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立在门前，听着王大妈不停的唠叨声，好似听到一曲哀恸的音乐，这乐谱来自遥远的天籁，悠扬地传到人间后，又荡回高远幽深的天堂，像是唱给天堂里的儿子的挽歌，表达人世间的慈母的深深祝福。
楼道上，那些碰上老大娘的部长、主任们，都冲王大妈笑笑，亲切地嘱咐：“王大妈，您家慢慢走好啊。”
“我家小王锋立功了！”王大妈激动的声音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尉越涧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心里念叨：造孽啊，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都哄了她老人家20多年啦！
他一直目送王大妈蹒跚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心情沉重地回到里屋。
尉越涧凝视着窗外的大榕树，定了定神，回头重新拿起那封喊冤的信，一边看，一边琢磨，还用钢笔在信笺上勾勾画画。
他过去喜欢阅读侦探小说，喜好研究书中人物的犯罪心理。后来在关河县主管政法工作，跟着公安出过一些杀人案子的现场，与政法部门的人讨论过不少案子。他看到信中粗略描绘的杀人现场，心中疑窦丛生：这个杀人现场非常奇特，两个死者，两样凶器，还有一桌酒菜，一副扑克，一幅绝妙的凶杀场景图画，甚至比侦探小说的描写更加恐怖悬疑！如果是谋杀，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这两条大汉，绝非一人所为——难道死者不会拼死一搏？凶杀过程难道就不会弄出一点声响？被害者难道不会大声呼救？一个乡卫生院宿舍总还有人住，难道这些人都睡成了死猪？单位领导和一位医生六七天不在，竟会无人去管去问？人死在袁旺宿舍多天，难道没有人闻到臭味？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要杀他们？杀手似乎比文学书里的职业杀手还专业，不声不响地杀了两个壮年男子，竟无人察觉？
他大惑不解，已被这桩奇案深深吸引。
他剑眉紧锁，点燃一支烟，仔细推敲来信描述的细节，反复进行分析判断。
尉越涧想：难怪整个过程没有弄出多大响声——原来是县公安局定性为互相残杀！看来，公安局定互相残杀还是很有依据的，如果是他人谋杀，肯定有不少人参与，又打又叫又闹，哪会不惊动楼里其他人？
他为自己刚才的判断而得意，脑海里想象着袁旺、鲁院长俩人分别手提铁锤和利刃打斗的场面，心中叹道：这俩人视生命为儿戏，因为赌博，为了一点小输赢，堵气格斗而互相残杀，简直愚蠢至极！
“我的儿子死得好冤啊！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葬那个场面十分悲惨啊！……”这发自心底滴着血的呐喊，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尉越涧心头。他仿佛置身于袁旺的葬礼，耳闻袁声雄等人的哀号。他手掌忽然不由自主地猛拍一下办公桌，拍桌的右手火辣辣地疼痛，赶紧用手揉搓疼痛之处。心中发怒：为什么发生这样的大案，我竟然毫不知晓？公安局给出如此结论依据是否充足？
尉越涧叼着烟猛抽，竭力压抑激愤的情绪，盯着信纸沉思默想，凭着经验判断，公安局如果没有充足根据，万不会草率下此结论。人命关天啊！何况是两条人命！但是，袁声雄为什么要大声喊冤呢？他又有什么依据呢？……鲁院长和袁旺俩人是因赌博互相残杀致死？他皱起眉头——是啊，人死了还头顶一个赌博残杀致死的帽子，死得比鸿毛还轻，名声极不好听，死者家属哪会轻易服气啊。可是，不服又怎么办呢？公安机关作出结论，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死亡结论必须叙述因果关系，是什么就只能反映什么，事情的原委绕不过去，不中听的言辞难以回避啊！家里死了人，当然无比悲痛，说哪样气话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对于公安机关，情感终究不能代替理智！
但是，袁声雄的几个疑问，确实难以解释，对公安局所下的死亡结论，无疑具有很强的冲击力。袁旺、鲁院长俩人因赌博而起纷争，导致发生相互杀戮的结论，在死者父亲的一连串诘问面前，的确显得苍白无力啊。定性互相残杀似乎不合情理，说是他人谋杀又没有线索，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因果关系？
尉越涧越想越觉奇怪，抖抖烟灰，怀着极大的疑问，继续认真研读村文书的来信。
鲁院长的妻子潘惠英与焦华有奸情？焦华，这个熟悉名字使他想起去年3月，人代会过后，刘茗恬副县长曾经来汇报，反映千山计生办主任遭到报复，名字就叫焦华。焦华家的房子被炸坏，老婆小孩受伤，在乡上治疗过，后死在乡政府的宿舍里，死亡结论为煤气中毒，焦华妻子的尸体一直停在焦家，很长时间安埋不了。自己明确作出指示，刘茗恬和公安局长付忠，亲自到千山处理安埋尸体一事。他记得，当时交代刘、付二人，如果有人阻拦，要采取措施，强行安埋下去，并要求给予那个计生干部一定的经济补助……看来，袁声雄说的就是这个焦华！
