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画圈、签名和批示,朝阳市曾经广为流传一则笑话:70年代,有一届地委行署领导,碰到一个难处理的问题,下面呈报的请示过了七八位领导的手,他们都在材料上亲自批注“阅”或“已阅”,公文旅行了一圈,最后回到呈文部门。部门领导又批上:“地委行署领导已阅,请××同志酌办。”一个老资格的办事人员接文后,戴着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一行行字迹潦草、歪歪扭扭的“阅”、“已阅”,并签着大大小小的领导人的姓名和年月日的批字,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便有些气恼,自己索性提起笔来,在材料上批注:“你已阅,我已阅,到底叫我们如何办?”就放下了。于是,此事就不了了之。不久,当事人不见结果,再找有关领导,领导过问此事,办事部门从文书档案里把材料翻出来交给有关领导,地委一位领导看到那位工作人员的批注,大怒——一个小小办事人员,竟如此官僚主义!于是,提出要处理那位误事的官僚主义者。秘书忙用手指着那位领导批的“阅”,这领导只得压住肝火,盯着无数“阅”、“已阅”的批示,认真思考一番,怒气渐消——如果真要认真,把那小人惹毛了,横着肚子打天牌,我等岂不要引火烧身,不知要累及多少领导,还要把自己扯进去。便按当事人的要求胡乱把此事了结。
尉越涧眼里看着文件,心里想到这些,下意识地摇摇头,脸上露出苦笑,向赵彩凤抛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如不是她巧妙提醒,自己也像当年那位老领导一样,做了一回糊涂官。
他稍加思索,重新提笔写下批示:“由县纪委认真研究,提出处理意见,近期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决定。”
他的这个批示,迂回地答复了赵彩凤提出的“传不传达”的问题,实际上是把传达范围框定在县委常委会,而且要纪委提出意见,留下一个回旋余地。
“尉书记,我们把需要复查复议的案子准备好,一起交县委研究决定?”赵彩凤眨着一双俊眼探询县委书记。目前,尚处于县纪委书记候选人考验期的她,还必须处处小心谨慎——踩滑一步,前程都可能蛋打鸡飞。
尉越涧说:“彩凤同志,你们把整个办案情况都做好准备,无论处理不处理的,都要汇报清楚,过去已经处理过的,要按照市纪委的要求复查复议,是否需要加重处理,恐怕要十分慎重。我个人的意见,仍然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可重可轻的从轻,对违纪违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数额较大的要严肃处理。”
“好。”赵彩凤干脆利落地答道。
尉越涧说:“小赵,你告诉谌炎文、温明达,仍要加快办案速度,8月份以内办结所有案子,公开处理,给干部群众一个答复。”
“好。”赵彩凤答应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左手拿着文件,右手拉拉坐皱的蓝裙子,迈开步,拉开门,款款走出门。
女人残留的廉价低质的化妆品味熏人心脾,这味道被电风扇搅得一片弥漫,越来越浓。尉越涧皱着眉头,起身拉开通往阳台那道门,一股热浪顿时疯狂地扑了进来。他任热风吹拂,点燃龙泉烟,猛吸了两口,烟雾从口鼻中长长地喷出,似乎要喷出心中的躁动。灼热的风,吹向他汗津津黏糊糊的身子,吹到他乱麻似的心中,团团虚火烧了起来,脸上溢出颗颗冷汗。他感觉胸闷气短,将烟头狠狠杵进烟灰缸,将这道门重新关上,脱去衬衣,脱下长裤,坐在办公椅上,眼睛凝视窗外大榕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托腮冥思苦想。
一会儿,尉越涧胸闷减缓,身体舒缓了些,遂将电风扇开关调至中挡,又点燃一支烟,口鼻喷吐的烟雾使室内的空气更加混浊,政治思维却开始清晰起来。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市纪委的通报概括得何等准确!这是通报的精华所在。尉越涧不得不叹服市纪委领导的判断能力,不得不佩服写手们的良苦用心。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点名批评的是上届金江县委和县纪委——始作俑者是他们,他们确曾“高高举起”而后不得已,又“轻轻放下”;他们“高高举起”的做法树敌过多且没讨来上级肯定,“轻轻放下”的行为也没得到对手谅解且又招致上级批评,落了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市纪委的通报批评无可挑剔,你金江县委不严格贯彻执行上级规定,理所当然要承担责任,受到严肃批评。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上届所为,但在此时通报,会误导官场舆论,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尉越涧犯了错误。此时通报,用意何在?显然,批评上届班子的同时也在对接任者发出警告。因为“高高举起”已是既往之事,不允许“轻轻放下”才是题中之义。你尉越涧不是正在指令县上纪律检查机关和政法部门继续实施“轻轻放下”吗?我们不允许新官不理旧事,你们不能不作为或乱作为!
