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娘说:“小贵,你往天硬要去坐溜,妈挡你,该是没挡错啊。”
郝福贵不以为然地说:“妈呀,我就去坐了,也怕不会有这样巧,溜嘛,是今天才翻的嘛。”
“这姑娘背到哪一间?”郝大爹问。
郝大娘手指老两口儿住的那个房间说:“你看我,只顾说话,你给我赶快背到那间。”
小贵背着姑娘进了房间,一家仨人将这姑娘放在床上。儿子先自退了出去。
妇人说:“他爹,你去煨点姜汤,我给她换换衣裳。”
大娘翻了衣柜,找出一套衣服给那女子换上。
稍会儿,老者端了热姜汤进屋。妇人抱起姑娘摇着喊着:“姑娘,醒醒。”
她要给这姑娘喂姜汤。洪波敏矇眬中听到有人说话,微微睁开眼睛。妇人忙把汤碗凑到她的嘴上,她又疲惫地闭了眼睛。妇人喂了两口,姜汤从洪波敏的口中流到衣服上。她见喂不进嘴,把碗递给老者,将姑娘的身子慢慢放倒在床,用被子捂了,一直看到她呼吸稍微顺畅了,才离开了房间。
……
听了郝大妈的叙述,洪波敏泪水像串串线珠一样地流淌,盯住大妈的眼睛默默无语,紧紧拉住她的手。
郝大妈感觉这只手好冰冷,还微微颤抖,轻声说:“姑娘,是菩萨保佑啊,你这条命捡回来了。”
耳门外传来一声叫唤:“小贵他妈,荷包蛋煮好了。”
郝大娘说:“他爹,你给我等着,我就过来端。”
小贵爹端着大碗走到了耳门边,郝大妈快步过去接过碗来,端了走回床边,说:“姑娘,你一天多水米没沾了,赶紧吃下去,人是铁饭是钢,将就吃下去,身体就好得快点啊。”
洪波敏感觉肚子更饿了,看着郝大妈手里那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肚子咕咕地叫,额头上冒出虚汗,心头像有猫儿在抓,忙接过碗来,用筷子扒扒,碗里盛了5个鸡蛋。
糖水荷包蛋!洪波敏没有吃糖水荷包蛋的记忆——这在高寒山区是妇女坐月子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她见过村里那些添了人丁的人家,到了满月这天,要把鸡蛋壳撒在交叉路口任人踩踏,说是众人踩了鸡蛋壳,母子平安清净。同时也有炫耀的意思——哪家丢的鸡蛋壳多,人们就会羡慕这家人。
她觉得这家人厚道——大妈快人快语,毫无虚情假意。大爹话不多心却好,荷包蛋一煮就是5个,实在是大方舍得。
她也再没推辞,一口气吃了3个蛋,才停下筷子,说:“大妈,我吃饱了。”
大妈笑着说:“姑娘,不要耍礼,这碗荷包蛋,是专门给你煮的,咋个都要全吃下去。”
洪波敏本可以吃完碗中的鸡蛋,但不好意思,只吃了一个,喝了大半碗糖水,嘴里说道:“大妈,我实在是吃不完了。”
郝大妈笑笑,接过她手中的碗,说:“波敏,就在我家多养几天,到时,我叫郝大爹和小贵送你回去。家里的人,恐怕也很想你了。溜也翻了,这回,过小寨是要绕两天狠的了。”
洪波敏说:“大妈,我年轻,不懂事,我这条命是你们一家救的,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只是太麻烦大妈大爹了,过一两天,身体要是好一点,我自己走得回去。”
郝大妈说:“姑娘,不说这些,伤养好了,再说走的话。现在,你给我好好睡下。我也要去吃饭了。”
第二天早上,洪波敏起床后,取了自己的衣服换了,还在屋里慢慢蹭蹭踱了一会儿步子。中午,她走出了房子,提起扫把要扫坝子。郝大妈连忙走过来夺过扫把,笑着说:“姑娘,你歇着,大妈来扫。”
洪波敏站在院子里往四下看,庭院里的两棵大芒果树掩映着郝家四开间的房子,堂屋两侧是厢房,厨房连着左厢房,厕所和猪圈离正房有几米,厕所周围栽了几棵石榴树……在她的家乡,没有这样气派的房子。
洪波敏想:这家人怎么也姓郝呀!
