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用手揉着上额,痛苦地说:“没事,你们赶快下去看看沟里的人受伤没有。”
黄政委、李部长忙下车去搀扶摔在沟里的人,包经理扶着尉越涧下了车。他手按着包钰,使劲地抖着右脚,过了一两分钟,这只脚疼痛起来。他忍住疼跛着脚与部长、政委、经理一起做那对农民夫妇的工作,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他们,让货车拉了他们去了临江烟叶收购站。
金江渡口,渡轮还停泊在对面岸边。农民遍地放置装满烟叶的背篼、背架和箩筐。数百农民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小娃娃大口咬着粑粑馒头。一些人用毛巾揩着脸上身上的汗水。
尉越涧等人不声不响慢慢穿行在人群中,听着烟农的议论,所过之处,飘散出浓烈的汗臭味。人们也不在意,至多瞟上他们几眼,继续聊着卖烟的各种遭遇。走了一圈后,尉越涧心里已有了数,领着随行人员到了人群最密的地方。
他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然后大喊:“乡亲们,农民兄弟们,我是金江县委书记尉越涧,有一些话要给大家说说。”
幽暗中,数百双眼睛一齐投向喊话的地方。
黄政委用军人铿锵有力的声音高喊:“老乡们,老乡们,县委尉书记有话给大家讲,请大家围拢来。”
席地而坐的农民迅即起身向尉越涧等人靠拢,连咀嚼粑粑馒头的小孩也好奇地跟着大人靠过来。
尉越涧清清嗓子,高声说:“乡亲们啊,你们辛苦了,天不明地不亮,就从山里到了金江渡口,走了10多里路吧?”
一个中年汉子大声说:“我家爷儿三口,从金江营来,有20多里。”
人群中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尉越涧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知道在骂政府和烟草公司,心里十分沉重,脸色十分沉痛——尽管没被人们看见。
他将右手举起来说:“乡亲们,刚才这位大哥说,他们从金江营来,已走了20多里路,我们也非常难过啊。我和县人武部的黄政委、李部长,还有烟草公司的包经理听说后,马上赶来看望大家。对不起乡亲了,我们给大家鞠一躬,道一个歉吧。”
尉越涧率领几人一齐弯腰向黑压压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些从乡旮旯里走出来、穿着短裤布衫胶鞋、一脚泥土满身散发着汗臭味的山里人,从未听说更没见过县官给庄稼人鞠躬,无疑被震惊了,目不转睛地盯住县里的大官。几个手拿粑粑馒头的娃娃好奇地笑出稚嫩的声音。金江营那个中年汉子用手扯扯身旁的孩子。娃娃们见大人这么严肃,捂着嘴不敢再笑出声来。
尉越涧略微降低声调,继续挥着右手动情地说:“乡亲们,放在地上的这些背篼、箩筐都装满了黄灿灿的烟叶,装满了我们农民兄弟的辛勤和血汗啊!也装满了我们政府的支持,装满了烤烟辅导人员的辛劳啊!你们要把烟背到哪里去呢?过江去就是南宁县,你们不把烟叶交给我们金江县而要交到南宁县,行不行呢?下面,我请烟草公司的包经理给大家解释解释吧。”
“老乡们,尉书记叫我给大家作个解释,我就给大家讲讲《烟草专卖法》,《专卖法》规定,交售烟叶只能到指定的收购点,卖到其他地方,就是违法。今天,老乡们即使把烟叶背过去,南宁县也不敢收你们一片烟叶。我劝大家不要跑这个冤枉路,还是背回你们各乡的烟叶收购站去,我们负责按质论价收购。”包经理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说着。
沉寂的人群终于爆发出大声抗议,并随着不够整齐的呐喊声向尉越涧等人靠拢。
烟农们七嘴八舌喊出了心中的不平:“不是我们不卖烟给你们,是你们的价格不公平,我们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苦死苦活栽几片烟,你们压级压价地收,我们不干!”
