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江县城临江镇,一只只雄鸡争相一展歌喉,像一个个忠实的更夫准时敲着梆子,它们一声声地鸣叫,告诉仍在酣睡之中的人们,夏秋之交的五更天即将到来。
市民们经过前一天的辛勤劳作,大多还沉醉在各色各样的梦境之中。
金江路上,从月潭公园至县粮食局这一繁华地段,小吃摊点热热闹闹生意火爆。那些通宵达旦玩牌的人,那些有早起晨练习惯的人,以及那些要出门赶车的人,三三两两围住小吃摊子,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金江各色小吃。青年男女或高谈阔论,放肆地大吹大侃近日新闻;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议论哪家姑娘如何漂亮,因迷恋权势嫁了某局长相貌丑陋的儿子,叹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某家媳妇如何偷了某家男人,刚才还碰着她睡眼矇眬、云鬓纷乱地从政府宿舍出来云云……轻佻的谈吐伴着高声哄笑。熬了通宵的红眼睛赌徒则吹嘘或哀叹自己的手气好坏,输或赢了多少钱。赢钱的说还是这个来得快,如果还是这样顺手哪怕贷款来干都划得来,保准不要半年就可赢得一幢房子;输钱的则唉声叹气,傻乎乎地询问今晚还赌不赌得,该坐哪个方位,说如手气还是背霉,便准备金盆洗手;有人故弄玄虚,吹嘘自己的赌经,建议那“送财童子”找高人算算等等。红眼的赌徒吵吵闹闹,要赢钱的开早点钱,说着还动手从人家腰包里掏钱。一些中年男子则沉稳地交流着生意经,谈的是今天要到哪里去做什么事等等;少数几个离退休干部模样的人,则没有那些人的侃兴,独自不声不响地慢慢地喝着豆浆嚼着油条。
此时,山上人声鼎沸。从山顶到山腰再到山脚,急匆匆奔走着数百男女老少,上百只手电筒射出的光芒星星点点此起彼落。还有少许几人举着亮闪闪的火把,火光随风闪烁,火星四处飘溅。手执电筒和火把的人群,从山顶山腰的条条小路绵延到山脚,一直延伸汇聚至金江渡口,好似条条蜿蜒的火蛇在痛苦地起伏扭动。急速行走的男女老少,或背着背箩或背架,手里提着打杵;或肩上挑着晃晃荡荡的箩筐。背箩和箩筐装得满满实实,蓬松的货物高出背箩箩筐许多。壮实的中年汉子的背架上,货物被捆得严严实实,行走的步伐更沉更重。脚步声、乞求声、吆喝声、打杵拖在地上的叮咚声,像是一场杂乱不堪的交响乐音乐会。
“幺哥,快点走,我们爷俩一定要赶上金江渡口的第一趟船。”一个中年人在吆喝着孩子。
“爹,我脚都打起泡了。”少年的声音显得痛楚。
“狗儿,耐着点,实在跑不动,就歇一会儿啊,爹等你。慢慢走,慢走当歇气,还是慢慢走啊,卖着钱,爹给你买双新鞋。”中年汉子用低沉的声音哄着孩子。
“好。爹,你走慢点啊。”少年又有些高兴地说。
“妈,我有点饿,歇下气嘛。粑粑在你背篼头,找一个给我吃嘛。”一个姑娘声音稚嫩哀婉,说着停下步来。
“姑娘,你看人家前边那个幺哥跑得好快哟,还是慢慢走吧,等一会儿到了金江渡口,妈找你吃嘛。”那个被叫妈的中年妇女劝慰姑娘说。
火蛇仍在嘈杂声中摇头摆尾匍匐爬行,与县城小吃摊子的喧闹相映成趣。
山路上奔走的人继续挥汗奔走,小吃摊子边的人继续边吃边侃,楼房里沉睡的人继续编织美梦,动静结合,构成了一幅奇妙的金江县城夏秋之交的清晨场景图画。
金江路上,风驰电掣般跑着一辆三菱越野车,汽车驶到挂着中国共产党金江县委员会、中国共产党金江县纪律检查委员会、金江县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和政协金江县委员会4块牌子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车上很快跳下来两个人,用手拍着铝合金大门。俩人拍了几阵见没什么动静,一个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子的人说:“我们把车开到政府。”
