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金江县城陆续下了几场大雨,操纵自然的天公在电闪雷鸣中告诉人们,金沙江畔的雨季已经到来。干热季节的离去,给江边小城添了几丝凉爽。此后,便是晴雨相间,干湿交替。雨天,气温虽低一些,人们却抱怨闷得难受。雨后放晴,气温骤然上升。连晴数日,极端气温可达40℃以上。
晚饭后,金江路上,人流如织,热闹繁华。
少壮男子穿着背心、短裤,脚踏拖鞋,裸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仿佛在展示金江男子汉的强悍;年轻女人身着各色衬衣、T恤衫,红裙子、黑裙子、蓝裙子、花裙子等各色各样的裙子,随着她们的腰肢扭动飘摆,好似朵朵彩色蘑菇摇曳多姿。
月潭公园里,男女老少围着龙潭悠闲漫步,龙潭是金江人的骄傲——比大理蝴蝶泉大,更清澈透亮。人们坐在榕树、凤尾树、缅桂树下,憩息休闲。人在景中,景衬托人,情景交融,此时的月潭公园,绝对是艺术家眼里的一道亮丽风景。
县图书馆与月潭公园仅一墙之隔,院坝里,榕树下,李向洋邀集了一帮金江名流,谈古论今,讽议时政,竭尽文思,各显神通。此刻热议的话题是一副描写龙潭的对子:“古树横潭,鱼在枝头鸟在浪。”这是一位清人所题龙潭上联,把龙潭的水树鱼描摹得活灵活现,动静和谐,后人无不称奇叹妙。更为奇妙的是只有上联不见下联,是前辈文人神思有限,还是刻意留下谜底,还是所作下联失传,至今无据可考。百多年来,到过金江的多少文人墨客都试图吟出下联,到底心智才华不及古人,所出之对皆不般配。
实际上,金江文人才子们边议边盼着一个重要人物粉墨登场……夏日里,金江县委书记的心情,恰似瞬息万变的天气——阴晴难定。
几个月来,尉越涧不摆架子,彬彬有礼,能言善辩,善于交流,化繁为简,促进团结,保护干部,赢得口碑,人们称赞,初树威信。他关于金江经济社会发展的言谈,已引起人们热议。随着金江县委人事安排的曝光,人们围绕县委书记对金江的情感和执政能力展开热烈争论。到了7月底,这种论争达到高潮,年轻书记刚刚塑造的良好形象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6月初,县委常委会讨论研究党代会的工作报告稿之后,尉越涧明显感到金江如何发展,县委班子认识不尽一致。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他初步判断:决策层的争论讲理讲据、和风细雨,显然不是权力之争,而是政见分歧。在争论中统一认识,用统一的思想指导工作,是当今政界常见之事,不足为怪。关键的是领导集团的掌门人,能否做出正确的判断,把握激烈的争议,驾驭前进的方向,把纷繁的意见提炼升华,形成更加反映事物本质,符合事物发展规律,充分发挥领导核心的作用。
反思自己在常委会上的讲话,尉越涧不得不承认的确存在瑕疵——观点不够鲜明,论据不够充分;一些要害问题未能完全破题,分析意见不够透彻。
他认为:出于维护书记威信,常委思想交锋不够,一些同志言犹未尽,不同意见半遮半掩而未全盘托出。
他认为:不同的声音,反映了部分干群的看法,应该允许争鸣,通过争论认识真理、求得共识。
