乡们,老乡们,你们听好,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县乡工作队。”
对面人群中发出七嘴八舌的高吼:
“不是贼,你们为啥子半夜三更地跑到村子来?”
“你们是啥子的工作队,事先怎么不通知我们?”
“你们为啥子要抓古逢枝?”
“把古逢枝放了!”
龙云彬吓得不再喊话。汪亮福瞪了他一眼,高喊起来:“老乡们,你们没有看清楚吗?我们是人民警察,是来执行公务,请你们配合我们。古逢枝犯法犯罪,我们抓捕他,是维护国家法律。请你们让开路,免得伤着你们。”
人群又开始怒吼起来:
“古逢枝犯了啥子法!”
“不准带走古逢枝!”
“放开古逢枝!”
“不放古逢枝,就不给你们让路!”
人群乱七八糟不停地高吼,工作队已经无法喊话。对峙中,天色已经微明,村里的人仍在如蝗虫般地从四面八方赶来,距工作队几十米距离,形成一个包围圈,群狗更加疯狂地狂叫不止。
汪亮福着急地说:“林副县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