“卖给你们是卖,卖给南宁也是卖,用不着你们管!”
“要我们栽烟的时候,你们话说得好听得很,现在收烟,说话就不算话了。明年,我们坚决不栽了!”
……
刚才那个自称是金江营的中年汉子,手中捏着打杵,往地上狠狠地杵了一下,喊声大得吓人:“你们倒说得好,不收人情烟,送鸡送腊肉的,烟叶站的人验的等级就高嘛,我们没的鸡没的肉送的,压级压价不说,等上一两天还交不脱。造孽啊,我们就是坚决不卖给你们!”
黑暗中,尉越涧也能想象到这人脸上的暴烈,从挺拔的身躯、说话的气势看,很可能是一个退伍军人。
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泼辣含着哽咽:“交烟难呀,求人看脸色受气不说,连找口水喝都找不到,想吃口便宜点的热饭也找不到地方。领导,你们想想呀,到饭店买来吃,我们一背箩烟值啥钱啊?辛辛苦苦挣来的几文钱就不在了,我们农民的盐巴煤油钱到哪里找啊!”
一个年长的农民语调激动地诉说:“丧德呀,前几天下大雨,我那背烟,皮面被淋湿了,咋个央告烟叶站,他们都不要,好几斤啦。”这人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南宁县不敢收算了,不收我们就倒在金沙江里喂鱼!”那个泼辣的婆娘尖声大气地喊叫。
“倒在金沙江里喂鱼!”数百人一齐呐喊。
尉越涧被震撼了,面部抽搐,伫立着静听老百姓倾诉……农民喧闹一阵后,慢慢平静下来。
尉越涧声音微微战栗地说:“乡亲们,我们县委、政府没有教育管理好我们的工作人员,我给大家道歉了。”
“道歉有啥子用?”有人嘟囔着说。
“不要闹,听领导咋个说。”金江营那个中年汉子喊了一声。
数百人顿时鸦雀无声。
尉越涧上下打量着这个中年汉子,他知道这个看上去像退伍军人的人无形中已经成了数百互不相识的老百姓的领袖。他禁不住心中暗喜,这很好呀——面对暴怒的群众,有领袖人物能控制局面;就怕群龙无首,二杆子大呼小叫,局面就会失控啊!
尉越涧悲情地说:“乡亲们,大家想想,我们农民种烟、烤烟、卖烟容易吗?大家花了多少工,不容易啊!如果大家今天感情用事,硬要把烟叶倒在金沙江里,多可惜啊!江水无情啊,将会毫不怜惜地吞噬卷走我们的血汗钱啊,我们家里的老人小孩儿还眼巴巴地等着我们把票子数回去呀!”
他的话起了效果,数百人静候县委书记继续讲话。
县委书记右手掰着左手的指头算着账:“大家想想,从修建烟田的水渠水窖、建烤房到种烟、收烟、卖烟,我们农民兄弟花费了多少精力?同样,从发放烟种到购买补助给烟农的大田地膜、化肥、农药,到烤房建设、种烟烤烟的技术培训,再到烟叶收购,我们政府要花费多少精力?我们县粮食不足,还要到外地高价买进粮食,再平价卖给大家,这当中的差价,你们可以算算,我们政府补贴了多少钱?大家不种烟,搞别样能有这么多收入吗?”
从人们专注的神情中,他深受鼓舞——感觉似乎号到了烟农的脉搏。
他挥舞着手说:“乡亲们,我们县地方财政还非常困难啊,有时连干部职工的工资也不能按时发啊,给大家这些补贴是我们县政府咬紧牙关拿了一部分,烟草公司拿了一部分,非常艰难地凑出来的呀!大家把烟叶卖过河去,河对面收了,就违反《烟草专卖法》,他们收不收不说,县里减少了收入,明年政府拿哪样钱来补助大家种烟啊?”
