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金江县城,8月是一个闷热的月份。
这天上午10点,县政府大楼的吵闹声传到了相隔不远的县委大院。尉越涧以为是上访人员与工作人员吵闹,也没在意。这种事在县上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成了信访“油子”或“钉子户”的惯伎,这类人不但自己闹中得利,而且还唆使怂恿他人来政府机关闹。
过了一会儿,吵吵嚷嚷的声音朝着县委而来。尉越涧走出办公室一看,大约有八九个女子已经进了县委大院,这些女子大多数与自己年龄相仿。他知道是来找自己的一些知青,便回到办公室,坐下后,郁闷地抽起烟来。他不想叫办公人员阻挡,没有自己的指令,办公室不敢动用强制措施,便也无法挡住她们。自己跑了躲藏起来,也不是办法,这只能让机关的人笑话。他决定硬着头皮与这些人周旋一番。他既同情这些女人,深知她们的苦楚——特别是忆起知青时吃红苕根根洋芋籽籽的时候;又讨厌她们的纠缠——她们每次吵闹过后,自己必然头疼脑涨一阵。
这些女人嘴巴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地上了楼,直奔尉越涧的办公室。她们进门后,就将县委书记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些抱怨话,说出来找尉越涧的原因——今天早上听说甄县长去了县政府上班,她们到县政府找又没找到甄县长,问政府办公室的人,说县长出去了。所以才找来县委,既然书记在家,就找书记反映情况,反正解决问题县政府也要请示县委,最后还得县委说了算。
尉越涧脸上出着汗,鼻孔被迫吸进这群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多种气味,竭力摆出平静和蔼的样子,关爱地看着她们,听着她们唠叨。
他耐心地解释:“我已经接待过你们两次,你们反映的问题我是清楚的,我深表同情。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县里目前不可能按你们的要求解决。我想,不管国营还是集体,大家总有个单位,有一定收入,有一碗饭吃就好。我们还是想想那些还没有解决温饱的农民。你们要求调到国营单位,没有这种可能,一是上面没有政策,二是县里也没有哪个单位能够接收安排。请各位理解。”
女人们听罢,大为不满,又大吵大嚷,诉说各种理由。
“你们说的,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请大家换到我的位置上考虑,看看能不能解决。”尉越涧摊开双手说。
一个脸红绯绯的三十五六的妇人,一屁股坐到县委书记的办公桌上,用嘲笑挖苦的口吻说:“哎哟哟,尉书记,你是县委书记,我们才来找你。听说你也当过知青,农村那种苦想必你也吃过,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也清楚。现在当大官了,就把我们知青的疾苦忘了,就不想管我们的问题了!还要叫我们换到你的位置上考虑,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杆疼,是你当书记,还是我们当书记?”
这个女人不讲礼貌煽风点火,尉越涧的怒火一下冲上脑门,恨不得一把拉她下来。他把手伸过去,差不多要扯到她的衣服,妇女们的眼光一齐死死盯住这只手——感觉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到来。
尉越涧闪电般地意识到必须克制,手掌突然向下,手指拈起桌上的文件,看着文件,在沉默中考虑对策。
这些女子惊恐之后,见县委书记不怒不理,吵闹得更加起劲。
尉越涧似乎没听到身边的吵闹,心中默默念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此不足为勇矣!
这时,县委办王副主任和信访办主任老余赶来了。
余主任好言相劝:“各位,有话好好说,不能在尉书记的办公室吵闹。”
小王叉着腰、虎着脸,吼道:“你们要是不听打招呼,扰乱机关办公秩序,是要被严肃处理的。”又手指坐在桌上的女人吼,“你看你,像哪样话,书记的办公桌你也敢坐,还不给我赶快下来!”
坐在桌上的女子看了王副主任一眼,自知理亏,又有些害怕,便气呼呼地下了桌,龇牙咧嘴说:“你们要抓,你们就抓,反正抓起来,还有饭吃!”
女知青们把怒火泼向王副主任,用言语挑衅他。王副主任恼怒得想动手。尉越涧对他使了个眼色,王、余二人便退出了办公室。她们见县委书记态度温和,便知趣地对尉越涧的理智作了一点回报,吵闹声小了一些。尉越涧耐心地讲起道理来。
一个30多岁的女人冷笑着说:“尉书记,你说集体单位不能调到国营单位,你们当官的子女家属调了多少?我们不敢与当官的比,与我一个知青户的人总好比,我俩回来是分在一个单位,几年前,人家就调到你们县政府,现在好像还当了个什么副局长,这又咋个说呢?”
一个稍年轻、眉眼俏的女人说:“人比人,气死人。咋个调的,你还不知道,人家有本事嘛,晚上去找县长解决的嘛。”
尉越涧想:过去也许有这样的事,那些事越扯越复杂,我只能新官不理旧事。眼前这帮女人素质太低,哪个单位都不会要,对她们的要求绝对不能松口,便说:“过去的事我不了解,今后有人这样做,你们可以举报,我们一定处理!”