车子转了一个弯,只用了两分钟就到了县人民政府大门口,车上跳下的那俩人这次没有敲门,而是毫不犹豫地攀越用一根根圆条钢筋焊制的政府大门栅栏。翻过大门后,俩人匆忙穿过一条狭窄的黑黑的楼道,大步经过县委大院坝子,径直来到县委书记尉越涧的宿舍门口,敲起门来……尉越涧昨天晚上失眠,此刻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事。
昨晚,他在办公室看完文件后,回到宿舍洗漱后已近12点,洗漱后上床和衣靠在床头翻书,这是他长期养成的一个习惯,睡前一定要看几页书才能入睡。
12点30分,突然响起敲门声。他起来开门后,见门前站着乡镇企业局副局长简支禄和一个50来岁的妇人,忙招呼说:“老简,这么晚了还有啥急事?屋里坐。”
他打开门旁的电灯开关,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灯光下,老简脸色蜡黄,谦恭地说:“尉书记,对不起了,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的确有点难事要麻烦书记,不好意思喽。”
尉越涧说:“没事,进屋坐。”
俩人进了书记的门。尉越涧坐了木沙发,叫他们坐。简支禄便坐了靠门的小椅子。婆娘则站着没坐。
简支禄指着女人说:“尉书记,这是我媳妇。”
尉越涧见那女人披头散发,一张脸在灯光下十分憔悴。
简支禄瞪眼恶狠狠地对媳妇说:“你这个婆娘,把事情经过给尉书记汇报嘛。尉书记来了我们金江几个月,公道正派,群众口碑很好,会替我们做主。”
尉越涧不开腔,从简支禄的言语动作中,知道遇到了麻烦事。
那女人“哇”的一声哭了,扑通一下跪下地。尉越涧慌忙用手去提她的胳膊。女人顺势站了起来。
县委书记安抚说:“有话好好说。”
她哼哼唧唧撸起袖子,指着手臂的伤给尉越涧看。尉越涧见她手臂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这女人见县委书记皱着眉头,开始解开衣服纽扣,说是要请书记看看她身上的伤。
尉越涧立刻垮下脸来,厉声制止:“不准脱衣服!有哪样事好好说。”
老简红着脸,大声训斥道:“你这个婆娘,简直不懂规矩,还不赶快把衣服给我穿好!”
媳妇扣着衣服纽扣,简支禄样子很委屈,说:“尉书记,我媳妇被县公安局科长吴元斌一家毒打了……”
尉越涧在脑海里快速搜索吴元斌,很快调出存储的吴元斌信息。他对这个警察印象不错,认为此人精明能干,不大相信他会打人,便怀疑地问:“吴元斌为什么要打你媳妇?”
简支禄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尉书记,我家和吴家是几代的邻居,两家过去关系较好。前段时间,我们两家的串架房偏了成了危房,约定拆房后,两家在自己地基上修房时,各退开一尺砌墙,都修成4层楼。我家按照协议先修了4层的楼房,并从自己地基上退了一尺;吴家在后头建房,背信弃义,不遵守协议,不仅不从地基上退开那一尺,还要把楼房修成5层。今后我家房子通风向阳要受到影响,每逢下大雨,屋檐水要飘落在我家山墙上。吴家侵犯了我家的相邻权,我便向吴元斌交涉,说:‘元斌,你家地基没退就算了,房子不能修5层。’他家不听,我请亲戚朋友从中调解,双方进行了多次协商,都没有谈好,吴家硬要继续修5层。我家不服,理所当然要制止,最后只好诉至法院。县法院有吴家的人,一审判决判吴家胜诉。我家不服,上诉至朝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中院认为事实不清,发回县法院重审。县法院再审仍判吴家胜诉,我家又上诉到市中级人民法院,中院再次发回重审。于是,吴元斌家狗急跳墙报复打人……”
听着简支禄的述说,尉越涧猛然想起前几天接到市里一个掌实权的局长的电话,说金江县法院没有秉公办案,要他给县法院打招呼。那位局长说如果这个官司县里再判简支禄输,他家再上诉到中院,中院必定还要发回重审,有错必纠嘛。但中院反复发回重审必然有损金江的司法形象。尉越涧不了解情况,接电话时支支吾吾,没有明确表态。简支禄说的这些情况,他事前已略知一二,没有想到两个副科级干部竟然动起手来,觉得此事蹊跷复杂,便问道:“老简,你们两家的约定是否有书面协议?”
