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尉越涧请假回到了关河县城。
回去的第二天,朋友请他吃饭。下午4点,他就摸去主人家了,毫无拘束地与一帮友人闲聊。
他紧张烦闷了几个月,非常需要倾诉——无拘无束毫不戒备的倾诉;他非常需要交流——身心愉悦彻底放松的交流;他要解脱无形的羁绊——尽情享用难得的精神大餐;他要找到一条鱼游回熟悉的水域那种摇头摆尾的感觉——在谈笑间重新捡回久违了的家乡情结。
尉越涧刚刚尝到这种滋味,便被突然中止了——他碰到了一件紧急公务。
快到5点,一伙人侃得热烈之时,关河县委办公室主任跑来告知:接到市委办公室紧急电话通知,要求尉越涧书记立即赶到市委。主任说已经安排好车子,请尉书记在楼下乘车。
即将开宴,来宾缺席,友人都很遗憾。他们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年轻人——似乎在怀疑有啥事会这样紧急。
尉越涧本想问问过去的部下,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判断这位主任不大可能了解突然来临之事,自己也不能在人多嘴杂的地方问及秘密。
6点20分,关河县的吉普车火速赶到朝阳市委大院。尉越涧在车里看见办公楼前停着一辆三菱车,市委办公室主任、市委书记秘书、驾驶员站在车前等候。尉越涧跳下车,主任免掉了寒暄,拍着他的肩膀说:“书记,这等火急的事,可不能耽搁呀。”
尉越涧眨着疑惑的眼睛——到底有何紧急之事?
姜荣仁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说:“尉越涧,赶快上我的车,我们今晚一定要赶到金江。下午4点30分,接到你们县委办公室电话报告,省委书记欧阳同志明天要到金江视察工作。”
尉越涧心里嘀咕——省委书记到金江视察工作,为什么不直接通知朝阳市委而越级通知金江县委?金江县委办公室为什么不报告县委书记而直接报告市委?
县委书记的政治智慧和经验告诉他——省委书记可能是到金江附近地区以后,临时决定来金江县。省里正在加强作风建设,不想增加市里陪同人员而直接通知了金江县委。金江县委办公室得知这个信息后,因为自己正在友人家里,他们没有办法联络自己,又不便告诉关河县,而让市委办公室转告自己。省委主要领导到朝阳市的辖区视察,不报告市委当然不行。
这时,市委办主任劝姜荣仁说:“姜书记,路上找饭吃不大方便,食堂饭已经熟了,吃了饭再走吧。”
姜荣仁说:“太晚了,不吃了,我们马上走。”
果然不出主任所料,沿途找不到饭店。
路上,尉越涧给姜荣仁汇报了到金江几个月的工作及体会。姜荣仁没肯定也没否定,多次举例说金江复杂,要尉越涧谨慎从事,要团结金江有影响的人物和老干部。尉越涧知道姜荣仁话中有话,金江一直有人给市委领导吹风,说自己不够成熟。市委有的领导也对自己的行事风格不够满意。省委书记此次金江之行是否与此有关?如果否定了金江工作,自己丢官不要紧,但会给关心自己的市委领导脸上抹黑。
快到夜间12点,他们到了金江县海拔2800多米一个叫铁厂的地方。尉越涧叫司机停车,说这里有一家小饭店。他已10多个小时没有进食,饿得头上直冒虚汗。他下车后,见姜荣仁下车走路腿脚明显有些飘。
尉越涧领着市里的人直奔小店。淡淡的月色依稀映着饭店,店门的两侧贴着对联“致富不忘邓小平;发财全靠政策好”,横批“勤劳致富”,两扇门上贴着钟馗打鬼的年画。
尉越涧一边敲门一边喊人。一会儿,店门打开了,一个40多岁的人披衣站立门前,他是这家饭店的店主。主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当看清县委书记深夜领了人来,店主大觉诧异。一问才知市委书记大驾光临。中年汉子兴奋异常,招呼来人进门坐了。
他说:“姜书记、尉书记,今天逢着街天,托领导的福,我这店子生意好,饭菜卖得剩下不多了,请几位领导稍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宰鸡煮肉。用高压锅焖,快得很。”
姜荣仁微笑着劝阻说:“不消麻烦了,随便吃一点就行,我们要尽快赶到金江。”
店主说:“啥子事会恁个急,你们赶到金江怕要天亮了。再忙也要好好整一顿饭给你们吃。”
尉越涧说:“老肖,我们真的急得很,鸡和肉就不搞了,随便搞点吃就行了。”
老板眨眼说:“那只好亏瞒两位书记了。”
说罢,店主便去忙乎去了……
很快,主人将饭菜摆上桌,一盘炒鸡蛋、一盘青椒洋芋丝、半碗卖剩的腊猪肉、一大碗红豆酸菜汤,饭已有点馊味。几人肚子极饿,用红豆汤泡饭,将盘中肉菜拨了大半,吸溜呼噜吃了下去。
饭毕,尉越涧要开饭钱,老板坚决不要。他大口喷着酒气说:“不瞒两位书记,我家以前成分高,可八辈子也没摊上州官县官到家中做客。尉书记前两天倒是来过我的小店。今晚,我们高山旮旯,半夜三更两位书记来了,真是龙凤降临我的鸡毛小店。要不是为我们农民造福,两位书记也不会一齐到来。这是我家祖上积德。不是党的政策好,我也开不起饭店,这顿饭算我请客,如果你们非要开这几块饭钱,就是瞧不起我们农民了!”
