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属虎的，今年虚岁56了。他们几个是我儿子、媳妇，我们没分家，是一家人。”老头听懂了县委书记的关河话，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笑笑，蹲下去裹叶子烟。
临江镇书记、镇长站在一旁好笑，尉越涧怕他们笑出声来，忙递了一个严肃的眼色。
60多岁的欧阳用手扶扶眼镜，然后将手背在身后，脸上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
镇长递了支烟给那老头说：“老张，把你的想法打算给3位书记说一说。”
“你们把地刨这么深，把石头弄起来干啥？”欧阳依然微笑着问。
老者说：“哦，这会儿闲一点，其他活路也没啥。庄稼人嘛，总要找点事情干嘛。地头的石头刨起来，砌坎子嘛，刨了石头把土淘回去，地力厚保水，不管是栽甘蔗，还是栽烤烟，都好一点嘛。”
“你就不怕政策变吗？万一今后进行土地调整，把这地划给别人，你这些工夫不是白白花了吗？”欧阳带着甜甜的笑容继续提问。
“怕嘛，咋个不怕，以前也不想搞。上一个月，县上镇上的领导下来，来给我们说，包给我们农民的土地几十年不变的嘛。”那老汉答话时，还用眼睛瞟了瞟尉越涧和临江镇书记、镇长，随手丢了烟头。
欧阳、姜荣仁显得很高兴，尉越涧看出他们很满意。
老汉接过临江书记递来的烟，点燃后说道：“郑书记，纸烟不过瘾，平时我都不抽。”他猛吸了两口，一支香烟一下子就燃去了半截，笑着说，“俗话说，一碗泥巴一碗饭。没的事做嘛，就来刨石头，总比闲起好嘛。我们农民就是靠土地，刨好点，刨深点，有碗饱饭吃。哪天换了皇帝，政策变了，就算运气不好，反正我们农民有的是力气。”
众人被这老汉的话逗得捧腹大笑。
欧阳书记露出满意的微笑，喜悦之情从眼镜镜片后透出，伸过手去握住那农民的手，说：“老哥，你就放心地刨你的石头，我明白地告诉你，政策不会变！”
尉越涧接着说：“老张，欧阳书记说不变就不会变了，你就放心干吧。”
那农民看着省委书记慈祥的脸，又看了尉越涧等人，“哦”了一声。
随行工作人员用照相机、摄像机记录了Y省最高领导爱民如子的一刻。
欧阳一行在乡村干部的引导下，沿着这个小坝子的田间小道缓步而行。省委书记对镇长的情况介绍频频点头，眼睛瞅着坝子中一片片绿油油的甘蔗，询问品种、产量、病虫害防治等等。
他在慢步缓行中放眼看去，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长长地向上趴着一根直径百十厘米的钢管，倒洪沟将涓涓的水流引进蓄水池，哗哗喷溅的水潺潺流入沟渠，流进一片片低处的坡地。地里的烤烟长势茂盛，烟农正在采摘烟叶；坡地下边的大田里，茁壮的玉米及套种在地里的红苕、花生一片油绿。
省委书记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伫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之下，脸像喝了干红葡萄酒一样，在绿色植物的映衬下红润发光，怡然生彩。
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水，眼里涌出渴望和喜悦。
他油然从心底发问：这难道就是3000元钱就打发矿山死难者，而死难者家属还要感谢矿山老板恩赐的金江人的家园吗？他当然也清楚，这只不过是金江一隅，并不反映金江经济社会的全貌。
他在心中遗憾：这一次恐怕没有时间去看高山上那些穷得掉毛的地方了！
他在心中叹息的同时，总觉不虚此行——金沙江畔的片片新绿，农民刨石不止的精神风貌，给省委书记带来几许安慰。
良久，欧阳才戴上眼镜，随着金江大小官员走进农户家门。
这户农家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中年女主人在家。女主人前些日子接待过县委书记，往日的排场虽然小得多，但对如何应酬官员的过程已了然于心。早上，村社干部又来嘱咐，知道省里大官要来。现在见着一大群人来，自然没有一点惊异。
屋前坝子放着几条板凳，省市县领导坐了。欧阳叫那女人坐在自己旁边。临江镇书记、镇长及其他乡村社干部则围站在领导对面。
欧阳笑容可掬，与女主人随便聊天，问：“家里人都干啥去了？”
女人说：“他们都上坡了。3年前，金江县医院给我检查出白血病，医生说是要转院到省里医院治疗。我也晓得，我这病是治不好的，去花大笔冤枉钱，值不得，不想转院。医生给我家里的人说，有哪样好吃的东西，要尽量整给我吃。所以，我3年没有上坡了，蹲在家头闲不住，找些杂事做。”
欧阳兴奋地说：“我看你身体蛮不错的嘛。”
女人说：“领导，我们农村人，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活一天算一天。家里人找了个土医生开了个方子，他爹按方子时常到山上采些草药，给我熬了吃。目前，倒没啥子，只是感觉脚手软。”
众人听了，唏嘘一阵，感叹土方子竟比大医院还灵验。
