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发言的贾局长,也是一个严肃的人,扮演的角色就是落实责任追究,追究责任又是一件十分严肃的差事,当然不能轻易表态。被刘副市长点到名,他字斟句酌地说:“翻溜事件死亡12人、失踪7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的安全事故。从管理责任来看,主要责任在C省一边。从初步调查的情况分析,金江县人民政府还是比较重视安全工作的,政府分工明确,县乡都有专人分管安全工作。云闪县翻船后,金江县布置了全县安全大检查,取缔了非法营运的小木船,工作还是有力的。但是小寨乡对建溜没有引起重视,对翻溜也有一定责任,建议金江县委给予适当处理。当然,对人的处理是十分严肃认真的事情,必须严格坚持程序,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同时,建议市政府对金江翻溜事件予以通报批评。”
左处长抢着说道:“这事的责任主要在C省,我赞成。但金江县存在一些不可回避的问题,他们的安全检查恰恰漏查溜斗的建造和营运,有失察的责任。建溜发生在小寨,乡政府没有干预,负有直接责任,应对县政府主管领导给予责令检查,给予乡政府相关领导纪律处分。”
尉越涧快速记录飞速思考,笔记本上增添了几个问号、感叹号,画出几道粗粗的黑杠。他咀嚼着两位纪检监察机关领导的话,力图从措词中找到他们之间的不同表述。他们相同之处,都认为主要责任在C省,金江县和小寨乡负有责任;不同之处,表现在几个关键词上——“处理”和“处分”“责任”前面的程度副词,是“一定”还是“直接”。贾局长认为小寨乡有“一定责任”,建议县委给予“适当处理”,左处长认为小寨乡有“直接责任”,应给予“纪律处分”。两位监察御史调子的异同,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第一,“处理”是对干部有过失、但还未构成错误必须给予纪律处分,采取的组织措施——材料只装文书档案,不装个人档案,对干部影响不大;“纪律处分”是根据干部所犯错误的事实和程度,给予的惩罚性措施,材料要装个人档案,对干部影响较大。第二,对县政府的处理,贾局长建议对金江翻溜事件通报批评;左处长认为应责令县政府检查。二者虽然没有显著区别,但程度不同,通报是对事,检查是对人。都是监察干部,出发点却不同——贾是市里的局长,他对基层了解多一点,意见比较接近实际,毕竟是本市监察部门的领导,胳膊肘当然要向里拐。左处长是省里的,考虑得要严一些。
尉越涧想:不管怎么说,事出在我金江地盘上,而且死了人,通报也好检查也罢都应该,吸取教训非常必要。但要处理干部,按哪一条规定去处理?我作为县委书记,这样的事不能回避,更不能沉默,必须据理力争保护干部……刘桦讲话了:“刚才,贾局长和左处长讲了处理意见,大家表个态。”
尉越涧想发言,又忍住了,想听听人家意见再说。市里来的其他人保持着沉默,并没立即响应刘副市长的号召。刘桦见没人发言,左处长又一脸难看,就对尉越涧说:“尉书记,对小寨乡政府领导的处理,还要县委作出,工作还是你们做,你就表个态吧。”
刘副市长叫尉越涧讲,正中他的下怀。他说:“各位领导,我首先代表金江县委、政府感谢省市领导跋山涉水不辞劳苦,来我们县帮助处理小寨翻溜一事。给各位领导添麻烦了,我诚恳地表示歉意。各位领导认真负责的态度,踏实细致的工作作风值得我学习。这次翻溜死了10多个人,我们非常痛心,对我县的工作造成一定影响。这次事故不管上级让我们负多大责任,我们都要吸取深刻教训。给县政府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我没有意见。对小寨乡的领导进行批评教育也非常必要。不管怎么说,溜是在金沙江中翻的。但要给他们纪律处分,我不同意。为什么呢?溜老板是对面南宁人,建造应该由他们南宁监管,不应由小寨乡负这个责,处分小寨乡的领导,他们不会服,我们确实难以找到什么能够服人的依据。况且,事情发生后,小寨乡行动迅速、措施得力,书记、乡长以及一个乡的人,奋战了几个日夜,非常辛苦。群众的生产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目前群众情绪稳定,不仅没有什么意见,而且还十分感谢党和政府。据我们平时掌握,这个乡的班子平时工作很不错,很多工作指标都排在全县前面。我们如果现在去处分基层干部,效果恐怕不是很好。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追捕溜老板,对其绳之以法。我说的以上意见仅供各位领导参考。”
尉越涧的发言不卑不亢,不紧不慢,一气呵成。
市民政局钱局长刚到小寨时答应多给金江县一些救济粮,后来在调查处理翻溜工作中一直很少讲话,会议中一直闷头抽烟喝茶,尉越涧发言后,他第一个出来表态支持:“整啥子嘛,我看,没有啥子扯场,还是把群众生活安排好。拿着基层干部整,有啥意思嘛。”
钱局长的话激怒了左处长,他红着脸,气冲冲地把笔记本往茶几上一摔,说:“死了10多个人嘛,难道一个人都不处理?你们朝阳市怎么向上面交代?怎么给人民群众交代?”
