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敏醒过来了——这是1990年5月8日下午。
她睁开眼睛,目光刚触到窗外的阳光,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身子好似漂浮在水上。她马上闭上眼睛,漂浮感缓缓消失了。不一会儿,她感到身上肌肉酸疼,便用手去摸疼痛的地方,摸到了肚子和腿脚上的伤痕。她又睁开眼睛,向四处搜索,发觉自己睡到了不熟悉的房间,屋里的摆设与自己家里完全不一样,心里立刻涌起惊疑和恐惧。她从被窝里挪出双手,左手摸摸额头,额头微微发烫。右手轻轻挠着后脑,手指头触摸到的地方头皮发酥。她试着改变睡姿,想侧侧身子,试了几次都翻不过去,索性将被子掀开,双手撑着床铺,身子慢慢向床头挪动,头晕目眩再度出现,并伴着全身剧烈疼痛。她“哎呀”一声,将身子平躺下去,背部和腿脚持续疼痛,肚子咕咕鸣叫,头上冒出虚汗。她非常沮丧,紧紧闭上眼睛,竭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哼出声来。约摸躺了5分钟,她再次用双手撑着床铺,慢慢朝床头挪动。她这次成功了,终于坐起来了。她感觉周身一阵钻心疼痛,出了一身冷汗。稍歇一会儿,她又强忍疼痛,慢慢挪动屁股,挪一下停一下,停一下挪一下,几分钟后,半身终于靠到床头。
洪波敏闭上眼睛,大脑里一片空白。她稍感舒服后,睁眼细细打量这间屋子。这个房间比自己家里好得多。自己睡的这张床床方足有两尺多宽,床方上钉着3个间隔匀称的金属拉手,床铺就是一个柜子。山里姑娘从来没见过这种明显带有江边农村传统特征的木床,无法猜测又宽又长的柜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床边有一个矮而宽的平柜,床对面摆着一个半新不旧的衣柜,衣柜一旁放着一架缝纫机。房间的木格子窗户有两扇门,屋内光线暗淡——农村人出于防盗考虑,加上经济条件限制,不像城市的楼房那样,玻璃窗又大又亮。
洪波敏低头的一瞬间,发现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原来穿的那套——这件上衣又宽又长,衣服裤子都是毛蓝布做的,明显是农村中老年妇女的外装。
我身在何地?洪波敏非常惊异。
陌生的环境,使她的恐惧感越来越强。她看到床前有双鞋,比自己的鞋要短一点,肥大一点。她把双脚艰难地移下床去,双手抓住床沿,把一双脚慢慢蹬进鞋子,用力站了起来。还没移动脚步,顷刻之间,头晕目眩再次强烈袭来,感觉整个房间都在眼前旋转,她大叫了一声,仰身倒在床上。
洪波敏在心里不断追问:我怎么了?她一时找不到答案。
她用手轻轻拢着头发,发根像针刺般地难受,不断受到刺激的大脑神经,突然开启了回忆的闸门,一个惊心动魄的情景,如海啸一般奔涌而出……5月6日,洪波敏从苦寨子出发,走了半天路到了千山街上,搭乘班车到小寨乡,又走了将近一小时的路,到达坡头村姑姑家。只有6天自己就要嫁人了,她来看看姑姑,倒倒自己的苦水。晚上,她尽情地诉说心中的苦楚,从近说到远,又从远说到近,姑侄俩人哭了一场。她们一直摆了半夜的话,才勉强倒床睡下。
第二天,姑侄俩人一早就起床了,姑姑煮了鸡蛋面条,洪波敏吃了一碗。之后,她们告辞了姑爹,准备过江去南宁县仁和镇赶街。下午5点过,姑侄俩人回到江边,上溜的地方已有上百人在此等候。
不久,空溜从小寨方向溜了过来,人们还不等溜斗停稳,便蜂拥而上争相挤着上溜。洪波敏与姑姑裹进了上溜的人流,使尽气力推推搡搡、左拱右撞,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这趟溜斗。
溜斗滑动的一刹那,溜斗的兜绳“啪啪”地响了两声。
有人嚷道:“哎呀,今天怕要出事。”
“是哪个龟儿子,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怕就下去嘛!”有人愤愤地骂。
“你才是龟儿子,刚才是响了两声嘛,说都说不得了吗?”被骂那人也不示弱,但没有下溜的意思。