刚才从桌子上跳下来的那个泼妇哼了一声,嚷道:“处理?说得好听!人家嘛,是有那个花脸壳嘛,我们嘛,爹妈给了一张烦人的脸,人家会给我们解决?”她瞟了尉越涧一眼,说,“现在,哪个领导给我们解决问题,要我们当中哪个,都可以送他。”
说罢,她还瞟了那个漂亮女子一眼。
众知青哄笑起来……
那个俊俏女子嘟哝了一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尉越涧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大吼起来:“你们太放肆了!胡说八道,污蔑领导,无理取闹。那就对不起了,我尉越涧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硬要胡来,我非把你们赶出去不可!”
看到县委书记大动肝火,这帮女人顿时安静下来。门外,王副主任怒眼圆睁,叉着腰,似乎要进来赶人。尉越涧用眼神制止他——不能轻举妄动。
这些女人垂头丧气站着不走,尉越涧生出怜悯之心,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耐心讲政策、讲困难,但仍没感化她们。她们见县委书记态度软了下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起来。尉越涧很烦躁,干脆不搭理她们,心不在焉盯着手里的文件。女知青们一直持续诉说到将近12点。
尉越涧看看表,昂着头,板着脸,冷冰冰地说:“各位,对不起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那个泼辣女人甩甩头说:“我们也要吃饭,书记在哪里吃,我们就在哪里吃!”
尉越涧不搭腔,盯了那个女人一眼,迟疑了一下,站了起来出了门。知青们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来。王副主任随手关了办公室的门。县委机关还有一些人没下班,见县委书记身后跟了一帮女人,又不便上前相劝,只能无奈地看着这群人下楼出了院子。
尉越涧出了院子侧门,走到厕所前,感到膀胱有些胀痛——他已经憋了一个早晨的小便。
他抬头看了一眼大榕树,就一头钻进了厕所,蹲了大便坑——这也是一个缓兵之计。
他思忖:她们一直纠缠下去怎么办?她们还会耍出哪样花招?她们声言要与自己一起吃饭,的确有这种可能——信访人员到食堂甚至到领导家里吃饭,也有这种情况。
他思忖:完全可以以聚众扰乱机关秩序处理她们,但是,对这些貌似凶悍实则孱弱的女子,这种做法得不偿失,社会舆论总会向弱者偏移,指责我尉越涧心胸太窄。此时此刻,需要冷静。她们虽然蛮横,却有不少苦衷,也不过是想换个好单位而已。
厕所外仍是一片嘈杂。
尉越涧知道她们没有放弃还在苦苦等待。他觉得不能在厕所多呆——呆长了,她们笑话自己。
他想:就耐心与她们慢慢磨吧。
走出厕所,他冲她们笑笑,便往自己宿舍走,女人们又尾随在后。他住的是小平房,靠办公区很近,只有几米。进了家门,他向妻子丢去眼神。乔柳絮是和儿子来度假的。她见丈夫身后跟了一群女人,微笑的面孔顿时变得冷峻。这些女人见了书记夫人漂亮冷艳的面孔,没有敢造次,只好站在门外。
尉越涧一脸倦意,露出苦笑,对乔柳絮说:“她们是些老知青,来反映问题。”
乔柳絮听他说起过老知青的事,知道丈夫又被缠上了,马上露出笑脸,高声说道:“各位大姐,都请屋里坐。”
两人进了屋,多数人仍站在门外。她们也是第一次来县委书记的家,便好奇地打量起来。
这个套间屋约30来平方米,客厅兼厨房有十四五个平方米,卧室门开着,里屋左边靠墙摆了一张双人床,对面是一张单人钢丝床,靠客厅墙头放着一个洗脸架。对面窗户摆着一张办公桌,尉晓通伏案做着作业。客厅与卧室的隔墙正中开了一扇窗户,两扇窗门开着,绿色的旧窗帘被拉到一边,整个屋子的三个窗子形成一条线。堂屋窗户下放了一对陈旧的木沙发,沙发已脱了部分漆。沙发之间是一个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些碗筷,显然是即将开饭的饭桌。茶几旁边的地下,放了一把水壶。靠大门口的墙壁边有两把小木椅,这是乔柳絮从关河带来的家具。尉越涧两口子嫌难搬家,乔柳絮又没调过来的打算,也就没搬其他东西过来——他们头脑里,关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屋里没有电视机。为了方便县委书记看新闻,县委办公室依照前届惯例,叫老干部局配了一把钥匙给尉越涧。世界杯赛事期间,爷俩一起到老干局去看,德国战胜阿根廷那场决赛是深夜4点开场,当时父子俩各支持一支球队,足足在老干局闹腾了两个小时。小木椅的对面墙上有个两扇门的墙柜。墙边地下蹲着一把落地电风扇,旁边摆着电饭煲,饭已煮熟。铁锅蹲在电炉上,锅里冒起热腾腾的蒸汽,煮着包谷、洋芋、南瓜、豆子。电炉旁边躺着一口铁炒锅和一把铁壶……看了这屋中的摆设,女知青们目光傻傻的——万万想不到县委书记的家竟然如此寒酸。
她们又见书记夫人面善,便不好提要吃饭之类的撒泼话。
乔柳絮撩着头发,笑着指着沙发,说:“都请屋里坐。”
尉越涧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乔柳絮,对众女知青说:“你们不嫌简陋,就都进来。不怕,我们站的站,坐的坐。”
为首的女子撇了一下嘴,说:“书记,你这点饭,够哪个吃哟。”
尉越涧说:“家里煮的饭,的确不够吃,不要紧。这样办,我叫办公室去买一点饭菜,我们大家一起吃,吃了饭我们继续聊,好不好?”