刘桦面颊一下红了,无言可对。钱局长显出不屑,掏出“红塔山”点燃抽着。
“是要给上面交代,是要给老百姓交代,是要追究那些应该受到追究责任的人。那就请你们先追究C省南宁县,溜是他们的人建的,毫无疑义,管理责任应该是他们的。”尉越涧一时情绪激动,本该市里说的话,自己竟冲口而出。
“C省我们管不着,你们金江县小寨乡对非法建溜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干预,对群众也没做到有效的安全教育,是有责任的,是应该进行追究的。”左处长还不松口,口气显然平缓了许多。
尉越涧在心里哼了一声,我们没有对群众进行有效的安全教育,简直是屁话!你来当两天县委书记、县长试试,天天在省里办公室蹲着,哪里知道基层的情况。农村山一家水一家,喊得应人,要碰面可要绕半天。安全宣传工作我们做了,但要做到家喻户晓,我们基层还干不干别的事情。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竭力平抑着情绪,开始说起理来:“C省的责任不追究,只处理我们金江的干部,恐怕说不过去。刚才贾局长说了嘛,我们县对安全工作还是重视的嘛。至于小寨乡没有干预,他们是不知情嘛,溜是从仁和那边建过来的,那边都没干涉,这边又不知道老板办没办手续,怎么去干涉?况且,对这个问题还有个认识过程,出事前,小寨的干部群众普遍认为建溜是件好事嘛,如果非要处分基层干部,我这个县委书记怎么给金江干部群众交代?说得不对,请处长批评。”
“尉书记,当领导就是要敢于负责,处理干部也是对广大干部的一种教育嘛。”左处长不以为然地说。
“那请问,建溜该由政府哪个部门管?该哪个部门管,我们就处理哪个部门。问题是现在连该哪里管都没弄清楚,就去处理基层,这种事我是不乐意干的。非要这样办,我保留意见。”尉越涧本已平静的情绪,又被左处长的话激怒,出口的话十分难听,一点没给省里监察处长面子,处于与左处长对抗的状态。
县委书记与省里监察处长的激烈辩论,使会议气氛骤然紧张,刘副市长感到无奈,把老花眼镜摘在手里,说:“越涧同志,冷静点,我看,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没有不能统一的认识,再议议嘛。”
这位50多岁的副厅级干部毕竟见多识广,在这种激烈冲突的情况下,会议主持者的最好办法是平缓对立双方的情绪。
尉越涧不再讲话,与会者都不讲话,会场陷入一片死寂。恰好这时,李聪晔推门而入,走到县委书记身边,将手里的一本电话记录递给尉越涧。他快速浏览后,传给刘桦,说:“刘副市长,你看,我们县城这么热,山上却是低温冷涝,你叫我怎么办?”
刘桦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然后抬起头来说:“有个情况,给各位通报一下,据金江县委办公室电话记录,金江县有12个乡报告发生低温冷涝灾害,有的地方还下了冰雹,灾情比较严重。我看,当前最紧迫的工作是组织救灾,翻溜的事交给金江处理。尉书记,你们要尽快抓到溜老板,给群众一个交代。市委工作组要给市委、市政府汇报,调查报告由张局长执笔。有些政策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调研。左处长、桂处长,请你们也发表指导意见。”
桂处长说:“没有意见。”
左处长木着脸说:“先组织救灾,我没意见。”
刘桦说:“尉书记,你们要尽快研究方案,组织开展救灾工作。”
尉越涧说:“好,我们一定按刘副市长的要求,全力以赴地搞好救灾工作,帮助群众渡过难关,也请市里支持我们。”
省市县联合调查处理金江翻溜事件工作协调会因自然灾害的发生,在不协调的气氛中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