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光阴似箭,时间的车轮滚滚驶入1991年的春季。弹指之间,尉越涧来金江工作已是整整一年。
3月8日——金江县第八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大会闭幕的翌日。早上,尉越涧走进办公室,随手带了一下门,门便半掩半开着。他泡好茶,打开电风扇,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电风扇刮起的热风不停地吹拂他的腿脚。他微微闭目,随着电风扇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回想着往事。县委书记依然习惯地用手帕揩汗,却没有去年干热季节那种难受的感觉。实际上,气温还是往年那样的气温,无非是办公室的主人基本适应了金江燥热的气候,服了当地水土。再加之此时心态平和,心静自然凉——感觉当然不一样。
去年9月,市委派来程瑾、王鹏举、林纪3人。金江县一个会议同时宣布3个外地干部担任县委、政府的重要职务,在金江历史上绝无仅有,无疑使金江人感到震惊。
开初,金江一些人以为这些人是尉越涧要来的,深感这位县委书记羽翼丰满、势力强大,对其惧怕而又怨愤。他却有苦难言——过去与这3人素未谋面。
尉越涧的修养和策略都要求自己装猪吃相,不作任何解释。
其实,尉越涧在省城开会期间,姜荣仁对其说起此事时,他就心存疑惑,以为市委怀疑自己的能力,才突然一次派来几人。来者真心辅佐,自己则将事成;来者掣肘别扭,自己表面的强势,终将化为虚弱不堪;金江本地干部的诸多怨愤,必将迁怒于己。
诸多迹象表明尉越涧的猜测并非多疑——市委一位主要领导人,后来坦诚地告诉他,因为金江有人接连告状,市委放心不下,连续派出几拨人,打着各种工作组的旗号,以检查金江的工作为名来探虚实。之后,省委书记视察金江工作,对金江的经验大为赞赏,还让尉越涧在全省农村工作会议交流发言,金江经验在全省引起极大反响。程瑾等人到了金江领略了尉越涧身上透发出来的魅力,在他感召下很快形成合力。他们回到市里,逢人便讲尉越涧的为人和能力。尉越涧妥善处理了金江一大堆难题。上上下下叫好。市委才改变看法,形成新的认识。
对于外来干部批量涌入金江,金江干部最初在情感上的确难以接受。程瑾等人用人格力量和工作表现逐渐征服了金江人心,金江人反而觉得“外来和尚会念经”。由此,程、王、林几人成为尉越涧的左膀右臂,县委书记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10月,金江县顺利召开了第六次党员代表大会,顺利选举产生了新的县委班子,通过了县委工作报告,明确了金江发展思路。
一年来,尉越涧与几大班子成员不断磨合,工作得心应手。本地干部与外地干部相处融洽,同志之间常谈笑风生——尉越涧曾与常务副县长以打乒乓球的方式进行“赌博”,输者掏钱买西瓜来供大家品尝。
当然,“班长”也不是那样好当的,首先需要的是襟怀宽阔、忍辱负重——去年国庆、中秋两节,尉越涧让所有外地干部回家过节,自己却守在金江,寂寞地度过两节,与妻子“千里共婵娟”,让家人“遍插茱萸少一人”。
……
尉越涧的愉快回忆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漂亮的女收发员送来当天的文件、报刊和信件。按照习惯,县委书记总是首先阅处人民群众来信。他拣起一封稍厚的信件,一看,信封正面收信人一栏写着“尉越涧书记亲拆”,正欲拆开信封,发现信封背面写着几个粗大的字——“冤!冤!冤!千古奇冤!”