尉越涧反复琢磨思考,熬了几夜,在烟雾缭绕中,终于写成《关于金江发展思路的初步思考》。这篇文章,抛弃了现今领导人发表政见的八股手法,按照县委工作报告稿的脉络,延续了自己在县委常委会上的讲话精神,以及其他常委同志发言的精华,在分析县情的基础上,以自己下乡调研的所见所闻,着重举出实例,抨击阻碍金江发展的陈旧落后观念,简要精当地提出今后3年金江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目标、任务、措施。
文章用什么方式公诸于众?本可以在《金江县情》上登载此文。金江县委的这份内部简报,主要登载县委领导人的重要讲话和调研文章。《金江县情》的这种属性,登载县委书记的讲话合理合情。尉越涧却认为这样做过于正式,不宜展开讨论;《金江县情》仅发至各乡镇和部委办局,读者范围小影响有限。最终,他选择投书朝阳市政府经济研究室主办、影响颇大的刊物——《朝阳经济》。
《朝阳经济》7月号发表了尉越涧的文章《关于金江发展思路的初步思考》,立即引起金江各界热议。台面上,人们一片叫好,赞扬他的观点,有人甚至说,从尉越涧几次讲话和这篇文章来看,无疑为金江县历届县委书记口才文才最好者。私下里,人们说法不尽一致。尉越涧耳朵里灌满了褒贬不一的声音。
赞颂和抨击相互激荡,交锋中火花闪烁。
面对尖锐的批评,尉越涧不能无动于衷,反而促使他冷静思考。他知道自己所听到的刺耳之言,还是有所增删润色的二手货。他想,只有耳闻真实之音才能正确抉择,对于某些不关痛痒的言论也可保持沉默,危害政局的谬误必须选择合适方式反击,亮明观点才能做到思想统一。
他考虑选择何种方式主导舆论:县委可以召开会议,自己可以发表讲话,仅靠这种方式不够,这没有真正的交锋,一个人在台上说教,效果也不是太好。能听到百姓声音的地方,当然是工厂车间和农村田间地头,领导人的形象和观点可以通过自己控制的媒体广为传播。这种宣传方式的弱点,在于因缺乏真正的对话交流,而不被人们普遍认可,难免被讥讽为电视明星的作秀而被品头论足。
既能听到最真实的声音,又能平等地传播观点的场所在哪里?尉越涧认为是茶馆酒店。这是一个多层次多元化交谈、讨论、抨击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形态的立体场所。
如今,作为一县之主的尉越涧,当然不能随便去茶馆——经常亮相于电视的公众人物,移尊到这些地方品茶喝酒,被人认出来不够雅观,无所顾忌地发表政见,或许还会引来嘲弄。
经过冥思苦想,尉越涧想到了李向洋。李向洋作为金江有影响的人物,平时常常聚众讽议时政,参加者多为过气之人,说话尖酸刻薄无所顾忌。这些人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将李向洋那里当做一个交流窗口未尝不可。与这些人物的交谈,或许会迅速得到传播。当然自己公开与李向洋等辈讨论金江大事,必然招致金江官场内外一些人的攻击。尉越涧认为世上难找两全其美之事,两相比较,目前还是以去为宜。况且自己已来金江数月,还只秘密会见过李向洋一次,想必李向洋也会拿去宣扬,既然如此,不如堂堂正正来往,让人们去仔细分辨。况且,李向洋始终应该作为维护金江稳定的重要统战人物来对待。
主意已定,他让县委办公室王副主任传话过去,要李向洋邀集一些得体之人闲谈。
尉越涧带着王副主任前往图书馆,到了门前,李向洋见了,便马上前来迎接。榕树下坐的10来个人,除其中一个鹤发童颜之人未动外,其余人都从竹椅上站起来。
李向洋握住尉越涧的手说:“尉书记别来无恙?”