王副主任在门外说:“我去买。”
他嘴里说着,腿却不动。
“我们也不忍心嘛,走喽。”女人们说着就要离开。
尉越涧喊住她们,说:“我知道你们的艰辛,有什么想法,以后还可以来找我,但是,我也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调换单位的事,县上不可能解决。”
面容姣好的那人沮丧地说:“都怪我们命不好。”
最泼辣的那妇人大声说:“算喽,都反映几届了,还是不解决。算我们这辈子胎没投好。走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闹着离开了。
她们从此再没来纠缠,这是后话。
这些妇女走了后,乔柳絮噘着嘴,对丈夫说:“尉越涧,电影电视里那些县官,咋个不像你们,你看人家多威风!你这个县委书记当得窝囊,一天净是给人揩屁股。”
尉越涧说:“有啥办法呢,揩屁股也是工作,揩干净也不错嘛。电影电视是演给人看的,你还当真?”
乔柳絮说:“我看刚才那些人也怪可怜的,能解决嘛,给人家解决算了。”
尉越涧说:“你啊,啥时都是一副菩萨心肠,能解决,我还不解决?”
乔柳絮说:“你这官有啥干场,好多事,你又解决不了,还不如回去教书自在。”
尉越涧做了一个怪相,说道:“柳絮,这叫做苦中有乐。如果当官没人来缠,一张报纸一杯茶,那也清净得难受。走上这条道了,就只有好好拉车了,只求不出岔子就行了。你看,刚才多热闹,前呼后拥的,你不觉得体面?这叫做夫贵妻荣呢。”
乔柳絮又噘着嘴说:“还夫贵妻荣?还体面喽?当你的家属,不自由。上街买菜,你叫我不要跟人家讨价还价,说是讨价还价影响不好,菜市上哪个不讲价。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嫁了你,算嫁错人了,这一辈子就跟着你倒血霉了。”
乔柳絮说罢,竟笑了起来。尉越涧也嘿嘿地大笑不止……下午,尉越涧没睡成午觉,就到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赵彩凤手里拿了一份文件,走进了书记办公室。他从赵彩凤手里接过来,是市纪委的红头文件,看着这寥寥200多字的通报,心头沉甸甸的……各县区纪委:
去年10月,金江县在打击经济犯罪活动中,共立案75件,查处涉嫌违纪违法犯罪人员106人,先后处理29人。金江县委、县纪委没有严格执行中央和中央纪委有关规定,对一些涉案违纪人员,未经请示就十分轻率地给予了从轻、减轻的处理。本应受到严肃处理的少数违纪人员,没有受到应有的党纪政纪处理。金江县委、县纪委对待反腐倡廉工作,态度不够严肃,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违反了反腐倡廉有关精神。经市纪委会议讨论研究,决定给予金江县委、县纪委严肃通报批评。
市纪委要求金江县委、纪委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严格执行中央和中央纪委有关规定,对去年10月以来立案查处的案件,认真进行复查复议,对违纪党员做出严肃处理。同时,要求各县区也要从中吸取经验教训,举一反三,严肃对待,深入开展反腐倡廉工作。
特此通报
中共朝阳市纪律检查委员会
1990年8月9日
尉越涧眼睛盯着这份文件,感到这是一件很复杂的棘手事——无疑是近期发生的若干冲击波中最强烈的一波。
他神情严峻,忘了办公室还坐着一位女同志,凶猛地抽烟,恨不能透过字面,搜索出其中包含的风云变幻,寻找到文字背后隐藏的玄机。
文件处理单上,赵彩凤用娟秀的字迹批着:“送尉书记阅示。”
尉越涧沉思良久,才另起一行,批注了“已阅”两字,并签下“尉越涧”及年月日,将文件递还给县纪委副书记。
“书记,传不传达?”赵彩凤看了尉书记的批示,抬起头来,轻轻问了一句。
“嗯。”尉越涧哼了一声,本能地审视着这位端庄的中年妇人,想要窥探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见她一身素淡适宜的夏日打扮,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稍作迟疑,从赵彩凤手里接过文件。联想起官场里批阅处理文件的种种传说,心里暗自好笑。
“文革”中,有最高领导人亲笔批示的最高最新指示的最高文件,常常以影印件的形式印发下来。如果没有最高最新指示,最高领导人则在呈送件上印有自己名字的地方画上圈,因此,发下来的文件就标注有“伟大领袖×××已阅”的字样。于是,下面各级领导照葫芦画瓢,也在送阅文件清单上自己的姓名处画圈。这几乎成了政界批阅公文的规则。这种上行下效的格式化公文始于何朝何代,是否有人考证过,尉越涧没见过有这类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