“不要闹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和气生财,听我劝,你俩不要闹了。”一个老年人好言相劝。
溜斗虽大大超载,却没有因为人们的争吵停顿下来,20多个人乘着这“空中客车”慢慢滑向小寨。这些乘客被江风吹得透身凉爽,他们俯瞰金沙江的滚滚波涛,满载着赶街归来的收获和喜悦。
巨大的危险快速地逼近他们,而他们却丝毫没有觉察。
洪波敏今天格外高兴,烦恼暂时被搁到心底了。到仁和这样大的集镇赶街她是第一次,热闹繁华的场面,摊子上琳琅满目的货物,使她大大饱了眼福。
在金沙江上坐溜也是第一次。早上来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大大的木斗被一条粗大的绳索悬挂在空中,脚下是湍急的江水,感到十分新鲜刺激。刚才,溜绳响动人们吵嚷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爬上心头。她看看旁边的姑姑,竟然站着打起瞌睡来——昨天晚上熬夜没有睡好,加上走了很长的路,毕竟很累了。
洪波敏见斗上的人,大多无精打采似睡非睡,只有几个浑小子嘴里不停地说些脏话。
她渐渐定下心来。
溜斗渐渐滑至江中,“咔嚓”地响了一声,溜斗左边的兜绳突然断了。溜斗猛烈向左倾覆,靠溜左边站着或蹲着一些人,还没叫出声来,就掉进了金沙江……洪波敏站在溜斗中间靠左的地方,溜斗倾覆那一刻,身体突然随着姑姑向左边翻,姑姑抛出溜斗的那一刻,她看见姑姑对自己投来惊恐的一瞥,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被别人的屁股抵了一下。接着,她的衣服被斗板上的铁钉挂住。
正是这一挂,使她死里逃生……
洪波敏一只手本能地紧紧抠住斗板,另一手紧紧抓住溜索,身子像打秋千一样晃荡,悠悠地随着溜斗继续慢慢滑行……此时,金沙江两岸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抓住,不要松手!”
“斗上的人,你们救救姑娘!”
……
溜斗上的人喊道:“抓紧点,我们过来拉你!”
洪波敏脸色苍白,头脑一片空白,紧张得什么也没听清楚,双手紧紧吊着溜斗,心脏“咚咚咚”狂跳,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脸上挂满了豆粒大的汗珠……一秒、两秒、5秒、10秒,时间逐渐流逝,溜斗滑过了江心,慢慢滑往小寨乡一边。洪波敏的身子不停地晃荡,使得溜斗摇摆得更加厉害。她的双脚相互蹬着,一双鞋被蹬掉了,飞速掉入江中。她感觉手上无力,心跳剧烈,双眼紧闭,大口喘气。
人们继续呐喊着,溜上靠右爬过来3个人,后头的人拉着爬在前头的人的脚,朝溜斗左边慢慢爬,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她将手指紧紧抠住那只伸来的手。
洪波敏的求生欲望更强,睁开眼望着斗上。
她看见了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一双双焦灼的眼睛。此刻,命悬一线的她,不顾一切用力抠住那只手。斗上那人左手抓住斗板,右手使力提着她的手。溜斗霎时失了平衡,向左猛烈倾覆。斗上的人吓得惊叫一声,不约而同地使力向右扳动溜斗,溜斗猛烈晃动。在剧烈晃荡中,洪波敏的手突然脱出,声嘶力竭大叫一声,身子急速往下坠落……金沙江两岸的人一齐“哎呀”地惊叫一声……人们以为洪波敏成了翻溜事件中最后一个殉难者。
半躺在床上的洪波敏泪眼婆娑,苦苦思索:不知掉入金沙江后发生了些什么?不知自己怎会莫名其妙地睡进这陌生的屋子?她当然不知金沙江吞灭了12条生命,还有7人失踪,除了一个幸存者,其他失踪人员已经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不知道事后有数百群众沿江搜索遇难者,自己却没被人们发现;不知道政府已把活不见人、死不见鬼的洪波敏统计为失踪人员;不知道家里人泪流满面,为亲人的魂灵数次祈祷;不知道郝家为煮熟的鸭子飞了,落得人财两空而懊恼;不知道围绕翻溜事件的定性处理,几级政府的人绞尽脑汁、各显神通、争争吵吵、求同存异终成妥协。