尉越涧应道:“久违了,老李。”
俩人哈哈笑着进了院子。
尉越涧一边走一边迅速观察在场的人,发现他们都比自己年长,年纪小的也和李向洋差不多,心里便思忖起来:今天需谨慎,不能气馁,更不能现窝囊相,不能让他们小觑自己。
他缓步走到榕树下,与众人握手寒暄。图书馆长让书记坐了中间的一把椅子,站着的人才纷纷落座。
尉越涧喝了一口茶,说:“向洋,今天是高朋满座啊。”
被县委书记誉为高朋,众人皆露喜色。
李向洋笑着说道:“书记,你交代要我找人,我着实动了一番脑筋,请的都是金江的贤达之士。聊点哪样,你出题目吧。”
“向洋啊,既然都是朋友,咱们今天随便聊随便侃,天南海北,天文地理,什么都可以谈,只可尽兴,不必拘束。说错了也不要紧,咱们丢了便是。”穿着白衬衣的尉越涧容光焕发,显得随意大度。
“越涧,你还是出个题目,大家才好发表高见嘛。”仍然面带微笑的李向洋坚持着要尉越涧点题。
尉越涧说:“好吧,向洋一定要我出题目,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客气了。鄙人拙作《关于金江发展思路的初步思考》发表以后,金江各界议论颇多,我想洗耳恭听各位高见。今天不是正式的调研座谈会,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各位乃金江有识之士,定能见仁见智,即使有不顺耳之言,相信越涧定能容纳。”
“尉书记,你的大作实事求是,稳健务实,朴素无华,不标新立异,又令人耳目一新。大家反映金江就该如此发展,特别是我们农口评价较高。”接近退休的农业局冷副局长先说了一番捧场话。
尉越涧虽听说此人为金江写手,恭维话中真假难辨,心里还是高兴,笑着应道:“承蒙冷副局长赞扬,过奖了。我抛出此文本为抛砖引玉,初衷是统一思想。出现争论亦属正常,发表文章就应有反响,如果一篇文章的读者仅为作者和编者,尽管是阳春白雪,也不过是作者的孤芳自赏;如果无人问津,那犹如向大海抛了一个小小石子,泡泡不起一个,便被呼啸的海浪淹没得无声无息,那才真够悲惨!我愿听到善意的批评之声。”
在座的人没想到尉越涧出口成章,言辞优雅,为他一番言谈所感染,露出了赞赏的神情。
冷副局长说:“县委提出走‘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之路,念‘粮烟猪糖矿丝’六字经,很切合金江实际。”
尉越涧说:“‘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并非金江特色,是上级的要求;发展‘粮烟猪糖矿丝’这六大产业,的确是金江的优势;这是咱们多年实践找到的路子,是金江人集体智慧的结晶。”
李向洋毕竟没有顾忌,便笑着先放了一炮:“越涧,有人说你思路保守,没有创新,未能超越老的一套,所述的观点还是以粮为纲的老套路。此话虽不大好听,但也不必记挂。金江县前几届领导就不够谦虚,喜欢听赞扬之词。”
尉越涧略收笑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道:“心理学研究证明,喜好赞扬是人的本性。圣贤虽然大谈‘吾日三省吾身’,声称‘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却也驱逐过有不同言论的学生;我等皆平凡之辈,虽不敢妄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自信断不可缺少,正所谓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在众高人面前,我当争取做个谦谦君子。至于县委提出的发展思路,需要实践检验。政治、经济、文化需要创新,同样忌讳乱提口号。今天一个新口号,明天一个新思维,恐怕不是政治上成熟的表现吧。”
县委书记此言既出,众人不免惊讶——尉越涧台上台下讲话风格迥然,此番言论胆大新颖。
人们开始相互敬烟、品茶、闲聊,尉越涧悠闲地抽着烟等待提问。
乡企局退休会计雷毅说:“书记啊,你的文章思想解放,观念脱俗,敢于直击金江要害,肯定了采取补偿贸易与C省联合开发千山铅锌矿这样一个长期饱受非议的问题,在你看来,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大家今后做事也许会胆大一些。”
白发苍苍的工业局离休干部皇老脸色严峻、声音洪亮地说:“老雷,我们不少老干部认为,千山的铅锌矿卖得很便宜,这种不顾金江人民利益的做法,居然给予赞扬肯定,真是咄咄怪事!如果照这样干下去,金江人的利益不知还要出卖多少!”