下午,一家人上桌吃饭。郝大妈对洪波敏说:“这是福贵。前天晚上,是他把你背回来的。”又对郝福贵说,“小妹叫洪波敏,家住在对面小寨坡头。”
郝福贵看了洪波敏一眼,俩人眼神正好触碰在一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忙低下眼皮,往嘴里扒饭。洪波敏脸红了,感激的眼神中含着几分羞涩。
席间,郝大妈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不断往洪波敏碗里夹些腊肉、鸡蛋。
小贵趁着她俩谈话之机,偷偷看了洪波敏几眼。他的眼里,她是那样的楚楚动人——脸庞俊俏,双眼黑大,胸部丰满,腰身苗条,脑后扎着两根不长不短的辫子。
这是一个青春少年对一个美丽少女的眷顾。
洪波敏听着郝大妈讲话,偶尔悄悄瞥着小贵。小贵和郝大爹把自己从江中捞起来,小贵又把自己背回家,有救命之恩。小贵是她心中的贵人,她对小贵溢满感激之情。她从第一眼看到小贵,就对这个20来岁、皮肤黝黑的高大小伙子,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一种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朦胧情感。她竭力压抑自己的思绪,不敢再往深里想,认为自己心存这份奢望,注定是一种罪恶。她在心中不免自艾自怨、自叹命苦。
又过了一天。早上,郝大妈一家要上坡去,临出门,她嘱咐洪波敏好好在家休息,不要走出院子。郝大爹和小贵刚走出门去,洪波敏凄怆地喊了一声:“大妈。”
她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郝大妈回过头来爱怜地看着洪波敏,知道姑娘有话要对自己单独说,对郝大爹说:“他爹,你和小贵先走着,我随后就来。”
郝家爷俩出了院子,洪波敏扑通一声跪在郝大妈面前,伤伤心心地哭了。
郝大妈边拉边说:“波敏,起来,有啥苦水,当着你大妈的面,全部倒出来。”
洪波敏跪着不起,抽咽着说:“大妈,你们一家的大恩大德,波敏今生今世报答不了,来世变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今天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不起来。”
“好,好,我认,波敏,我就认你这个女儿,你给我起来说。”
洪波敏这才在郝大妈的搀扶下站起来,俩人进了堂屋,找板凳坐了。她边哭边说,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洪波敏今年18岁,是千山乡苦寨子人。苦寨子这地方高寒贫穷,只出产包谷、洋芋和荞麦。除了购买盐巴、煤油、布匹等少量日用品外,山里农民很少有市场交易活动。洪波敏一家4口人,地头出哪样,就吃哪样,日子虽说清苦一些,一年到头倒也饿不着肚子。
洪波敏15岁那年,家里突然飞来一场横祸。
一天,洪波敏跟爹妈上山砍柴,快天黑时,山上下起小雨。一家仨人,各背着满背篼的木柴慢慢下山。路很滑,经过一处悬崖峭壁时,她妈脚一滑,摔下岩去了。
洪波敏爹不停地高喊:“波敏她妈,你在哪里啊?”
“波敏她妈,你答应呀!”
洪波敏撕心裂肝,号啕大哭,一声声地喊着:“妈!你在哪里?”
爷俩的喊声哭声此起彼落,在幽暗的山谷中长长回荡,想要唤醒沉睡中的黑暗深山,想要撼动那一道道凶险的沟壑。
“妈!”
“波敏她妈!”