虽平日喊冤的信件也不少,但尉越涧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封信有可能是一封重要来信。他拿起剪子剪掉信封一个角,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信封封口,抽出信笺数数,一共5页。
尊敬的县委尉书记:
我叫袁声雄,是千山乡落凤村村公所文书、金江县人民代表。人代会期间本想找您当面反映一件重大冤案,看到您工作十分繁忙,不忍心打扰,只好写信向您申述我儿子的冤情。希望您能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认真看完我的反映,并亲自过问此案,使我儿冤屈得以申雪,使他的灵魂在九泉之下得到安宁……我的儿子名叫袁旺,23岁,朝阳卫校毕业,共青团员,是千山卫生院的医生,还没有结婚。袁旺本分老实,在单位工作表现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不良行为。他孝顺父母,十天半月总要回家看望我们一次。去年11月8日,他将近20来天没有回过家了,我和他妈有些不放心。当天,逢千山赶街天,我到卫生院去看他,不见他。问卫生院的人,他们说,好像听鲁院长说过,袁旺与他要去西川买药,可能是买药还没有回来吧。我问他们去了多少天了,他们说去了四五天了。既然是出差买药,我也就没有在意。我回家后又过了3天,仍然没有他的音信。我非常着急,就又去了千山卫生院。一问,还是没有回来。我问鲁院长和袁旺该有电话打回来?他们说没有接到电话。我不禁感觉奇怪,过去他也出去买过药,从来都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我就去了他的宿舍,见房门紧锁,鼻子闻到了一股臭味。我急了,忙用钥匙打开房门。一看,袁旺和鲁院长都死在地上。院长身边有把铁锤,他的头被铁锤砸烂。袁旺胸脯上插着一把刀。宿舍里的小饭桌上放着一副牌、一盘花生米、一盘炸洋芋片、一碗鸡蛋汤……我大呼小叫,卫生院跑来了几人。我马上锁上门,叫他们守着现场,自己跑到乡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人到了现场,看了以后,叫卫生院安排人员一定保护好现场,他们马上报告县局。当天晚上,县公安局付忠局长亲自带人来勘查现场。他们勘查结束后,通知我们家属先把人安埋下去。我们相信组织,相信公安部门一定会侦破此案,弄个水落石出,给我们家属一个答复,也就听了县公安局的话,把袁旺的尸体抬回村里安埋了。以后我们多次询问县公安局,都没有得到答复。我们还是耐心地等待公安机关的答复。直到今年春节过后,县公安局的答复才下来。他们给的结论是袁旺与鲁院长因赌博发生争执,互相斗殴致死……尊敬的领导,我的儿子死得好冤啊!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葬那个场面十分悲惨啊!亲戚朋友哪个不洒下悲伤的眼泪啊,劝我家老两口节哀保重,说袁旺的冤一定能伸,仇一定能报。我们老年损子怎会不悲痛呢?袁旺的妈气倒在地,不停打滚,休克了,经抢救才活过来。她从此一病不起,已经卧床好几个月了!……我们过去没有听说过袁旺有赌博行为,人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要戴上这顶耻辱的帽子,羞辱袁旺,也羞辱家人,我们坚决不服!我的儿子在阴曹地府也会悲泣!……袁旺与鲁院长死前还在一桌子吃饭,有什么十大的冤九大的仇,他们要互相残杀?屋里那些凶器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他们之前就预料到要生死打斗,而事先准备好搏斗的凶器?即使他们真的赌博,输点赢点也不至于杀心突起,要致对方于死命吧!!!何况从来没有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尖锐的矛盾。他们有深仇大恨,能准备一起去购药吗?能在一起喝酒吃饭吗?……鲁院长的老婆潘惠英是千山卫生院的护士,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好,经常吵闹,鲁院长还动手打过潘惠英,这是千山人所共知的事情。还有人反映潘惠英与千山计划生育办公室的焦华关系暧昧,其实他们近两年来一直有奸情……去年年初,焦华家的房子遭到对计划生育不满的人的爆炸,他的老婆孩子受了伤,先是在千山卫生院住院,结果越医病情越重。焦华的老婆怀疑潘惠英使了手脚,坚决要求转院到县城医治,到县城后没有几天伤情就大大好转。从金江医治回到千山后,住在焦华的宿舍,几天时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不少人都怀疑是被焦华害死的……千山卫生院有人亲眼看见,焦华拿着钥匙开过鲁院长和潘惠英宿舍的门,他们如果没有奸情,焦华怎么会有潘惠英宿舍房门的钥匙?自己的男人六七天不归家,潘惠英为什么不闻不问?为什么不去寻找?卫生院的人说,鲁院长死了以后,潘惠英眼泪都没流过一滴,最近一段时间还在与焦华悄悄来往,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这其中的奥秘吗?……尊敬的领导,对于我们家属提出的疑点,县公安局始终没能给出一个明确合理的解释,他们对于我们提出复查此案的要求也置之不理。我们的亲戚谈及此事都非常痛心,他们说政府不管,我们自己管!要把焦华、潘惠英杀了,掏出这对狗男女的黑心黑肝,到袁旺坟上祭奠。前一个月,我家在南宁县的亲戚,说是要过来几百人声援我们。我知道这要给县委、政府添多大的麻烦,造成多大的压力。我是一个受党培养多年的基层少数民族干部,相信县委、政府和政法部门,一定会公正、实事求是处理,还我儿子一个清白。我尽力说服阻挡了亲戚从那边过来闹事。但是,我儿袁旺的冤情一天不大白于天下,真正的杀人凶犯一天不绳之以法,我们就决不信服。请尊敬的领导一定亲自过问,为我们黎民百姓做主。
顺颂
大安
袁声雄叩上
1991年3月6日
这是一个村公所文书也就是中国最小的官员的喊冤信——从国家到省(市、自治区)、地(市)、县(市)、乡(镇)、村(办事处),整个政权体系中,村公所是最低一级的政权组织,村文书又是被村支书、村长领导的工作人员。
喊冤者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整篇书信滴着血和泪。
这个村文书为什么大声喊冤?他的儿子是否真是含冤而死?!
