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平书记那一届的事。市里很重视,市委书记亲自带队,我们县里平书记和我参加了代表团,去昌西地区谈下来了。县委叫我任项目建设的指挥长,矿建起来了,效益也不错。但这个事呀,被攻击了好几年,至今有人还在骂,说我们是卖国贼,卖金江资源,怀疑我们拿了人家多少钱,话太难听了!”李宝来自豪伴着苦恼地说。
其他常委表情各异,似乎不愿议论此事。
尉越涧吐出一串烟圈,悠悠地说:“宝来呀,你不要着急,你们是干了一件好事呢。”他将烟头使劲在烟灰缸里杵熄,仰起脸来,扫视全场,声调异常严肃地说,“什么卖国贼?简直是瞎说!在座的谁是李鸿章?谁是汪精卫?引来的是中国人嘛,卖哪样国呢?现在不是提倡解放思想吗?不是讲借鸡下蛋吗?我看,千山铅锌矿这个事儿就是筑巢引凤。因此,县委要公开表态肯定,结束这种无谓的争论。”
甄化杲说:“尉书记,这件事一直有争议,反对的人不少。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样搞没有错。大家主要反映C省钱赚多了,这种说法也没哪样道理,不过,县委不宜再公开讲,让它慢慢淡化,现在讲多了,恐怕副作用大。”
“老甄啊,我倒不这样看,这事儿应该大讲特讲。我们自己没有能力建,又怕人家来赚钱,那就只有不干事。经济活动中,不赚钱的事哪个愿意来干?不以县委名义来讲也好,工作报告也没涉及此事。我想以个人名义讲认识体会,这总可以吧,引导大家展开讨论,达到举一反三的目的。”尉越涧表情很严肃,讲话时还挥了两下手。
问题比较敏感,常委们都没有就此再发表意见。
尉越涧转了话题说:“报告分析了当前形势,把我县的支柱产业概括为‘粮、烟、猪、糖、矿、丝’六个字。报告明确了我们这一届班子抓这几大产业的目标、任务、措施,提出并安排了一些项目,大家讨论一下,可行不可行?”
避开了麻烦的话题,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常委们围绕几大产业的布局以及措施提出了不少建议,尉越涧认真地做了笔记。
他说:“我们抓发展的六字经,仍然把粮食生产安排首位,这是因为,从总体上讲,我县农民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相当多的群众吃粮还要靠救济。民以食为天,我们仍然首先要把群众生活安排好。调出部分土地种经济作物,要靠引导,不能强迫农民群众。老百姓肚子饿怕了,强迫他,他也不愿意呀!”
尉越涧突然停住讲话,目光暗淡,若有所思。
人们不知其意,都沉默了。
此刻,他的脑际浮现着一幅情景——自己连吃7天洋芋籽籽、9天红苕根根,将馊饭做成塌锅粑粑吃……见没人发言,他又侃侃而谈:“在座的各位,恐怕都有过饿肚子的经历,恐怕都有这样的认识:天大地大不如吃饱肚子为大!爹亲娘亲不如手里有粮亲!我们决不允许强迫农民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吃粮问题仅仅依靠上级支持,从外面大量调进粮食不现实,一是金江交通条件极差,运输比较困难,运进来成本太高;二是如果外地出现粮食减产怎么办,我们从何处去调?那才叫做上天无路呢!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这一届决心不能动摇,必须持之以恒抓下去。当然,粮经比例可以根据情况逐年有所调整,经济作物面积可以逐年有所扩大。六字经里,烟和糖是金江两大财政支柱,猪实际上是讲畜牧业,放松不得。特别是糖,是金江特色,朝阳市就金江一个白糖厂,是利税大户,是县上的‘大儿子’,市里也很重视。张清副县长跟我说,过几天,市委开会时,要约我一起去市经委,争取市里支持企业的无息贷款,可以给金江糖厂争取到几百万,还掉高息贷款,糖厂就可以活起来了,这很好嘛,我提倡大家都像老张那样去跑。另外是丝,是金江脱贫的一个新兴产业,要考虑筹建丝厂,促进种桑养蚕。”
常委们反响热烈,发言踊跃。
尉越涧话锋一转:“打基础,调结构,兴产业,实现金江脱贫致富,必须依靠科技教育,报告对此作了充分的阐述,刚才,大家在讨论中认识比较一致,我无须赘述。这里想再谈两个问题,报告虽未详写,还须统一认识。千方百计转变广大农民群众的思想,摒弃要、等、靠的观念,靠勤劳致富。”
