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慢慢放下手里的电话，心里似乎有了底，似乎又没啥底，细细咀嚼市委书记的嘱咐，姜荣仁没明确说明是否知道市纪委发出通报这件事。尉越涧从语气上判断，他似乎不知晓此事，也不了解通报的内容——如果知晓，他就应该明确指示按通报要求落实相关工作。他没说要按或不按市纪委的通报办，而是要求进一步“统一思想，尽快把遗留问题处理好，把干部群众的思想统一到发展上来”；如果说不知晓，似乎不大符合逻辑——市纪委难道敢于背着市委和市委书记，擅自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而且，姜荣仁也没有表达过不同意市纪委通报呀！如果不知晓，上层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问题？如果知晓，究竟又该怎么办？“统一思想”究竟统一什么思想？金江的情况清清楚楚，一些人揪住去年打击经济犯罪工作中的违法行为，抓住市委领导对运动的做法的某些批评，即“高高举起”的现象，起劲否定去年的反腐倡廉工作，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目前，从金江民间到政界，他们人多势众——包括了运动中受到审查打击以及与他们有牵连的人，还包括一些不满采取违法措施的干部群众。另一些人在气势上处于下风——少数运动骨干和举报腐败行为的人，正在受到种种指责、批评和攻击，工作积极性受到压抑，心中怨气积蓄已久待势而发。他们人数虽少却身处要害部门，极有可能利用市纪委对“轻轻放下”现象批评的机遇，高举起这把锋利的上方宝剑挽回颓势，乘势打个漂亮的反击战。统一思想是要统一到对“高高举起”的认同，还是要统一到对“轻轻放下”的认定。
尉越涧感到眼前是一条迷茫的路。
“尽快把遗留问题处理好”，目前明摆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抓住捕风捉影、刑讯逼供等等“高高举起”的问题不放；教育从严、处理从宽，有可能被认为是“轻轻放下”有问题的人。
尉越涧极度困惑。
嘭、嘭、嘭、嘭，敲门声来得猛烈，尉越涧不禁有些恼怒，什么人竟敢用巴掌捶门！简直毫无礼貌！他准备不加理睬。
嘭、嘭、嘭、嘭，捶门声更紧更急。尉越涧变了脸色，欲大声斥责。
“尉书记，尉书记在不在？”敲门的人终于发出喊声。
尉越涧听出是一个老年女人的喊声。
这喊声是那样苍老、急促、凄怆、哀怨。这声音不是装出来的，是一个人生理心理的自然流露。他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感觉奇异而难过——好似受伤的母羊从心底发出的叫声；以后再听到这种声音，胸膛犹如堵塞了一点东西。
是王大妈，是来谈儿子的事。昨天我才接待过，老人家怎么又摸来了？尉越涧不敢怠慢，马上穿裤子，刚套上一条裤腿，听到门外有人大声说：“王大妈，您不要找了，尉书记不在办公室。”
“我才到他家去找过，尉书记的媳妇说他在办公室，他会去哪里呢？”王大妈的声音战栗。
那人说：“尉书记不在家，他下乡去了。”
“那我走了啊，等他回来，我再来找。”王大妈老迈的声音中饱含着童真信赖和企盼。
门外的同志是真不知尉书记在办公室，还是怕王大妈打扰尉书记？他的回答诱导王大妈放弃了即刻找到尉书记的想法。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尉越涧将套在腿上那条裤腿脱了下来，点上香烟，继续思考。
“把干部群众的思想统一到发展上来。”尉越涧耳畔重新响起姜荣仁的话。姜书记说了一个真理：解决金江的一切问题，最根本的是发展。可是，发展的前提是保持稳定，而目前影响金江稳定的最主要因素，无疑是围绕着去年运动而展开的争论和斗争。
尉越涧开始拷问自己——过去的思路究竟对不对？
从表面上看，前段工作扎扎实实、成效明显——顺利实现了县人代会的换届任务，帮助参与运动的主要骨干顺利当选；说服执纪执法部门按照自己的思路加紧处理遗留问题；运动中被怀疑、牵连的一些领导同志显得豁达大度；县委班子和谐相处，领导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过节。
而在实质上，矛盾着的双方仍没放弃斗争，仍以各种公开的或隐蔽的、合法的或不合法的方式进行激烈的博弈——一些受过刑讯逼供而又没被抓到真凭实据的审查对象，借着市委领导曾对去年运动的批评，借着社会舆论对他们的同情，仍然纠缠县委、县纪委，主要地纠缠着县委书记，这股风潮不仅没有减退，似乎占着上风；去年领导和参与运动的人，经过尉越涧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似乎已认识到去年搞得有些过火，正在按照县委的指导思想处理善后工作，他们仍受到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批评指责，似乎处于下风，不得已采取了围魏救赵的战术，以上压下，迂回反击。
尉越涧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检讨和分析：按既定方针办下去显然不行，市纪委的通报明确警告——此路不通；杀一个回马枪，按照市纪委的要求简单行事也不行——目前尚不知道市委领导对过去的判断，究竟有多大程度的维持或改变，贸然翻烧饼，未必能够稳定金江局势。
尉越涧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情景图画：纪检监察干部从崎岖的公路上翻下深山的场面；王居疲惫的面容和下巴上清晰的白胡子；谌炎文拿出装有子弹的信件而微微颤抖的手；那个因审查而受到刑讯逼供的局长大喊大叫着给自己下跪的情景。