这是直言不讳地批评县委书记。
尉越涧耳根一下红了,又不便与离休干部争执,只淡淡地说:“谢谢老前辈的批评指教。千山铅锌矿的开发模式,我已做过具体分析,今天不想赘述。对老同志的疑问,我准备另抽时间作出解释。”
冷副局长说:“尉书记,你的文章里,关于我县一些农民‘宁可晒太阳,不愿改农田’的概括,真是点睛妙笔,生动、形象、准确地概括了农村少数懒汉懦夫形象,引用毛泽东关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论断具有现实意义,如果允许或纵容部分农民‘吃粮靠国家,用钱靠救济’的思想行为,不变输血为造血,金江农村面貌将难以改变。”
尉越涧笑着点点头。
皇老哼了一声说:“小尉,我这个人说话直爽啊。‘宁可晒太阳,不愿改农田’这种现象,我认为在金江广大农村只是个别现象。小尉啊,你公开发表文章做出如此表述,严重地损害了金江广大农民的形象。建国以来金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是靠广大农民战天斗地换来的吗?”
尉越涧只好沉吟苦笑,抽烟喝茶——没想到对金江少数农民“宁可晒太阳,不愿改农田”的概括,被曲解为丑化金江农民形象。自己来金江不到半年时间,做出这样的表述,引起误解毫不奇怪。这句话到底有无错误,让人们去慢慢辨识吧。
他不愿和皇老正面发生冲突,选择了沉默。
冷副局长缓缓说道:“尉书记,我前段时间下乡,不少基层干部对县委关于不允许调整农村土地有意见,他们认为目前农民人均占有土地不均衡,不合理,将进一步造成农村贫富不均。”
冷副局长的话又引起一番热烈议论,较多的人认为这个问题重大,应该慎重决策。
尉越涧边听边想,他们说是县委应该慎重,实际上冲着自己而来——这些人也许知道县委常委会对此问题存在争议。他觉得必须旗帜鲜明地亮明观点,不能含糊其词。
他用坚定的口气说道:“农村的基本政策必须稳定,联产承包责任制划定的土地原则上不允许变动。如果我们迁就一部分人,就可能失去另一部分人,将陷入无休无止的纠缠之中。”
尉越涧面色凝重、语气严肃,院子里的轻松气氛顿时消失。他见此情势,来了个缓解之举,普散了在座烟民一排烟,自己点燃一支,抽着烟缓缓说道:“咱中国有个俗语叫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他看了一眼冷副局长说:“人多地少是我们的基本国情,如何解决这个基本矛盾?我们只能立足现实。是否可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政府好比母亲,农民好比儿子,土地好比奶汁,我们万万不能让‘会叫的孩子有奶吃’。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人间亘古不变之事,如果据此进行调整,年复一年,何时能够调到大家满意?对于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出现的农村家庭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情况,我们的心思不能放在调整土地上,如果只想着调整土地,可能帮倒忙。我们当前政策研究的方向,应该引导农民通过走劳务输出等路子来解决土地不足的问题。”
尉越涧时而轻轻摆头,时而挥着手,侃侃而谈,非常自信。
接下来,有几人在谈话中赞同他的观点。
冷副局长说:“书记这番话,有道理,使我茅塞顿开。解决金江农业问题,还是一靠政策,二靠科技,三靠投入,大搞农田水利基础设施建设。”
尉越涧高兴地说:“老冷,你是农业问题专家,你的意见我完全赞成,今后多给县委、政府当好参谋,多出一些好点子啊。”
“不敢当,我一定尽力而为。”老冷非常得意地说。
人们抽烟喝茶,寻找着新话题。
李向洋的同学“史志办”副主任秦石关说:“尉书记,我认真拜读了大作,说得好啊,金江历次运动错误的实质就是‘左’,‘左’倾思想不知害了多少人!我们征集的党史和史志资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在编纂工作中,既为金江的历史变迁兴奋,又为曾飘过的历史浮尘困惑,更为曾出现过的历史暴行羞耻。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现在就是要继续清理‘左’。如果还是你整我,我整你,窝里斗来斗去,金江将县无宁日,何谈什么经济社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