他讲述了在关河、金江两县的所见所闻,掰着手指头历数少数农民等、靠、要的例子,脸色凝重,语气严肃地说:“有些农民懒汉思想严重,宁可晒太阳,也不愿改农田,粮食没了找政府要救济。政府发给的种子、化肥,刚到手就卖了打酒吃。有的农民从山里老远八远地扛着木料到街上,被街上人哄到家里,一顿酒灌了个昏头昏脑,人家叫娃娃喊他一声干爹,‘干爹’高兴了,就把木料送给干儿子了,既可怜,又可悲呀!当年鲁迅先生对这类人心情十分沉重,笔下刻画过这类典型形象,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表明其沉痛心境。”
讲起理论来,尉越涧头头是道,一气呵成——这是他当党校教员时练出来的基本功。
尉越涧点燃烟,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提起水壶走到李聪晔面前。
李聪晔忙接过水壶,说:“尉书记,我来。”
“尉书记,你坐下;李主任,不要耽误了你的记录。”黄永武忙站起来接过水壶,给常委们一一倒水,这位军人一向乐于服务。
何昆蒙发言举例说明教育农民的重要性……
李宝来发言说:“尉书记的意见,我完全赞成。但是,报告最好不写,写了麻烦。我有一个侄子,3年前在省城读大学,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边陲文艺》上,文章里有‘金江的山高大崎岖蜿蜒,压弯了农民大爹的腰;金江姑娘的腰身齐筒筒,挑起水桶闪悠悠’……本意是说金江山大坡陡,农民勤劳艰辛。结果呢,引起了很大的误解,有人说他丑化金江,是金江人的叛徒等等。还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读了大学就觉得了不起了,看不起我们金江了。说是等他毕业回来,要收拾他,分到老山旮旯里去教书,看他还狂不狂。我那个侄子被吓着了,毕业后都没敢回金江工作。尉书记,我劝你不要讲什么‘宁可晒太阳,也不愿改农田’这个话,不然又要遭到攻击。”
甄化杲说:“宝来说的情况属实,不过是过去两年的事,现在这种情况不可能再发生。但我也建议在县委的工作报告里不要写进这些内容,更不要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类话。我们县委一班人重视这个问题,认真地抓一抓。如何教育农民,不是一句话,还需要找到个路子。”
尉越涧想:李宝来、甄化杲熟悉情况,他们的意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是,惧怕攻击就不敢针砭时弊,思想上胆怯必然带来行动上的迟缓。于是说:“宝来、老甄的意见,我赞成。工作报告以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的正面提法为妥。我准备适当时候写文章阐述,以引起广大干部群众的重视。今后,县委还要大讲特讲,逐步形成干部群众的共识。”
县委书记要写文章表达尖锐的观点,易于引起争议,常委们不好表态。
尉越涧陷入沉思:大家都不发言,表明并不完全赞成我的观点。人家提醒也不错啊,我写文章的确不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好,鲁迅对阿Q的概括,鞭挞中国农民的劣根性,阿Q是不是中国农民的代表,一直都有争议。时代不同了,现在拿来形容金江的少数农民,恐怕也要产生误解。甄化杲提出要找到教育农民的路子,是委婉地告诫自己不要空讲大道理。科学、可行、有实效的教育农民的路子在哪里?我们为之摸索、奋斗几十年,的确没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路,收到的成效不明显,还出现过一些副作用,这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又难以解决的问题。
会议室依然静寂。
尉越涧说:“甄县长的建议很好,教育农民的工作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劳永逸,要靠我们的基层组织和基层干部长期坚持,因此,把基层建设好,是县委工作最重要的任务。前几天,临江镇的书记、镇长陪我到中坪这个地方看了一下,这地方不错啊,真正是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村里还办夜校,教员就是村干部,授课内容既有时事政治,更有农业实用技术,农民学科技知识,找得到致富门路。我看很好嘛,这就是教育农民的好办法,为何不可加以推广呢?”