欧阳还与女人闲聊着。家有几口人、几亩地？都栽种些哪样，种哪样划算？化肥、种子供应情况可好？喂养几头猪可好？现金粮食收入多少？今后有何打算？怕不怕政策变？等等。
妇人一一细细作答，临江镇书记、镇长还适时插话补充。省委书记满脸笑容，掰着指头给那女人算账，讲致富门路，女主人“嗯、嗯”地点头答应。
聊了一阵，尉越涧让女人领着各级领导进了她家堂屋。欧阳伫立在屋中，看着柜子上的黑白电视机若有所思。
稍会儿，女主人领他们看了她家的沼气池和猪圈。省委书记看着圈里的几头猪笑笑，用指头戳戳一头肥猪的背脊，夸这头猪膘厚，说粮食多了，畜牧业发展了，农民就富了……随后，她又领着一干人看了房后的水窖。
甄化杲对欧阳说：“欧阳书记，我们金江县是小水窖的发祥地，这已经是第三代水窖了……”
省委书记说：“这很好。在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区，就是要大干水窖，这是金江人民在实践中作出的伟大贡献……”
之后，人们随着中年女子走进灶房，镇长扭开水龙头，清清的自来水流进了水缸。欧阳问：“这水是小水窖的水？”
女主人说：“是。”
欧阳眼中闪着喜悦。
女主人用锅铲捣捣煮得热气腾腾的猪食。欧阳微笑着伸手打开沼气灯，人们对主人发出一声声赞叹。
临别，省委书记握住那女人的手说：“你们家不错，为我省农民致富树立了榜样。”
那女主人一脸羞涩，连连说：“领导，不好意思，我的手脏得很。”
一群人走出那户人家不远，欧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指着路边一排长长的约四五尺高的台地挡墙，说：“小尉，咱们在这儿合个影。”
人们把省委书记簇拥在正中，工作人员一边调着焦距取景，一边指挥人们站好位置。欧阳微笑着从秘书手里接过小梳子，用梳子梳了几下头发。
摄影师按下快门，摄像师转着镜头，摄下省市县乡村社干部在翠屏山的珍贵合影。
尉越涧见省委书记这样高兴，心里琢磨欧阳为什么要选在此处留影？旋即就明白了，高高的长长的石头保坎，坎子后面亮出一片片梯地梯田，长藤结瓜似的水渠水池点缀着梯地梯田，绿油油的庄稼被浇灌得长势茂盛，以蓝天白云衬托，如诗如画一般的背景映照着各级领导的形象，再配以文字说明，这不是一幅Y省农村在省委农村方针政策的正确指引下，广大干群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精神风貌的真实写照吗？
第二天上午，欧阳在县委会议室听取金江县委、政府的工作汇报。汇报会由尉越涧主持，甄化杲汇报。这是姜荣仁的意见——他认为尉越涧到金江时间还短，由甄化杲汇报情况更为清楚。欧阳不时询问一些情况，坐在欧阳对面的甄化杲和坐在省委书记身旁的尉越涧一一作答。尉越涧还把前段金江各界争论的有关问题也作了扼要汇报。
省委书记正襟危坐，不停抽着特制的“阿诗玛”反装烟。尉越涧偶尔用眼神瞅瞅欧阳，从面部表情看不出他对甄化杲汇报和尉越涧插话的态度。坐在欧阳左边的姜荣仁认真做着笔记，不时抬头看看欧阳的反应，整个汇报会过程中没有讲过一句话。省委书记喷出的烟雾，引得原本就是瘾君子的县委书记烟瘾大发。尉越涧虽极力抑制，仍觉眼睛发涩，头脑迟钝，几次要打出哈欠。会议中途，尉越涧终于忍不住从裤包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先敬了一支给欧阳，欧阳接过瞟了一眼，尉越涧马上凑过去打燃火，自己才点燃香香地抽了起来。一些人见县委书记如此，纷纷掏出不同档次的香烟点燃抽了起来。欧阳抽了两口“红塔山”后，就将它扔进了烟灰缸。尉越涧想：欧阳是非特制“阿诗玛”不抽，还是不放心抽别人散的烟？总之，他觉得有些奇怪——“红塔山”比“阿诗玛”的牌子响，烟味也还不差嘛。他无法比较正装“红塔山”与特制反装“阿诗玛”的优劣——欧阳后来就再不接县委书记递来的烟，他的烟也不散给周围其他人。
汇报结束，尉越涧请欧阳书记作重要指示。
欧阳点燃烟，咳嗽了两声说：“金江在我省是一个人口较多的县份。我是第一次来金江，过去对金江的印象是一个‘穷’字……”
他没讲金江矿工殉难后，家属拿到3000元感谢矿老板的事，但尉越涧知道他的深刻印象主要来自于这件事情的联想。
欧阳说：“这次来金江一看，对过去的印象大有改变。对金江应当重新认识。”
他停下讲话，从茶几上抓起那包白壳反装烟，抖出一支“阿诗玛”，尉越涧赶快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燃烟。姜荣仁、甄化杲等都停下笔记，盯住省委书记。尉越涧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欧阳将会接着讲些什么。他不担心省委书记对金江工作给一些小的批评，经过昨天的接触，他感觉到欧阳对金江的印象不错，害怕他被金江热区的富庶景象所蒙蔽，说要考虑摘去金江贫困县帽子之类的话。尉越涧知道金江干部从来不耻于这顶穷帽子，似乎更懂得“哀兵必胜”的道理，出去开会，开口就说我们金江县是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这种诉苦式的宣传的确可以换来同情，是要钱要物要项目的一个重要武器。如果自己来金江不到半年，这顶虽不光荣但却热乎的帽子就被上级摘去，将会被金江老百姓看成好大喜功而受到长期唾骂。