后来，刘茗恬处理完此事，还向尉越涧汇报过，说他们处理焦妻安埋的过程中虽有阻挠，还是按照他的指示，强行安葬了。
两件案子都是付忠带队勘查现场。如果真是那个焦华所为，那事情就异常复杂了！
信中还提到焦华妻儿死的问题，怀疑是焦华所为！这令尉越涧吃惊不小……他记得去年听取汇报时，刘茗恬说到焦华妻儿尸体安埋不了，是因为焦妻娘家产生怀疑，而不让安葬。自己当面问过付忠，付忠非常肯定地说，他们是死于煤气中毒。
两件案子共5条人命呀！
尉越涧想：自己当时也有疑问，听了付忠的解释，觉得公安局的结论有理有据。那时，自己主要从逻辑方面进行推测，觉得焦华即使有杀妻之心，也不可能不顾及亲情，连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一起残杀！现在，袁声雄点出两个案子之间存在的逻辑联系——焦华与潘惠英有奸情。但是，即使焦华伙同潘惠英能够谋害焦华妻儿，他俩难道具有职业杀手的高超本领——干得不声不响、不露痕迹，同时将袁旺和鲁院长两个壮汉杀害在人来人往、易于暴露的地方吗？……焦华有潘惠英的钥匙，最近俩人还悄悄来往——奸情导致杀人？！
尉越涧认为袁声雄来信提供了不少线索，提出了不少疑点。虽然没有焦华、潘惠英作案的具体证据，但这两家的男人或女人都死于非命，他们的杀人动机是可能存在的。
同时，尉越涧认为，信中也没能说清一个关键问题：焦华、潘惠英为扫除俩人重组家庭的障碍而生出杀人的动机。但是袁旺是一个局外人，他们为什么要干掉袁旺呢？既然袁旺与焦、潘俩人没有利害关系，他们冒险除掉袁旺，究竟有什么好处？这当中有什么逻辑关系？……尉越涧百思不得其解。由此推断，无疑增加了对于公安局所作结论的相信度。
“政府不管，我们自己管！……我尽力说服阻挡了亲戚从那边过来闹事……请尊敬的领导一定亲自过问，为我们黎民百姓做主。”读罢袁声雄的来信，尉越涧久久不能平静。
他觉得袁声雄这个基层干部，还是能够顾全大局，还是比较通情达理。但是，仔细研究来信全文，特别是结尾一段，口气虽然委婉，却暗含着强硬。
这是一个刑事案件，又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已牵涉到群众对县委、政府和政法部门的态度，任何涉及群众问题的事，都不是小事，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从历史的经验看，此类事，粗心大意简单从事，必然由小事酿成大事，从而动摇当地党委执政的基础。
信件叙事清楚，表达流畅，用词造句准确，把握关键问题老练，必定不可能为文化程度不高的村文书所能撰写。信中内容具有相当的专业水平，袁声雄的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无论来信出自何人之手，都比较准确地反映了袁声雄的本意。
尉越涧想：此案涉及5条人命，我虽不知详情，人命关天，万万不可草率了事、马虎处理。现在处于两难——公安的结论是否存在瑕疵？如果没有错误，自己便不能轻易指令复查复议，更不能随便否定；袁声雄来信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逻辑推理非常有力，没有充足理由去说服袁声雄及其亲友，可能引起闹事影响安定团结。但是，推理终究不能代替事实本身，情感只能服从理智。没有足够确凿的证据怎能翻案？对焦华、潘惠英的怀疑终归是怀疑，如果因为怀疑有误，而把焦、潘俩人作为犯罪嫌疑人立案侦查，岂不冤枉好人！
怎么办？怎么办？……
尉越涧挠着头发，斟酌再三，提起笔来，在信纸第一页的天头批道：“请鹏举同志认真一阅，袁声雄同志的来信，反映千山卫生院长鲁茫和袁声雄儿子袁旺死于非命的情况，读罢令人深思。他在信中提出了此案的一些疑点，提供了不少有参考价值的线索，值得我们认真注意，务必引起政法部门高度关注。请你牵头对此案进行认真复查复议，能够给来信人一个合理确切的答复。复查中应坚持实事求是，重证据，重调查研究。有关情况可及时告我。”
落笔后，尉越涧眼睛良久盯着信纸，悠悠沉思遐想。这件案子真如袁声雄所说，那将成为一个千古奇案，奇就奇在案中套案，涉及人命5条；杀妻戮子谋夫案一旦成立，作案的罪犯设计之高明，手段之残忍，必定是智商极高、心狠手辣之人。千山那样边远偏僻的地方会出现这样的奇案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种悬疑的案子，过去只能在侦探小说里看到，较多发生在经济发达、人才荟萃的大城市。如果真是谋杀，而又发生在一个贫穷落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小山旮旯，难道不是一桩千古奇案！
他用电话叫来秘书，将他的批件速送王副书记处理。
王鹏举接到书记的批件，认真琢磨一阵，很快来到尉越涧办公室。