尉越涧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将出来。
是谁去上面反映情况?是谁在阻碍和打乱县委处理去年遗留问题的部署?答案非常简单,即使是弱智者,也不难猜中!罢、罢、罢!人家有意见,在你这儿迫于压力不能畅所欲言,当然会借助上级之手进行干预。你不是口口声声倡导民主吗?你不是号召大家大胆监督吗?人家这样做了,你又要计较追查,岂不是叶公好龙?况且,你真要进行追查,只能说明愚蠢至极。投鼠忌器,得罪的恐怕就不是县里的少数人。
尉越涧摇摇头,思维一片迷惘,目光落向办公桌上的电话,手突然伸向红机子,抓了起来。
机要局接线员清脆的女声问道:“尉书记,拨哪里?”
“哦,小李,对不起,暂时不挂了,待一会儿再接吧。”县委书记词不达意,搁下了电话。
经过这番无意识近乎可笑的举动,他的思维好像被激活了,头脑里仿佛有一叶扁舟在深深的宽阔的海洋上荡漾。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是市纪委的看法,还是市纪委和市委共同一致的看法?这是一个不能出现错误判断的问题。姜荣仁书记送自己来金江赴任时,一再叮嘱要处理好金江去年的遗留问题。人代会期间出现的大字报虽然用心险恶,却不能否认其传递的确切信息——姜荣仁明白无误地批评了“高高举起”的做法。那时丝毫不曾有一个“轻轻放下”的概念。前不久,龚政市长来金江主持召开全市农村水利建设现场会,自己陪着龚市长跑了好几个地方,向他汇报了去年的遗留问题,谈过处理此事的思路和打算,龚市长说他不大了解金江去年之事,但没有否定自己处理此事的思路。难道市委领导改变了对金江去年遗留问题的判断和处理意见?
上层之事总是有些神秘,对于不了解内中情况的下层来说,无异于雾里看花、不甚透明、难以捉摸。
现在应该怎么办?尉越涧盘算:如果将已处理过的案子全部翻盘,一律予以重处,显然不符合金江实际,这无异于将快要熄灭的火又重新引燃,引发金江各界的激烈纷争;这与自己的本意相左,可能打乱自己费尽心机才初步统一起来的处理思路,降低自己的威信;这显然不符合前段自己曾经亲耳听到的姜荣仁书记的明确指示。如果不按市纪委意见处理,将会产生什么后果——如果这份通报没反映市委意图,仅仅代表市纪委的意见,拖住不办,也倒不要紧;如果通报的基本精神,传达的是市委的意见,还要顶着不办,对抗组织的后果可想而知!
尉越涧像一个在游泳中耗尽力气的人,挣扎在旋涡边缘——办也难,不办也难,两难啊。
嘭、嘭、嘭、嘭,敲门声打断了尉越涧的思绪。
县委书记懒得去开门——自己这身打扮轻佻不雅,接待下属有损领导形象。
“尉书记,省审计厅电话找你。”门外传来王秘书的声音。
“省审计厅谁来的电话?”尉越涧没起身,隔门而问。
王秘书说:“是姓张的一个处长打来的。”
省上这个处长已来过一次电话,为他在金江一个亲戚的任职说情。现今的干部工作,县委书记常常要应付来自上面公开的干预和巧妙的暗示。尉越涧听到是此人的来电,便不想与他啰嗦。
他说:“小王,你叫他半个小时后用机要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
“好,书记。”王秘书答应后离去了。
电话!王秘书提醒了尉越涧,目光又一次触到办公桌上的红电话,想起姜荣仁曾批评过“情况不明决心大,胸中无数点子多”的现象,脑子里涌起毛泽东“指挥员的决心来源于正确的判断”的教导。
我为何不把上级的意图搞清楚……
他迅速抓起红机子,说:“小李,你给我拨市委姜书记办公室。”
“好,尉书记。”接线员说。
市委书记办公室的机要电话很快就拨通了。
接线员说:“尉书记,已经通了,请讲话。”
“姜书记,您好,打扰您了,有一个紧急事情需要请示您。”尉越涧语气谦恭而急促。
“什么事?你讲吧,尉越涧。”电话里传来姜荣仁和气的北方话。
他简要说了市纪委的通报内容,但没讲自己的想法,是想先摸摸市委书记的态度。
“嗯。”姜书记没说是否知道这个通报,也没有指示要按通报的要求办理。
尉越涧似乎受到鼓舞,将近段所做工作作了简要汇报,并且谈了处理思路,然后说:“荣仁书记,不知道我们这样办对不对,请您给予指示。”
“越涧啊,金江情况复杂,处理这类事情一定要慎之又慎,要符合金江的实际情况呀!要考虑金江的稳定发展!你们县委要进一步统一思想,尽快把遗留问题处理好,把干部群众的思想统一到发展上来。”姜荣仁同志的嘱咐语重心长。
“您放心,我们一定按您的指示处理好此事。”尉越涧竟然有些激动。
“好。”姜荣仁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