……
当时,洪波敏从两丈有余的高空坠落江中,她被江中无情的旋涡卷入水中,身影就从江边人们的眼中消失了……金沙江上的这座溜斗索道,建造在江面最为狭窄靠近拐弯的地方。溜老板考虑在此建溜可以节约成本。索道往下约10米,向仁和一方拐弯,再往下10米,又拐回小寨一方……洪波敏被江中这个旋涡奇妙地旋往仁和一边,后又将她托出水面冲向岸边。她已经人事不知,头枕在岸上,身子被水波冲着。不久,波浪又把她慢慢拖回江中。一分多钟后,她又鬼使神差地漂上了岸边,卡在一堆乱石缝里,双手扒着石头,上半身斜靠在石包上。此处靠近下一个江湾。
洪波敏大难不死,偶然间,她的生命轨迹改变了……将近傍晚,小寨一方发起有组织的寻找遇难者的救助工作。南宁县仁和镇得到小寨乡政府求援电话之后,天黑以后才派了几人到江边,溜了一转就回去交差了。人们从常识分析推断溺水者无论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停滞在溜斗索道附近的江湾。搜寻队伍按照这个逻辑找到了12具遇难者的尸体。舍近求远的判断和做法,导致人们没发现离溜斗索道最近的奄奄一息的洪波敏……洪波敏从此成了失踪人员。
洪波敏心中一片茫然,久久泡在苦痛的回忆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会儿,屋外传来说话声,有人用钥匙开启堂屋大门门锁。她忙止住哭声,撩起衣袖轻轻揩泪,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堂屋。
一个50岁左右、穿灰布衫的妇人和一个年纪稍大、穿背心的男人,一前一后提着锄头进了堂屋。那女人一边放锄头一边说:“他爹,你给我把饭蒸起,我去看看那个妹子睡醒没有。”
老者放下锄头,默默走进厨房。妇人径直往房间走来。
洪波敏从妇人的话语中,感觉走来这人泼辣直爽。妇人脚步声很响,鞋底子好像贴着地面行走。她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热心肠急性子的人,心里稍稍稳了一些,目不转睛地望着与堂屋相连的那道耳门。
妇人的脚刚踏进房间,一眼看见洪波敏半坐在床,黑大的眼睛显得忧郁,便大声问道:“姑娘,你醒了?”
洪波敏露出哀怜的神色,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妇人大步走到床边,坐下后,双手拉着洪波敏的手,看看她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说:“姑娘,你是菩萨保佑,福大命大啊!”
洪波敏眼里簌簌地流出泪水。
妇人眼里噙着泪花,慢慢放开洪波敏的手,撩起衣襟揩眼睛。两个互不认识的隔代女人,各自垂泪,相对无言。
稍后,女人用手拢着洪波敏的头发说:“丧德啊,多干净的姑娘啊。”
洪波敏头皮一阵疼痛,心里又十分难过,便哭出了声。
妇人问道:“姑娘,你家在哪里?”
洪波敏抽咽着说:“大妈,我是小寨坡头的。”
“姑娘啊,你还想得起昨天是咋个掉进江里的?”
洪波敏摇摇头,不答话,眼眶里泪水盈盈,惊心动魄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妇人问:“姑娘,对河那边,我们郝家亲戚多得很,你家姓啥?”
洪波敏说:“大妈,我姓洪,叫洪波敏。昨天,我和姑姑一起去仁和赶街,不想翻了溜。”
“唉,丧德呀!在江中建啥子溜嘛。我活了那么大的年纪,一辈子都没见过在金沙江上建啥子溜。我那个儿子小贵,图新鲜,说要去溜一回,幸好被我挡了。怪去怪来,都怪这个背时倒灶的溜!小敏,你姑姑呢?家里人恐怕还在担忧你们啊?”
洪波敏低下头,哇地放声大哭。
大娘也哭了,双手拉了洪波敏的手,说:“不哭,不哭,波敏哪,你是福大命大啊!”