他从心底发出一声痛楚的呐喊：必须调整思路策略，重新部署工作！
化解矛盾、平衡处理问题的方针仍须坚持；不能放弃原则去息事宁人，要敢于运用从政者的资源和铁腕，扫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
一些人敢于纠缠不休，是基于对形势的判断，以为形势有利于他们。他们的判断来源于方方面面，是否错误认为我尉越涧态度不偏不倚——你要平衡各方吗？我偏不要你平衡，要在闹中取胜。
想要摆平此事，必须融会贯通市委领导一贯的指示和市纪委通报的精神。如果把市纪委的通报看成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寒光闪闪的剑锋应该指向闹事的人，必须用强力威慑他们——闹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老老实实接受组织处理！你等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没有抓到确凿证据；没有证据，可以重新组织查证；你们这干人，不吃敬酒吃罚酒，不服从宽处理，强要翻案，只能加重处理。必须在肯定执纪执法机关的同时，明确指出执纪执法要注重社会效果，要为金江经济社会发展服务；采取违法措施办案也是错误，采取违法措施取得的证据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大家都要吸取深刻教训，今后不再发生违法办案授人以柄之事。
此时，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将至，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更加混浊燥热。
尉越涧精神亢奋，迅速穿好衣服裤子，抓起红电话，叫李聪晔、赵彩凤赶过来。两人迅速来到办公室。
尉越涧说：“聪晔，你马上通知召开县委常委会，传达市纪委通报精神，进一步统一思想，研究安排部署反腐倡廉工作。”
李聪晔问：“书记，还通知哪些人列席？”
尉越涧：“人大主任、纪委赵副书记、监察局长、检察长、法院院长列席会议。”
李聪晔眨眨眼，欲起身离去。
尉越涧说：“聪晔，还要发出一个通知，明天下午，召开一个党员领导干部会议，县级几套班子领导、法检两长、各乡镇党委书记、各部委办局党员主要领导干部都要参会。会议由甄县长主持，赵副书记传达市纪委通报，我代表县委讲话，对落实市委书记指示和市纪委通报精神进行安排部署。”
李聪晔起身离去。
尉越涧说：“小赵，你们纪检监察机关要全面把握正确理解市委、市纪委指示精神。一方面，要抓住有利时机推动工作，开创金江反腐倡廉党风政风建设工作的新局面。另一方面，对去年审查的案子仍然要区别对待，从严处理一些犯罪数额较大、不处理不平民愤的犯罪分子；对一些没有证据的，仍然要网开一面不予处理；对已经办结处理的案子，应该按照市纪委的要求进行复议，处理明显过轻的，可以交县委讨论决定，县委会支持纪检监察机关。还是那句老话：教育大多数，惩办极少数。同时你们纪检监察机关，还有检察院也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今后一定严格执纪执法，只有严格依法办事，我们的工作才能得到人民群众的理解支持，只有严格依法办事，我们办的案子才能办成铁案，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赵彩凤说：“书记的指示，我们一定坚决贯彻执行。”
“小赵啊，你是金江人。我呢，既然来了金江，也就是一个金江人。我们共同的责任，都要有利于维护金江稳定，促进金江干部团结，推动金江经济社会发展。你说对吗？”尉越涧语重心长地说。
赵彩凤说：“是的，书记，我明白你这番苦心，今后，我们纪委的重大工作都要及时向县委汇报，我们要把纪律检查工作置于县委的领导之下，我们也希望能够及时得到县委特别是尉书记的指导、帮助、理解和支持。”
尉越涧说：“这没有问题，小赵，我这个人比较直爽，有什么意见，我一定会跟你们说的。一个人的知识能力水平毕竟有限，我说得不对，你们也可以提出来嘛。”
赵彩凤一双俊俏的眼睛越发闪亮，欣喜之色表露于形。
“彩凤啊，有人说，现在是‘不干事的整干事的，站着看的整埋头干的’，听到这些刺耳的话一定要正确对待啊！无论是搞经济工作的，还是搞党风廉政建设工作的，还是搞其他工作的同志，大家都是干事的，大家都是一个目标，就是把金江建设好，都是造福人民嘛。告诉同志们，不要泄气，党和人民信任我们的纪检战线的同志们。”
赵彩凤很激动，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是频频地点头。
推心置腹的谈话，解除了县委书记和县纪委副书记存在的戒备心理，拉近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距离，在今后的工作中，他们基本做到了配合默契。
赵彩凤刚出门，室外刮起一阵大风，摆在桌上的一张报纸被刮到地上。尉越涧弯腰捡到桌上，然后走到阳台，抬头看看天空，朵朵乌云飞快地聚合；看看大榕树，树枝随风摇曳。霎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声炸雷震耳欲聋，室外窗台上的灰尘被狂风扫除一净，接着暴风雨倾盆而下，急速的水流冲刷着地上的泥污，奔涌着向低洼处流去。大榕树承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片片绿叶在雨中翻动，吮吸了丰富的营养而显得更加清新亮丽。
尉越涧伫立在阳台上，任凭雨点飘落在身上，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