简支禄双手一摊,本来委屈的脸变得更加苦楚,说:“尉书记,这个吴元斌狡猾得很,当初,我说我们两家签一个协议,他跟我说:‘表叔,协议就不消签了,我们两家挨着住了几辈人,从来都没有啥子事情扯不清。’我就信了他这句话,结果上了他的当,吃他的亏了。尉书记,你说气人不气人?”
尉越涧当然不会轻易相信简支禄的一面之词,没有书面协议,各说各的话,各诉各的理,旁人难以评论谁是谁非。简、吴两家都是有势力的人,这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况且此事已进入司法程序,只能让法院去处理,自己不应干涉,吴元斌打人不对,可叫公安局处理。
他正想劝慰几句,不料吴元斌领着老婆也找上门来。吴元斌的头上缠着绷带,婆娘披头散发。他一进门就指着简支禄大骂:“简支禄,你不是人,打了人还要恶人先告状。尉书记,他这个人太霸道,心太黑,用贪污的钱贿赂中院办案的人,案子才发回重审,这种人还像个哪样副局长?”
“你吴元斌身为政法干部,公然伙同县法院个别人枉法裁判。你根本不配做政法干部!”简支禄站起来反唇相讥。
两家人站在狭窄的客厅里当着县委书记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吵起来。县委宿舍院子里陆续响起开门声——这些人试图满足人皆有之的好奇感。
尉越涧没制止他们吵闹,点燃烟抽了起来,冷静观察两位科级领导干部如何表演,企图从吵闹中听出名堂,分辨是非,这也是考查了解干部的好时机。他们吵闹了几分钟,尉越涧才正色劝告他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你们这样吵闹,影响大家休息。”
双方哪听县委书记劝阻,仍然吵得不可开交,还声称如果县委不解决,就要拉人来,摆开架势大干一场……尉越涧见好言相劝他们不听,又见县委宿舍区这几排平房一些人听着热闹,没人来相劝,脸都气白了,烟头狠狠一摔,猛地站了起来,手颤抖着,指着这几个人,大声吼道:“你们还是不是国家干部?你们还听不听招呼?你们不是声言要打吗?要打就大打,有本事你们各人拉开架势打,打伤了,各人去住医院,医药费必须自己出;打死了,各人买棺材埋。凡是参加打架斗殴的,有一个,我叫付忠局长抓一个,有两个,抓一双,有多少抓多少!我尉越涧决不会轻饶!”
几个人一下子怔住了,不眨眼盯着怒气冲冲的县委书记。屋子里突然变得一片宁静。
“你们两家的纠纷,既然已经进入司法程序,说老实话,我县委书记也不能以言代法,大家都要严格依法办事,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你们去找法院解决。”尉越涧见他们没有再闹,脸色也稍微好看一些,坐下沙发去,打着手势说,话音平缓而严肃。
“尉书记,县法院有他吴家的人,这场官司我家肯定打不赢,还是麻烦书记给法院打个招呼,请他们秉公办案。”简支禄见县委书记消了气,又不知趣地提出了难题。
“简支禄,你胡说,你拿钱到市中院去塞,案子才发回重审,哪个不晓得?”吴元斌也不示弱。
尉越涧一脸冷笑,不吭气,心里暗想:简说吴在县法院有人,吴说简拿钱贿赂中院。其实两家都有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人,会反复审去审来几次?没有人,市里的处级领导干部会打电话给他?