千呼万唤,声震山野。呼唤声唤回深沟山峦的一声声呜咽,却再也呼唤不回洪波敏她妈的回音。
爹叫洪波敏赶快回去喊人。他却摸着下沟,去找波敏她妈。
夜半三更,村里乡亲打着火把提着马灯,找到了洪波敏她妈遍体鳞伤的遗体。洪波敏、洪波纵两姊妹趴在妈妈身上,眼睛哭肿了,嗓子喊哑了,妈妈却长眠不醒……妈没了。安葬妈,家里欠了债。洪波敏两姊妹与爹相依为命,一家人日子过得越来越紧,两姊妹只好辍学在家。爹领着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去盘那几亩瘠薄的土地。
无娘的日子真是难熬。
过了一年多,经亲戚撮合,邻村独腰子社的寡妇黄布贞领着一对儿女嫁了过来。继母的男人也是暴病身亡的,安葬了男人以后,她也过了两年苦日子,嫁过来时,没多少嫁妆带来。继母带来的姑娘比洪波敏小4岁,比洪波纵小一岁,小子今年只有4岁。按照当地习俗,洪波敏、洪波纵喊继母姨娘。异性的俩姐弟也改姓洪。洪波敏的爹,请代课老师给姐弟俩起了名字,姐姐叫洪波竹,弟弟叫洪波定。代课老师说,你家四姊妹,大姐清秀文静,叫了波敏;二姐泼辣活跃,叫了波纵;三姐体态丰颀,应该叫波竹,取临风而不倒之意;小弟取名波定好,定者定矣。从此,你们一家人无灾无痛、安安定定、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代课老师的解释没能言中洪家往后的遭遇,反倒成了一种善意的虚幻。
继母脾气还好,待洪波敏姊妹还算过得去,家庭气氛还算和睦,可日子却越发艰难。
前年,洪波敏爹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吃得起两碗饭,就是走起路来脚上打颤,更不能下地干重活,人一天天瘦弱下来。经村里人劝说,爹才去了千山卫生院检查,医生没检查出什么病。回家后,他身子日渐衰弱,行走都要拄着棍子。地里的活儿全靠洪波敏三姊妹。继母负责主持家政拾掇家务。家里粮食逐渐不够吃,一年总有两三个月要跟亲戚借。继母经常愁眉不展,脾气渐渐大了起来,有时还会打小弟。洪波敏姊妹体谅继母,想到她苦苦撑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也不容易。
洪波敏姊妹俩,有时会偷偷跑去山上,跪到妈的坟前痛哭,哭妈的命惨,丢下两个女儿撒手西去;哭爹的身体差,落下一个医生都说不清楚的怪病,将来女儿嫁了人,不知爹的日子如何过;哭自己命苦,如今不能读书习字,今后不知嫁到何方。
俗话说一龙生九子,九子不一样。俩姊妹中,洪波纵身材中等、长相一般,而洪波敏却身材苗条、丰满漂亮,生在穷乡僻壤的她,犹如埋藏深山中的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洪波敏妈在世时,曾先后几次有人来提亲。从古到今,中国农村婚姻大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她妈疼爱女儿,每逢有人提亲,都要征求她的意见,洪波敏总是摇头,说:“现在读书,以后再说。”
农村人懂得虽少,但却知道读出书来是改变命运的惟一希望。
爹妈也不强迫,女儿天生丽质,他们也不愿误她一辈子,希望女儿有个好前程,能够飞出高寒贫穷的山村。
如今,妈去了,爹病了,洪波敏时时叹息: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一天,继母打发开弟妹,把洪波敏喊到堂屋坐下,愁眉苦脸,叹着气,好久不说话。洪波敏猜到了继母的心思,用眼光告诉她: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继母用手背揩了眼眶,踌躇一会儿,才说:“波敏,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个家,你爹病成这个样子,姨娘呢,又没啥本事,家头的事,你撑了一半,姨娘是对不住你。”
洪波敏说:“姨娘,你这样说,波敏可是受不了。爹病了,家里大事小事都靠姨娘撑着,我们姊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波敏啊,有句话,都到姨娘嘴边好久了,姨娘就是说不出口呀。”继母欲言又止,又叹了一口气。
“姨娘,你来我们家,待我们好,波纵我两姊妹从来都把你当妈看,波纵、波竹、波定我们四姐弟从来也没分过亲疏呀!你有啥话就给女儿直说,波敏会听的。”洪波敏心里有准备,说话时眼睛红红的。
继母说:“小敏,姨娘原来在的那个独腰子,有一个郝家,就一个独儿子,叫郝灿仁,比你大一岁。他家相了好多人家的姑娘,都没相中,偏偏看上我家波敏,已经托人来提亲。这家家境好,是独腰子最有的人家,郝灿仁他爹又是社长。我看这门亲事可以。姨娘不敢做主,与你爹商量过,答不答应,你拿主意。”
“姨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我听爹和姨娘的。”洪波敏的回答从从容容,干脆利落。
黄氏忍不住露出笑容,说:“波敏,你答应了,郝家明天就要过来相亲。”
第二天中午,媒人领着郝家人来了洪家。郝家出手阔绰,见面礼是两瓶包谷白酒、一截布料、一刀坐墩肉、一小袋大米,还有一个装着100块钱的红包。洪家爹和黄氏领着洪波敏一起出面接待客人。洪波敏默默站在父亲背后,听着媒人和两家大人说话。郝家爹妈脸笑得像豌豆角一样,说他家与洪家攀亲,他们如何高兴。说听人讲洪波敏如何干净,见了面果真漂亮,是他家郝灿仁前世修来的福气……说话间,洪波敏瞟了站在郝家爹背后的郝灿仁,见这小伙子高大粗壮,一脸横肉,贼眉鼠眼,心里已有几分不高兴。她见郝灿仁的手一直背在身后,渐渐起了疑心,便出去走了一趟茅厕,回屋时,故意放慢脚步绕过郝灿仁身后,仔细观察郝灿仁背着的那双手,见这小伙子双手胳膊粗壮有力,左手却少了一个小手指。她一下变了脸色,回头跑出屋去。
一屋子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姑娘虽然很不乐意,郝家却仍在紧密锣鼓地张罗这门婚事。
按照农村婚事习俗,男家需得“三回九转”才能把新媳妇娶进门。郝家意识到姑娘不甚情愿,抓紧进行“开庚”、“下聘”等迎娶前的事,一往情深地往洪家送钱送布送肉送粮……洪波敏从继母口中套出了郝灿仁的一些情况——读小学三年级时,郝灿仁提刀与几个同学打架,反被刀割断了左手小指头。从此,他没再上学……她心里很气——这种玩劣的人如何做得丈夫!