尉越涧手里捏着钱,听着老板这番剖白,心里竟起了疙瘩。这人虽然发了一点小财,终究也脱不了俗气。对他一个高山上的农民,大可不必将这番类似阿谀奉承的话记挂在心。现今一些穿戴整齐、貌似贵族的人,或与哪个官员沾亲带故,或与哪个领导吃过一顿饭,或与哪位知名人士照过一张相,俱以此为荣,简直吹嘘得神乎其神,活生生一副奴才相。扪心自问,不少时候,就是我们这些县官,也免不了媚俗,身上除了虎气、猴气、和气,有时也会无意识地露出一丝奴气。
他将手里3张10元的票子放到饭桌上。老板的脸涨得通红,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塞到尉越涧衣服里。尉越涧嘴里说着不行,从包里掏出那3张钱递还给老板。俩人争执着来回推搡了几次。县委书记看这老板确像真心实意,只好无奈地把手里的钱装进包里。
姜荣仁在一旁笑着,临走时说:“小肖,党的政策就是让农民劳动致富,你们要抓住机会。有啥人吃拿卡要,你给尉书记反映。”
老板连声感谢……
凌晨5点,他们终于抵达金江县城。尉越涧送姜荣仁等到县委招待所住下后,才回到自己宿舍躺下。
早上7点,尉越涧起来走到县委坝子,正好遇到李聪晔,询问了情况,果然不出所料,欧阳是从邻县过来。得知这个信息后,李聪晔没联系上尉越涧,才立即报告了市委。
他们一起去县委招待所。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去两县交界的古蒙去接省委书记。
10点过,姜荣仁等接到欧阳书记。省委书记他们一行真是轻车简从,随员只带了秘书和警卫处长。
市委书记趋步上前握住省委书记的手。欧阳一脸微笑,拉着姜荣仁的手,说:“荣仁,你怎么跑到金江来了?”
姜荣仁说:“昨天来金江检查工作,才听说您要来。”
尉越涧赶忙上前去握省委书记的手。
与邻县的同志告别后,欧阳叫尉越涧坐上省里来的车。
车上,省委书记说:“小尉,我给自己立下规矩,任期内要跑遍全省的县市,目前多数地方都跑过了,就还没有到过金江,这次来金江调研,就是为了补上这一课。另外,最近看到工作简报,反映金江县农民出去打工,给人家挖煤的不少,这些农民十分辛苦啊……”
尉越涧马上忆起1969年初,自己被天堂生产队开除,参加天星街上“黑骆子队”背煤炭为生的情景:半夜出发,绝早就到了高山上的炭山,为了早一点买到煤,自己和矿工一样,脱得一丝不挂,一起进洞拉煤,出洞后,自己缩食也要用带来的冷饭冷菜取悦矿工,矿工一口就吞掉了一坨卤腐……欧阳说:“这些煤矿发生事故死了人,死的是金江民工,矿主只给一个死难者3000元钱的补助,3000元就打发了啊!死者家属还对矿主千恩万谢。我这心里啊,很不是滋味。我来就是要看看金江究竟有多穷,到底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原来如此,听了欧阳的话,尉越涧稍稍放下心来,转念又想:3000元钱,相当于我一个县委书记两年的收入;只顾赚取大钱而不考虑安全,3000元钱糟蹋一条人命,煤矿老板的心的确比煤炭还黑!但是,金江高寒山区最穷的地方,3000元钱,农民10年也难挣到这笔纯现金收入。既然人死而不能复生,这些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有生以来何曾一次数过这么多的百元大票。对老板的“慷慨”补偿,他们感恩戴德,自然不足为奇。这些血汗钱对于贫穷的农民,可以做多少事情啊!……路上,尉越涧叫车队停了两次,让欧阳看江边干热河谷地区干旱缺水的情况。他给省委书记汇报了一些情况,谈了自己的看法和见解。欧阳书记有时点头应诺,有时沉默不语。
中午12点过,车队驶入金江县城。尉越涧远远看见金江路上横挂着一幅粘贴在红布上的白纸黑字标语,好像是欢迎一类的文字,心里大为窝火:怎么搞的?不是说过不搞欢迎领导一类的标语吗?这样做恐怕要引起欧阳书记的反感。这是什么人自作聪明——拍马屁都不会拍,拍到马脚上去了!