尉越涧停住不讲话了,静候烟农的反应,人群寂静无声。县委书记的话像金沙江的水哗哗地流淌在人们的心里。
他微微弯腰,恳切地说:“大叔大婶,兄弟们,谁就保准哪家没个难处,有了困难问题还得亲帮亲邻帮邻,还要靠当地政府帮助解决呀。大家修水窖,建沼气池,改造农田,哪一样不需要政府扶持!群众缺了粮没饭吃,政府年年都在救济嘛。南宁县会给你们解决吗?我看绝不可能!大家还是把烟叶背回去,我保证我们的烟叶收购站热情接待大家,保证大家一定有水喝。刚才包经理说了嘛,一定按质论价收大家的烟。有收‘人情烟’的,有抬级抬价压级压价的,请大家举报,我们一定重重处理。大家说好不好?”
“领导,我家三口都走了20多里路,叫我们背回去,大人走得动,娃娃也拖不起啊。”那个像退伍军人的人再没高声喊叫,有理有据地说着理由。
有人跟着喊道:“我们昨晚没睡瞌睡,走了十多二十里路,我们实在背不动了!”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呐喊。
尉越涧转头目视包钰。
包经理马上喊道:“今天,县委尉书记亲自来了,大家的烟叶,我们就作特殊处理,不管是临江镇的,还是金江营的,还是其他哪个地方的,都可以交给临江烟叶站,让大家少跑冤枉路。”
尉越涧指着金江营那中年汉子问:“大哥,你当过兵吧?”
中年汉子答:“是,领导,我当过几年兵。”
尉越涧说:“当兵的人最讲理,你说说,包经理说的办法行不行?”
退伍军人恳切地说:“行。”
这时,陆续有10多辆大货车开来,“嘟、嘟、嘟”,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农民开始收拾背篼、箩筐给汽车让道。
尉越涧说:“政委,你过去打个招呼,叫他们文明些,不能伤着人。”
这时,一辆吉普车飞快开过来,到了人群边来了一个急刹车,便停了下来。原来是临江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闻讯赶来。
农民们终于开始背着背篼、背架,挑着箩筐,向县城方向慢慢走去。
尉越涧严肃地对包经理说:“小包,你把今天的情况给政府报告一下,晚上以政府名义开个电话会,请张副县长讲话,要求各乡镇党委、政府加强对烟叶收购工作的领导,要求烟叶站一定要合理收购、热情服务,绝对不准收‘人情烟’。违者,发现一桩处理一桩,绝不姑息迁就。”
包钰说:“好,我回去就报告张副县长。”
“之洲、小程,你们赶快回去安排一下,好几百人交烟,一定要维持好秩序,搞好服务,我是给农民打了包票的,开不得玩笑。”
临江镇书记、镇长连连答应好。
尉越涧又说:“小包,明天,我和你一起下乡去检查收烟情况,我就不带车了,用你们烟草公司的车。”
“好,书记说了,我会安排。”县委书记主动提出要与自己下乡,小包自然高兴,脸上飞出一片喜色。
尉越涧想:下去摸摸情况,同时也做小包的工作。县上一些企业领导,本事不小,脾气却犟,平时总是说他们养活县上公务人员,只能抓住机会才能教育说服他们多与乡镇及县里各部门协调配合,为县上作出贡献。
这时,天色大明,鲜红的太阳从翠屏山微笑着伸出半个头来,一轮弯月依然挂在天边。尉越涧抬头望着满天彩霞,放眼滚滚东逝的金沙江水。慢慢转过身去,目光飘逸,看着背着背篼、背架,挑着箩筐,拖着沉重步子的农民,如蝗般缓缓而去,脸上露出笑容。
随行的人以为县委书记在开心地笑。尉越涧在苦笑,他的笑容倏忽而逝。
他想起了与同学的争论,似乎没有征服者赢得胜利的豪气,心里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