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金江的历史,李向洋等人来了兴致——他们曾是金江的风云人物,当然有资格评说他们曾经书写过的一段历史。他们津津乐道于金江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沉醉于轰轰烈烈的“文革”往事。
沉默了一会儿的皇老,突然打断众人的话,愤愤地说:“我什么运动没参加过?哪样事情不清楚?什么苦头没吃过?说天说地,想问题做事情都要讲点大局。要我说,现在既要反‘左’,又要反和平演变;和稀泥,不讲原则,不分是非哪行!”
尉越涧说:“凡是阻碍金江发展的观点我们都要摒弃。”
秦石关不以为然地说:“尉书记,你的文章没有谈及去年的运动,我妄加猜测,恐怕还是迫于压力。我看不必羞羞答答!去年在小坝集中审查那么多人,明明存在捕风捉影、非法拘禁嘛。党的政策是有错必纠,人代会上,你表态要解决遗留问题,我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应该理直气壮地纠正错案假案!”
秦石关说出这番话,触及了金江最为敏感的问题,大家沉默着抽烟喝茶。尉越涧更不便于说话。
皇老突然大发雷霆:“这些年来,翻案风已够厉害了,简直是一风吹,过去的案子该翻不该翻的都给翻了。那些有男女生活作风问题,从床上抓起来的,也恢复了工作;国民党伪政府的官员还安排做政协副主席,还有没有是非?有些人贪污受贿,难道不该整吗?有的人,只是没有抓到他的证据,要不然呀,判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尉越涧说:“这个问题,大家不要争了,要相信县委,我们会根据中央方针和市委的指示精神处理,今后还要坚定不移地反腐败,但也要依法依纪进行。”
皇老和秦石关俩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争论怄气。其他人不着边际地闲聊。尉越涧被人们晾到了一边,尴尬又矜持地抽烟喝茶。
这时,李向洋调侃地说:“越涧啊,人家说你不懂经济,城府很深,遇事就会和稀泥,有人背地里送了你一个雅号,叫做‘泥水匠’,多难听呀。”
李向洋左眼熠熠发亮,右眼眯缝得不见光亮,嗓音沙哑。他的话刚刚脱口,众人吃了一惊,榕树下一片静寂,人们的眼光立刻聚向县委书记。
李向洋说出如此难听的话来,尉越涧一下子被噎住了,脸色阴沉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喝着,想着如何应对:李向洋刚才的话,真是别人说的吗?极有可能是他自己编的,当众说出这种贬低人格的话来,就是一种挑衅发难。
尉越涧清清嗓子,说:“向洋啊,说我不懂经济,我不否认。我一个教书匠出身的人,过去没有直接从事过经济工作。但是,不熟悉的事就不能做吗?我看倒不一定!毛泽东没进过军事学校吧,但他照样指挥打胜仗,照样有四渡赤水之战的得意之作,照样成为世界公认的伟大军事家。毛泽东不过有个中师文凭,虽在北大图书馆呆过一段时间,但以今天对专业技术人员的划分,不过是一个教辅人员,充其量叫做自学成才。可是他的学说彪炳史册光照日月!通俗能让平民百姓看懂,影响着中国整整几代人,他的头上难道有教授、学者的光环吗?谁听说过毛泽东进过什么专门的诗词、书法学校?但是,他那些从马背上哼出的诗词,古今中外无与伦比!他的书法挥洒自如、龙飞凤舞、独树一帜!我们再来谈邓小平,此公好像也没有过什么专门的经济研究的经历吧,但是,谁敢说他不懂经济,谁能否认他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谁敢怀疑他推动了中国经济社会的巨大发展!当然,有人说邓小平的理论,都是论语式的,没有什么大部头的著作。是的,这正是他的独特之处。他的文章原汁原味,没有经过理论家的华丽包装,没有一个晦涩的词语,感觉文如其人,体现了伟人的气度和风格。现在一些所谓理论家的文章,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不仅找不到任何语法错误,连标点符号也挑不出一点毛病,逻辑性不可谓不强。可是,人们还是读不懂、记不住,甚至懒得看,读不懂、记不住、懒得看的东西有何用呢?只能睡在书斋里束之高阁自我欣赏。小平同志的文字语言简明扼要,通俗易懂,如‘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等等,形象贴切又管用。