车子再往前走,大幅横标随风飘荡,发出“啪、啪”的声响。非常醒目的标语内容映在眼前,尉越涧看清了内容:“欢迎欧阳省长来金江为民伸冤!”——欧阳是由省长转任省委书记的。
尉越涧不大理解大幅标语炮制者是不知欧阳早已当了几年省委书记,还是故意要称呼他为省长,或是包含某种更深的用意。县委书记顿时又惊又恼,脸一下子气得煞白,瞟了一眼旁边的省委书记——欧阳同志双眼微闭,好像睡着了。他又看看车子前排的秘书、驾驶员。他们的眼光平视正前方,似乎没有注意到空中悬挂的大幅标语,心里才微微放松一些。
把省里来人送到县委招待所宿舍住下,趁他们洗脸的空隙,尉越涧马上找到李聪晔询问,才知今天县法院强制执行一件民事案子,被执行的当事人不知从哪里得知省委书记当天要来金江的消息,便打了这个“窝屎主意”,妄图把事情闹大。
尉越涧大怒,骂道:“妈的,真是搔皮,想出县上的洋相!是谁把保密的消息透露出去的?”
李聪晔没有正面回答:“正在做当事人的工作,他们说,只要法院不强制执行,他们保证取下标语,而且保证不再贴出。法院执行人员有一些想法,说他们是依法办事,相信省市县领导会理解支持他们。”
尉越涧虎着脸,语气非常激烈:“简直不像话!聪晔,你去给温明达打招呼,让他告诉手下人,今天立即停止执行。要执行也要过了这两天,如果他不同意,叫他马上来见我。同时,要警告挂标语的当事人,阻碍人民法院执法、非法张贴大幅标语、干扰社会秩序都是严重的违法行为!现在我们仍然给他一个机会,令他把标语取下来,如果真不听招呼,可叫人强行取下来。支起楼梯,他不下,通知公安局,先关他几天再说。”
李聪晔连声应诺。很快就摆平了此事。
中午的饭桌上,气氛愉快和谐。欧阳和姜荣仁都没提及大幅横标的事,尉越涧自然缄口不说。省委书记搛着荞麦粑粑,蘸了蜂蜜,吃得有滋有味——这是专门为他做的。
他提出要先看一两个村社,再听县委、政府汇报。
事前县里早有准备。上午,市县领导研究时,尉越涧说临江镇一个叫中坪的村子,临江镇书记、镇长带他去过,有不少亮点,姜荣仁书记赞成让省委书记去看这个点。
中坪相距县城10多里路,山路崎岖难走,需谨慎驾驶才能安全通行。沿路少数几处弯道,早上临时作了处理。尉越涧仍坐欧阳的车,车子在途中熄了几次火。欧阳右手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拉手,戴着眼镜的一双眼睛紧盯前方,身子不时被颠簸得摇摇晃晃。喜欢询问情况的省委书记没有再问这问那。县委书记为自己这个安排感到后悔——欧阳书记已60多岁,患有多种疾病,怕他吃不消。
尉越涧担心发生意外,内心的不安一刻也没停息。
10来辆车子在颠簸中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中坪村公所。安全到达目的地,尉越涧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地下了车,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过来搀扶省委书记的省委办公厅警卫处长,虎着脸训斥县委书记:“你们干什么名堂,为什么把领导带到这么难走的地方?”
尉越涧苦笑着不开腔——宰相家奴七品官,何况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警卫处长,保卫领导的安全是人家的职责,何必要与人家解释争执。
姜荣仁、甄化杲一脸尴尬站在旁边。
欧阳说:“不要责怪他们,就是要跑这些山旮旯,才能看到农村的真实情况。这个算哪样难走?比这个危险的路,我过去跑得太多了。”
身穿白色短袖衬衣的欧阳同志,满面笑容和蔼可亲。阳光中,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更加挺拔。
姜荣仁、尉越涧等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欧阳眼睛看着村公所房子的山墙,众人的眼光也跟着盯住山墙,山墙上有几条标语。用仿宋体写的“治山治水,脱贫致富!”的字迹新鲜醒目;用颜体写的“抓纲治国,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字迹已经陈旧,显然是华国锋时代的产物;还有一条年代更加久远的标语,被前两条用石灰水写的标语遮掩了,字迹依稀可见,但需要仔细辨认,油漆写的毛体字,写的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尉越涧想:这村子里还有书法家……
欧阳笑笑,眼睛转到不远处,手指一个地方,说:“那里在干什么?我们去看看。”
尉越涧往省委书记手指的地方看去,有一些农民在地里。这是一个事前未作安排设计的场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不免有些忐忑,瞅着临江镇的书记、镇长,俩人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才放下心来。
市县镇村社几级干部,一大群人陪着省委书记缓缓走了过去。
地里,一个老者领着几个年轻人刨着地里的石头,地里被刨出了一个坑,足有七八尺深。
欧阳笑容可掬,问手捏锄头把站着、腰微微有点驼的那位老头:“老哥,今年多大年纪了?”
那人转头拢耳,似乎没听懂省委书记的话。
尉越涧忙指着欧阳、姜荣仁对那人说:“这是省委欧阳书记,这是市委姜书记。欧阳书记问你有多大年纪?你们是一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