两个婆娘见两个男人唇枪舌剑,便指手画脚给自己的男人助威,激烈的争吵又爆发起来……“你们现在就给我滚出去!简支禄、吴元斌,你们给我听好,你们今晚回去以后,不睡觉也要把检查给我写好,明天一早送到县纪委。明早要是见不到你们的检查,你两个的官就不要当了!到时候不要怪我尉越涧不客气!”尉越涧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指着简、吴二人的脑袋一阵痛骂。
两家人见县委书记怒不可遏,知道再闹下去不行,把尉越涧惹毛了,真有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深夜闯进县委书记宿舍吵闹,真要认真,找个罪名很简单,被公安关上一个晚上也是可能的。他们为了表示不向对方示弱,互相骂骂咧咧,先后离开了尉越涧宿舍,离开了县委大院。
县委宿舍院子的小平房又陆续响起关门声。
“嘭”的一声,尉越涧气呼呼地把门重重摔回去,这一摔并未消去心头之气,却把隐蔽在心中的中庸之道,平时的温和形象,以及对邻里的冷漠的愤慨关在了门外;人们从这一声中,感觉到了平时儒雅斯文、和蔼可亲的县委书记强悍刚毅的一面。
尉越涧猛抽香烟,思考着如何收拾残局。自己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万一明天不见简吴二人的检查怎么办?那就叫县纪委催要,估计两人还不至于愚蠢到硬扛的地步。只要写出检查,哪怕轻描淡写也行,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还是不能轻易罢免干部,大家都下一个台阶。如果硬撑硬顶,必须严肃处理,否则自己将丧失威信。至于两家的纠纷,因为涉及到切身利益,估计都不会轻易罢休,官司还是他们自己去打,万万不可干预,这种事缠在身上十分麻烦,还是让法院去依法处理。
他感觉民事审判中法官自由裁量权太大——事实依据法律条文一样,基层法院可以这样判,中级法院却可以那样判。是法律本身存在空子可钻,还是其中存在枉法裁判、司法不公?究竟是法治,还是人治?他认为“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还只是一个理想目标——上上下下都还存在着不少不依法办事的现象,甚至存在以言代法、以权代法的情况。一些法官为一己之利,乱判案子,捅出娄子,引起当事人上访,甚至引发群众闹事,还要地方主要领导出来揩屁股、兜责任。
他摇头叹气——现今,一些原本简单的事情,由于各种因素的干扰,最终变得十分复杂,只能相机行事、谨慎处理,直走不行就绕着走,只要不走歪门邪道就行了……尉越涧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又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以为又是那两家人来找麻烦,心里烦躁不想理睬。不料又是一阵敲门,门外的人还大声喊着:“尉书记!尉书记!”
他仔细一听,不像刚才那拨人的声音,马上翻身起床,很快穿上衣服。
敲门声越发紧急。
尉越涧大喝一声:“谁在敲门?”
“尉书记,是我,烟草公司包钰。”门外的人答道。
尉越涧拉开灯开了门,未及询问,县烟草公司经理包钰就跨进了门,着急地说:“尉书记,我们发现临江镇,还有附近的金江营乡、银堂乡的烟农,可能有好几百人,背着烟叶往金江渡口走,要把烤烟卖到南宁县去。得知这个情况后,我们感到事态严重,本来想打电话报告县委、政府,又考虑值班员可能说不清楚情况,就直接跑来报告书记。”
“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包经理?”尉越涧口气带着质疑。
“我也不知道,尉书记。”包钰神情尴尬,用手往后抹了一把头发。
“你说怎么办?”尉越涧问。
包钰说:“我的想法,赶快去金江渡口拦住他们。”
尉越涧说:“好吧,包经理,你们稍等一下,我进去拿一样东西就跟你们走。”
他进了卧室,从枕头下摸出“七七”式手枪插进腰间,突然觉得不妥——我们是去做烟农的工作,制止他们把烟叶卖到C省去,万一双方争执,发生群众闹事,在混乱中被迫开枪或者枪被人抢去,那将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对待发生在农民中的群体事件,万万不能草率行事,还是不带武器为宜。
他把手枪放回枕头下面,走了出去。
尉越涧说:“包经理,我们一起到金江渡口看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