如果没有他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的指引,我们能有今天的大好形势吗?所以,理论的力量不在于长度和厚度,不在于言辞优美动听,关键在于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不熟悉经济工作,有什么了不起!毛泽东不是说过‘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吗?将军都是从士兵成长起来的!打一仗积累一点经验,日积月累不就变成军事家了嘛。我们不懂经济工作,完全可以学嘛!搞经济首先也是从不懂到懂,不一定非要非常熟悉经济理论的人,如果要求各级主要领导都是经济学家,哪有那么多的经济学家?我看,搞纯经济理论研究的人未必就能搞好实际的经济工作,教管理学的教授未必就能搞好实际的管理工作,经济学家、管理学家未必就能成为优秀的县委书记、县长。”
尉越涧停下来喝茶,人们神色严肃——也为他的精彩讲演所折服。
李向洋尴尬地笑着。
尉越涧继续侃侃而谈:“叫我‘泥水匠’,好啊,这个雅号我喜欢呢。庞大的建筑业队伍少得了泥水匠吗?优秀的泥水匠也是工程师,他们非常不简单。没有千千万万个泥水匠,就没有千千万万幢高楼大厦!搞政治,需要坚持原则,开展斗争;同时不要忘记,搞政治也需要团结、需要妥协、需要与人为善。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小平同志最近不是教导我们要韬光养晦吗?搞政治,能够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能够抹得平,也是了不起的本事,也是政治上的高手;政治本身就是一门斗争与妥协的艺术,如果没有高超的技巧,还做不了一个政治上的好泥水匠。如果照搬照抄原则和教条就能当好领导,那么,最好叫幼儿园的小朋友来担任领导,因为他们天真无邪、嫉恶如仇,假如教室里放了一篮子水果糖,谁从篮子里多拿了一颗,小朋友肯定都会惊叫着告诉老师,老师也会动员这个孩子退出来。我们不能像小朋友一样,对任何一点小事都大惊小怪。我怀疑,一个只知教条地坚持原则而不懂得政治艺术,不能把原则性与灵活性结合的粗人,能否把握全局、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各种社会矛盾!”
尉越涧略带自嘲、一气呵成解读“泥水匠”之说,令在场的清闲之士瞠目结舌。
李向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着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越涧的确说得好。我就给那些人说,你们少嚼舌头,人家尉书记无非是年轻一点,有志不在年高嘛……”
之后,人们便转了话题,开始谈风花雪月、文学人物等等。
尉越涧与他们聊了一阵才离开图书馆……
尉越涧最不放心的一件事,是去年运动的遗留问题。
他把主持纪委工作的副书记赵彩凤叫来办公室,关切地问:“赵副书记,去年那一批案子什么时候能够了结?”
“可能要9月中旬,尉书记。”赵彩凤的回答有些模糊。
王居调离后,县委决定让其主持工作。40出头的赵彩凤身材修长,是“文革”前的初中毕业生,说话声音细软。去年开展反腐工作,由于只是纪委副书记,没有承受到更多的压力。对一些问题的处理意见,她与王居存在着分歧。
市委原来考虑从外面调进纪委书记,尉越涧竭力说服了市委。他的理由很充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熟悉情况的人来处理相关遗留问题较为恰当。因此,市委同意由赵彩凤主持县纪委工作,如果工作还可以,金江县召开党代会时,拟作为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候选人。
“小赵,前段,王居给我表过态,说是8月份可以结案的嘛。”尉越涧心里纳闷,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怎么能说可能呢,而且还要9月?”
县委机关不少人称呼赵彩凤为“赵大姐”以示尊重。尉越涧称呼赵彩凤为“赵副书记”继而改口叫“小赵”,他叫比自己年长3岁的纪委副书记为“小赵”似乎不合常理,其实从“赵副书记”到“小赵”称呼的变化从庄重到亲昵,效果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