尉越涧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必须细细阅读,仔细推敲。
他正在聚精会神看信,忽闻一声颤悠悠的声音:“尉书记。”
尉越涧扭身抬头一看,一个老大娘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了办公室。
县委书记赶忙起身迎上前去,笑着拉住老大娘的手,亲热地叫道:“王大妈,是您来了,请坐。”
王大妈没坐,尉越涧也没坐,他们就站着说话。
“尉书记,去年子腊月间,你说我儿子写信给你,他要回家来过年,我回家去,就给我家老者说了,我那背时老鬼高兴得不得了,买了好大一块坐墩肉,腌了炕得黄黄的。我老两口盼哪,就盼着我家小王锋领着媳妇和孙子回来过个闹热年。我老两口呀,眼睛都望穿了,就是不见儿子的影子。到了年三十早上,信访办的陈主任来了家里,拿了100元钱,还有一袋米。说是我儿子工作忙,领导不批假,今年回来不成了。钱是他带来孝敬我老两口的,米是尉书记你叫送来的。尉书记啊,我就不相信啊,当时就想找你问个清楚。陈主任说你回家去了。年三十晚上,我家老两口呀,眼泪水一晚到亮地淌啊!这段,我都找了你好多回了。他们不是说你开会,就是说你下乡,反正就是找不到你哪!尉书记,陈主任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王大妈唠叨个不停,声音颤颤悠悠,灰暗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尉越涧。
尉越涧耐心听着王大妈说话,心头像有无数的针刺着,脸上笑着,平静地说:“王大妈,陈主任怎么会哄您老人家呢?他说的都是真的,您儿子孝心好得很,要不是部队的事情忙,他是一定回来看望您家老两口的。”
县委书记装出一副很真实的面孔,面对一个满脸皱纹、年过七旬的老大娘,天衣无缝地说着谎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敢过多注视老人瘦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容、混浊的眼睛和真诚的表情。他们俩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尉越涧的心微微颤抖,甚至多余地担心老人看穿自己的谎言,羞惭地将眼光投到地上。
“那么,他咋个信都不来一封呢?尉书记,那年,我把儿子交给国家,都20多年没见面了呀!我这个背时倒灶的儿子,工作再忙嘛,这么多年了,咋个都该抽时间回家看看嘛,他晓不晓得,儿行千里母牵挂,我们当爹当妈的,盼心头上的肉,眼睛都要盼瞎了呀!”王大妈盯着低着头的县委书记,心里果然冒出疑问,盈盈的泪水从眼角里溢了出来,用青筋暴露的手背揩着眼睛。
尉越涧心里一阵震撼,顺口编道:“王大妈,您不要急嘛,我给您老人家说,您家王锋争气,立了一次三等功。他给您家俩老争了气,也给金江人民争了光。您看,他写给我的信在这里呢。”
他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那封村文书反映冤屈的信,对着王大妈扬扬,眼里还是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我家小王锋立功了?尉书记,你把信念给我听。”王大妈看到这封厚厚的信,觉得儿子大有出息,竟然傻乎乎地笑了,岁月刻在脸上的那一道道似老黄瓜皮一样的皱纹,忽然间舒展了几分。
尉越涧盯着信纸,即兴编造美丽而虚假的故事,一字一句地读完几页纸,抬起头仰起脸,瞠目看着天真可怜的老大娘。此时,他感到非常惊讶,自己说起谎来竟然不会脸红筋胀。
“尉书记,你不要哄我哟,还是单书记在的时候,就给我说过,说我儿子要带一张照片来,他都走了这么久,我家俩老还是没有见着这张照片。”王大妈敛住笑容,露出怀疑的眼神,盯着尉越涧的眼睛。
“王大妈,您家都70多岁了,老巴巴的,我们为啥要哄您呢?我这就写信给王锋,叫他下次来信一定把照片寄来。”县委书记脸上一本正经,继续扯谎,说假话的时间越长,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拿在手里的信,冷不防被王大妈一把抢去,她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尉书记,我家老者也识几个字,我家小王锋立功了,我要把儿子写来的信拿去他看,让我那老鬼也高兴高兴嘛。”
尉越涧听说王大妈家老者识字,急得额头上一下冒出大颗汗珠,马上佯装发怒,把脸一沉说:“王大妈,这是王锋写给组织汇报思想的信,您怎么可以拿回家去?如果您连我这个县委书记都不相信,以后您就不要来找我好了!”
“我信,我信你的。对不起啊,尉书记。从解放初组织动员当积极分子那会儿,我就一辈子相信组织。”王大妈见县委书记生气,真怕尉越涧今后真的不理她,忙把手里的信还给尉越涧,撩起蓝布衣衫揩着眼里的泪水。
尉越涧又是一番好话,哄着把王大妈送出门去。
老大娘满面喜色,沿着县委办公楼二楼走道蹒跚而行。一路上摇摇晃晃,嘴里喃喃念着:“尉书记说我家小王锋立了三等功,我儿子还要带照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