黄氏说:“波敏,我们乡坝头的人,图个啥呢,柴方、水便、家屋宽深就好。人再好看,没饭吃也等于零。依我看,郝家家业大,一家人都喜欢你,嫁过去,郝灿仁这娃娃也会疼你的……”
洪波敏心里纵有一千个不愿,嘴里却万万道不出一个不字,惟一的抵抗是郝灿仁跟人一起来家时,不理不睬借故走开。继母几次劝她去郝家看看,都被她一口回绝……洪波敏心里的话,只能悄悄对妹妹洪波纵诉说。
一天,两姊妹又爬上妈的坟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妹妹说:“姐姐,你既然不满意这门亲事,就悄悄走吧。”
姐姐说:“波纵,我走到哪里去呢?我悄悄走了以后,爹气呀,丢下爹,他怎么办?家里收了郝家送来的那么多钱、那么多东西,人家来要怎么办?”
妹妹说:“又不是我家要他家的。”
姐姐说:“波纵,欠人钱财是要还的呀!还有,姨娘当初也没强迫过啊,我也从来没说过不字啊。两年多来,这个家是姨娘苦苦支撑,现在一走了之,姨娘怎么给郝家说呀!”
妹妹说:“姐姐,你多读三年书,想的就多了,前怕狼后怕虎,要是我啊,早就跑了!”
洪波敏一把抱紧妹妹说:“你呀,哪天才会懂事。就算郝家是个火坑,这个火坑姐姐不去跳,哪个去跳?”
……
洪波敏姊妹俩在妈妈坟头的一席谈,表现了俩人不同的个性。洪波纵一个“跑”字,是山里人粗俗反叛精神的表现。洪波敏并非软弱,而是强烈地意识到了肩上的责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意识,根深蒂固地融入了初谙世事的农家姑娘的心灵。在物质和精神之间,物质是家庭生活的基础,农村女子择偶历来重财轻人,考虑的是肥田沃地,柴方水便,家屋宽阔,人丁兴旺。农村人的婚嫁观念历来讲的是门当户对,洪家与郝家门不当户不对,如果自己没有一副姣好的面容,人家凭什么会来提亲?
郝灿仁和洪波敏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郝家却多次催促完婚。郝家爹妈说:我们这山旮旯里办酒,有几家儿女足了年龄?十二三岁的照样成家生娃娃。至于那张啥子结婚证,也没见过几家箱子里装的有这个东西,没有它,还不是照样生儿育女?
洪波敏却不同意,执意要办结婚登记。她心里藏着一个道理:郝家就郝灿仁这棵独苗,自己如不是明媒正娶地嫁过去,一旦不能生育儿女,或不生儿只生女,断了郝家香火,那将是何种命运?
郝家老爹毕竟是一社之长,自然有办法。分别给两个村的村长和苦寨子的社长送了礼。他们开的证明,将郝灿仁从19岁改为22岁,洪波敏从18岁变成20岁。郝家又用烟酒打点乡上的民政助理员,顺顺当当扯了郝灿仁、洪波敏的结婚证。郝家又来“送期”,告知洪家,婚期定在1990年农历四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