中坪的经验引起常委们的强烈共鸣,大家热烈地议论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尉越涧说:“聪晔,你出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李聪晔搁下笔记本,起身走了出去。
尉越涧说:“何部长,你记录一下。”
何昆蒙按照吩咐,临时充当了会议记录员。
尉越涧说:“下面,我讲讲团结问题。报告标题第一个词组就是‘团结奋进’,听起来似乎是套话,‘团结奋进’现在不是讲得很多吗?是的,从上到下都讲,说明非常重要,所以,我们才把‘团结奋进’摆在打头的位置上。古人说……”
他刚要展开讲孔子怎么说啊,孟子怎么说啊,什么“和为贵”啊,什么“仁义礼智信”啊,等等,突然觉得不应在这个场合讲这些东西——龚市长曾批评和告诫自己,不能提倡中庸之道。
尉越涧突然停住不讲话,常委们看着书记,好生奇怪。
尉越涧的思维显然乱了,正组织下面的讲演。这时,李聪晔推门进来,走到尉越涧面前一阵耳语:“来了10多个老知青,这些人插队回城后,都分在集体单位。现在换了领导,又来纠缠,要求县委落实政策重新安置,说不见到尉书记,他们就不走。”
尉越涧说:“聪晔,你去安排一下,叫信访办先接待他们,散会后,我去与他们座谈,反正躲得了初一,躲不脱十五。解决不了也要给一个说法,经常纠缠也不是个办法。”
李聪晔说:“书记,王大妈刚才也来找书记,办公室说书记不在家,她说改天再来找,倒是回去了。”
尉越涧“唔”了一声,稍微皱了一下眉头——王大妈三天两头要来一次。
李聪晔又走出了办公室。
尉越涧又开始了激情讲演:“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说:‘一靠团结,二靠纪律,才能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国初期,党中央就对我省提出‘团结第一,工作第二’的方针。可见团结的重要性。工作报告当然不能过多地进行理论阐述,但是我们县委班子必须清楚,在金江,讲团结尤为重要。大家想想,我们金江建国以来的历次运动,从肃反到整风反右,从反右倾到‘文革’,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运动,哪一次不过‘左’,哪一次不留下后遗症,可以说是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呀!去年冬天我县开展的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出发点是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应该肯定,但也存在一些问题,人家有不同看法也正常嘛,总结经验教训也必要嘛,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该解脱的也要解脱。毫无疑问,反腐倡廉工作,我们今后还要继续开展。我们县委一班人必须统一认识,尽快把遗留问题处理好,把思想都统一到建设金江、实现脱贫上来。‘团结奋进’首先是团结,只有团结才能奋进。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谈谈嘛。”
人们没有发言,会议出现冷场。
尉越涧心里有些生气:你们平时不是都有不同意见吗,到了会上怎么就不说了呢?
他也知道,关于金江去年开展的反腐倡廉工作,的确非常敏感非常复杂,硬要逼人们在此场合讲出真实见解非常之难——各人的肚子痛,各人心里知道。
他想:我当“班长”想绕也绕不过去,必须表明态度,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总要抓紧解决嘛。
他看看表,抬起头来说:“聪晔,各位常委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你汇总整理大家讨论发言的精神,将已形成共识的部分,提炼吸收到党代会工作报告中去。”
李聪晔埋着头,快速记录了县委书记的要求。
尉越涧问:“大家还有没有新的意见?”
没人表示有新的意见。
尉越涧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