欧阳对金江之行的所见所闻作了一番描述，对县委、政府工作作了肯定，深情地说：“这次金江之行，看到的最生动最亮丽的一幕发生在中坪，那里的农民把地挖了七八尺深，把地下的石头刨起来砌成保坎，这种精神可敬可佩啊！使我久久地感动啊！这就是毛主席说的愚公移山精神，农民有了这种精神何愁没有饭吃！”
省委书记又点燃一支烟，姜荣仁、尉越涧、甄化杲脸上终于浮起灿烂的笑容。
欧阳手里捏着燃烧的烟，继续发感慨：“中坪这个地方，农村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听说还有夜校，这是我省的一个典范，可以树为一面旗帜。”
他讲了中坪水窖、沼气及农田建设，讲了各种农作物的长势，讲了这些作物种植栽培的经验；再讲县城附近水稻生长的情况，细细地讲再生稻的栽培管理技术；他的脸上乐滋滋的，神情兴奋得像一个终生玩泥巴谙熟庄稼活的老农；他仿佛闻到了稻子的醇香，目睹辛勤劳动换来的丰硕成果，像手里数着钞票一样眉飞色舞。
尉越涧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少数人露出了不屑的眼神。他知道这些人心里在说些什么——省委书记怎么千里迢迢地跑来金江给我们传授水稻栽培技术，这是农业科技人员的活呀！
尉越涧深知：基层干部最欢迎的最需要的是给钱、给物、给项目。
欧阳大讲农业科技特别是水稻栽培技术，的确显得有些唠叨。
尉越涧从省委书记朴实无华的言谈中，看到了一个了解农村、熟悉农业的高级领导干部——比起某些农业问题专家来，深谙农村实际的欧阳毫不逊色。
他深深钦佩这位老人。
欧阳从一张张倦怠的脸上，觉察出了人们的心思，话锋突然一转：“当然，金江仍然是一个极贫的贫困县……”
尉越涧想省委书记在车上说过，要看看金江究竟有多穷，恐怕不能兑现了。上到山上去看金江最贫穷的地方，至少需要安排一两天时间。省委书记秘书给市县领导说过，欧阳同志今天中午要赶回省城开会。
欧阳坚决地说：“昨天晚上，我翻看了统计资料，金江县人均占有的各项指标，特别是粮食指标居于全省后列。金江的问题说到底是一个粮食问题！”
会场里，除了姜荣仁等少数几个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尉越涧脑海里浮现出当知青时连吃6天红苕根9天洋芋籽的情景，不禁为省委书记的这一结论性的意见喊好，同时也有一些担心——想起讨论县委工作报告，自己提出把粮食摆在六大产业第一位时引起的争论。欧阳的主张无疑是对自己观点的支持肯定，但是“金江的问题说到底是一个粮食问题”的判断，大家会作为权威性的观点接受吗？
欧阳扫视了全场一眼，看出人们的疑惑，很严肃地说：“同志们啊，万万不可轻视粮食问题，你们算算账就清楚了，你金江县一年要调进多少粮食，财政要拿出多少钱来补贴？如果其他地区粮食减产，你们将从哪里调进？”
欧阳的诘问像一记重锤击中人们的心坎，不少人的眼光不再疑惑，紧紧盯住省委书记。
欧阳说：“粮食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广大农民没饭吃饿肚子，就是我们的最大失职！我们决不能受制于人！解决粮食问题要走中坪的路子，打牢农田水利基础。这里，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我听尉越涧同志谈到我们一些同志想要调整农村土地承包的政策，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我慎重地劝大家打消这个念头，如果不顾实际情况，轻易地做出这种伤害农民积极性的决定，必定要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历史必将惩罚我们！大家可以想想，我们改变了现行政策，农民还肯花这么大的功夫进行农田基本建设吗？”
尉越涧感觉一股涓涓暖流缓缓流进心田，脸上容光焕发，犹如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猛闻主帅擂响战鼓为阵前将士鼓劲。
欧阳说：“我回到省里以后，让省委政研室再进行认真调研，准备提出在全省建设两万亩高产稳产农田。你们金江县好好准备一个材料，特别是把小水窖建设等工作认真总结一下，让你们在即将召开的全省县委书记会上交流经验，我们要把金江经验，或者叫做金江精神在全省推广出去……”
姜荣仁、甄化杲非常兴奋，在场的人热烈鼓掌。
尉越涧的掌声最响最真诚。他的掌声是为省委书记的精辟讲话而鼓，是为自己的政见得到上级肯定而鼓，是为结束一场金江发展理念的争执而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