两个女人又是一阵痛哭。
妇人起身走到耳门,嚷道:“他爹,你给我煮几个鸡蛋。”
“几个?煮糖水的吗?”厨房那边传来的是老实巴交的男子声音。
老大娘说:“死老者,荷包蛋嘛,不煮糖水的,煮哪样。煮几个,你就瞧着办嘛。”
“原来不是有油煎黄姜鸡蛋汆汤的嘛。”老者辩解的语气都显得温柔敦厚。
洪波敏听老两口说话的口吻,分析这一家人是女人当家。
妇人打过招呼后,又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眼泪汪汪地娓娓道出了洪波敏被救的过程……昨天下午6点过,郝大娘从仁和赶街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江对岸上上下下都是人,好像在搜寻哪样。她快步奔跑,10多分钟就跑回到家了。屋前坝子里,儿子郝福贵专心致志地弄着渔网。
她把背篼放在廊檐说:“小贵,你就在坝子里等着,不要走开啊。”
小伙子迷惑地看着他妈,“嗯”了一声。
她快步进了屋,瞧见男人在厨房里煮饭。
她大声说:“他爹,江边人咋个恁多的啊,怕是出啥子事了,你爷俩赶快下河边去看看。”
“饭都要熟了,就你爱管闲事。”男人嘟哝了一句。
“怕是出了啥子大事,你们还是去看一看!”妇人不容置疑地说。
郝老头看了婆娘一眼,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中家什,走到堂屋,拿起桌上的烟杆,插在腰上,走出门去,喊着儿子说:“小贵,我俩下河边去看看,你妈说江那边人多得很,怕是出啥子事了。”
“会有啥子事?吃了饭去嘛。”小贵头也不抬地说,继续弄着渔网。
老者说:“你妈说了,这会儿就去,等一会儿,出了啥子事,都晓不得了。”
小贵怏怏地提了渔网,跟着他爹就往江边走。半路上,父子俩远远看见对岸上下都是人,估摸是出了大事。他们边走边跑,不到20分钟就跑到了江边。仔细听了对岸人群的吆喝声,才知是金沙江上翻了溜。小贵将渔网丢在岸边。爷俩沿江往下慢慢走,眼睛瞅着江里,走了一段路,没发现什么,又慢慢地搜索着返回,仍然什么也没发现。
天渐渐黑了下来,江那边的人渐渐走远了,两岸恢复了平静。
郝大爹说:“小贵,我们回家。”
郝福贵说:“爹,我们来都来了,打几网再回去。”
郝大爹说:“行,娃儿,撒几网也好,捞着两条鱼,爹晚饭就有佐酒菜了。”
小贵脱了裤子短褂,捡起渔网,摸着下了水。老者找了个石头坐下来,从腰上取下烟杆,从短褂口袋里掏出烟盒火柴,拿出裹好的一支叶子烟塞进烟杆嘴,划燃火,看儿子撒网,“吧嗒、吧嗒”地抽烟。
说来也怪,往常小贵撒下10来网,多多少少总有些收获,今天从上往下撒了20多网,鱼花花儿都没捞着一点,心里憋闷,口中骂道:“咋个的,是不是今天翻溜把鱼吓跑了。”
他蹚着水慢慢往下,靠近了江湾那一堆乱石。这石堆从岸边往江中延伸出去一米多。他从水中爬上一个石包,放眼望着波涛起伏的江面,心里想着:“再撒3网,打不打得到,都回家了。”
他跳跃在石头之间,准备再次下水撒网捕鱼,一只脚踩到软软的东西,赶快提起脚来,盯眼看去,石缝里卡着一个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大声喊道:“爹,快来看,这儿有人!”
郝大爹听到喊声,几步奔跑过去,看见石缝中卡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下半个身子泡在水中,手扒在石头上。他把手指搁在这人的鼻孔上,说:“好像还有点悠悠气。”
儿子在老爹的指挥下,小心翼翼抱起这年轻女子。爷俩将她背心朝上卧在石头上,一会儿姑娘口中吐出几口水来。稍后,俩人给女子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着。一会儿,这姑娘口鼻悠悠地呼出气来了。
郝大爹看着儿子说:“这人活过来了,咋个办,小贵?”
“爹,这个人肯定从溜上掉下来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背回家再说。”念过中学的郝福贵说。
郝大爹说:“管他啥子糊涂不糊涂。我也是这样想的,先背回家再说。”
小贵上岸先穿了衣裤,将姑娘背了。郝大爹上岸提了渔网,爷俩就往家里走。一个多钟头的路,郝福贵歇了好几气,才将姑娘背回到家。
郝大娘瞧见儿子背了一个姑娘,忙问:“这姑娘,你爷俩是从哪点背回来的?”
郝大爷将渔网一丢,说:“小贵我俩到了江边,走了几趟,都想回家了,才看到人卡在江边石头缝缝。这姑娘肯定是从溜上翻下来的。”
郝大娘问:“翻溜啦?”
“翻了。”郝大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