当过公安局长、熟悉政法工作的王鹏举，50岁出头，腰背挺直两眼有神，走起路来，步伐有力，说话声音洪亮。他进门落座后，与尉越涧俩人先抽烟过瘾。
尉越涧问道：“老王，你是否知道这个案子？”
王鹏举说：“知道嘛，公安局汇报过。”
尉越涧问：“袁声雄来信反映的情况，还有他的推断，有没有存在的可能？”
王鹏举说：“可能性不大，付忠他们汇报说，根据现场勘查和走访了解，确属鲁茫与袁旺因赌博而起纠纷，最终互相残杀。公安掌握的证据充分确凿。”
尉越涧说：“袁声雄提出案子存在一些疑点，老王，我看还是有一些参考价值。”
王鹏举说：“刚才，我认真看了袁声雄的来信，他的怀疑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千山对焦华与潘惠英的暧昧关系确有反映。但是，凭此就推断此案是他们两人所为，未免过于简单。况且，断案重证据而不能靠推断。”
尉越涧说：“袁声雄的反映，还是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他是人民代表，又是少数民族基层干部，在当地有一定影响。”
王鹏举说：“越涧，你的考虑很深，确应引起我们注意。公安局耐心做过多次工作，他仍然不服。书记，我再找他谈一次，给他做做工作。”
尉越涧说：“鹏举啊，你找他谈谈非常必要，很好嘛。我想，是否向市公安局汇报，听听他们的意见？”
王鹏举说：“老付他们已经给市公安局汇报过，市局认为县局的结论正确，判断不会有错。”
尉越涧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说：“老王，我看能不能这样办，你亲自出面与市公安局联系，请他们支持和指导，再把这个案子复查一次。这样也有理由说服袁声雄。不然的话，这事儿弄不好，可能会引发群众闹事。”
王鹏举说：“越涧，我正好也是这样想。原来就想请市局再来复查，又不敢轻易决定。现在书记安排了，我胆子也就大了，搞个水落石出，恐怕放心一些。”
英雄所见略同——县委两个领导意见一致。
王鹏举眉宇间荡漾着自信。他与尉越涧俩人都是外来干部，共同的离乡背井经历，相似的心理和苦乐，日复一日的接触交流，他们在天然之间形成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俩人平时说话比较随便。正规场合，王鹏举恭恭敬敬地称呼尉越涧“尉书记”或“越涧书记”。尉越涧喊王鹏举“王副书记”“鹏举同志”或“老王”。两人单独相处时，为了表示亲昵，王鹏举有时也叫尉越涧“越涧”。尉越涧有时喊王鹏举“鹏举”。
尉越涧说：“好，老王，就这样办，有什么情况，咱们再随时凑凑。”
老王点头答应。
尉越涧从办公桌上，捡起半包反包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王鹏举。王鹏举捏着瞅了两眼，是云烟，忙点燃猛吸了一口。又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仔细看了，皱着眉头说：“越涧，你这烟好像有点霉味。”
“是不是啊？你老哥子的嘴巴，口味不正吧。”尉越涧故意做调侃相，轻轻松松地掩饰着窘态。
发霉烟给人总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半包烟，是别人来谈工作，走时忘记带走的，或许是不好意思拿走。尉越涧捡起来，自己抽了几支，也发给来的客人抽。别的人即使发觉烟霉了，也不好说破。还是王鹏举直爽，一口就说出烟有霉味。
王鹏举说：“你放心好了，别的我不行，香烟到了我的嘴里，是啥味道啊，一口就能尝出好丑，说出来就不会离谱。”
尉越涧哈哈一笑，说：“鹏举，你最好去烟草公司当经理。”
王鹏举也笑了起来，说：“那些美差轮不到我。”
尉越涧动情地说：“老王，你来了以后，政法这一块，很有起色，我是可以完全放心了，只是苦了你老哥了。嫂子什么时候可以来金江？”
尽管是霉烟，王鹏举还是舍不得丢，又抽了两口，才说：“她还是不想来，我再做做工作，还是给她调来。越涧，我不比你，50岁了，也不想再分居了，你嫂子来了金江，你我出差回来，兄弟几个也有口热饭吃。你呢，光是动员我们，兄弟媳妇还是不想来？”
尉越涧说：“老王，乔柳絮不想来。算了，坛坛罐罐难得搬，反正我干几年也是要走的，到时候难得搬家。嫂子来了，我们弟兄几个就沾你老哥的光了，你不喊，我也要蹭着来吃。”
尉越涧想：我们这些人在办公室、会议室热热闹闹，场面上威风凛凛、有板有眼，回到宿舍冷冷清清、凄凉孤独。嘴巴说要蹭着去王鹏举家吃饭，心里也知道人家肯定欢迎，但也不能真的想吃就去吃啊，不禁黯然神伤。
王鹏举说：“兄弟，不要这样说，你嫂子来了，只管来，想吃哪样，叫你嫂子弄就行了。咱们交流干部人生地不熟，大家互相照顾，互相拉扯，完全应该的嘛。”
俩人又抽了一支烟，王鹏举才起身离去。
尉越涧决定近期去一趟千山。去年，他曾陪龚市长去看过千山铅锌矿，至今快一年没去了。此行，一方面检查工作，鼓励基层干部；另一方面也暗中摸摸焦华、潘惠英的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