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转入讨论研究确定责任,这是最为棘手的问题。要追究责任,首先要给事故定性。死亡12人,7人失踪。失踪是个统计术语,失踪实际上也属死亡,毫无疑义属重大安全事故,要对业主追究责任,追究负责此项工作的主管人员以及相关人员的失职、渎职责任。溜老板徐某未经任何机关批准私自建溜,属非法建造,且无证经营,造成重大安全事故,应当追究刑事责任,并附带追究民事责任,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徐某现已潜逃,如何抓捕归案,颇伤与会者脑筋。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犯罪嫌疑人由发案地的公安部门立案,并实施抓捕,且徐某的居住地也为C省南宁县,应由他们负责。与会者共同认为,南宁县目前态度十分暧昧,如交给他们实施,案件将不了了之,无异于放纵犯罪分子,群众的补偿也得不到落实。由我省办理,是否合法,效果难料。
刘副市长说:“李副局长,你们是专家,说说你们的意见。”
“我的意见呢,交给南宁县办,实际上就是不办,不如我们自己办要主动一些,群众的补偿问题也好落实。我看也不违法,因为死的人全是我们这边的,而且翻溜也是定在江中嘛。昨天,王副支队长他们去传讯徐某,金江县公安局开出刑事拘留证,C省那边也没表示不同意见。我看,由我们金江县公安局负责实施抓捕为宜,当然困难较大。不知尉书记意见如何?”李副局长不愧为老公安,发表的意见有板有眼。
尉越涧马上答应:“我完全同意。随后,我给县公安局交代,尽全力将姓徐的抓捕归案,我们不会放过这个家伙。李副局长,是否以朝阳市公安局的名义发出通缉令,或者向昌西地区公安部门发出协办通知,这样力度大一些。”
李副局长说:“可以在内部通缉,市局发一个协办通知很有必要,我们马上就可以办理。”
刘副市长说:“这事儿,就这样定了。”
会议在讨论责任部门时,发生了重大争执。市政府工作组认为事故已死亡10人以上,应定为重大交通安全事故。马局长没表示异议。尉越涧也没做声。省交通厅桂处长一直不表态。尉越涧甚觉奇怪。
桂处长约40岁左右,尽管是下县,穿戴仍很讲究。他上午到时,衬衣打着领带,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到了中午吃饭,换了一件黑色T恤。下午出席会议,又换成白色背心西式短裤。
刚进门时,马局长开玩笑说:“老桂啊,你是一天三换呀,可以当时装模特儿了。”
桂处长说:“老马,你少打趣了,暑天无君子,这大热天气,我也是入乡随俗。”
他的话引得大家一阵捧腹大笑。会议开初,他做笔记比较认真,渐渐就有些心不在焉,会议中途还从裤腰取下钥匙链,用指甲刀修手指,余下时间,不是抽烟,就是喝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桂处长,你是研究处理交通事故的专家,你还没发表高见呢。”刘桦笑着说。
桂处长不讲则已,一讲则语出惊人:“好的,刘副市长要我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发个言吧。我认为不能定为交通安全事故,为什么呢?我们应该首先搞清‘交通’二字的准确含义。”
他故意停下讲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会场里静寂无声,人们一下子蒙了——不是交通安全事故,又是什么事故?目光都盯住交通管理处长,等待着这位老兄继续发表高论。
“各位,谈到交通,就得谈交通形式。据我所知,我国的交通运输形式共有5种:第一种是公路运输,这是最普遍最便捷的一种交通方式。公路分为高速公路、等级公路、乡村公路等等。我省目前还没有高速公路。从城市到农村,从平原到山区,人们见得最多的是公路上跑的汽车,生产生活都离不开公路运输和汽车。第二种是铁路运输,这是运载量最大的一种交通方式,但修铁路成本很高,我省山大坡陡,民间有‘Y省十八怪,汽车比火车跑得快’的说法,铁路还不能成为主要的交通方式,山区农民毕竟见到火车的不多。第三种是航空运输,快捷舒适,方便从事政治经济工作的公务人员、老板和旅游者出行,能够改善投资环境,所以,很多城市都在争着建机场,但坐得起飞机的只能是有钱人,咱们山区农民不要说坐飞机,有的一辈子也可能没看见过飞机。第四种是水路运输,沿江靠海的地区,从古到今,水上运输都是主要的交通方式,所以啊,我国沿海地区是较富裕的地区,你们金江渡口的渡轮,还有山区小河的渡船,也可以算水上运输嘛。第五种是管道运输,人们见得更少,这主要是油田用于运输原油、运送天然气,大型基本建设用于运送生产材料等等。”桂处长讲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启蒙老师在普及交通知识。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同行的马局长还频频点头。
桂处长掏出“红塔山”,慢条斯理地点燃抽着,口中吐出烟圈,故意卖着关子。尉越涧、钱局长、马局长也抽起烟来,室内烟雾弥漫。刘桦和左处长皱着眉头。尉越涧不恭维桂处长这种作风,却觉得他关于交通的这番阐述比较新鲜——过去从没听过如此系统的归纳。
桂处长说:“我们交通部门管理的就是这5种交通形式,所以这翻溜死人恐怕不能定为交通安全事故吧。”
“你们交通部门不管,谁管呢?”左处长刻板严肃的脸更加冷若冰霜,话音中带着明显的质问。
“我们政府部门要依法办事,没有法律法规,我们交通部门当然不能去管,至于该哪里管,这要问张局长。”桂处长也不示弱,把球踢给了管安全生产的市劳动局长。
“这种事啊,过去还没有碰到过。我们朝阳这些山区,过去路少桥少,历来都有溜索这玩意儿,50年代我还坐过溜,那时啊,溜都很小,只能一个人坐在上面,被人猛推一把,刷地人就到了河中间,然后是自己拉着溜索用力,才滑过岸,怪可怕的。解放这么多年来,政府大力修桥建路,交通条件大大改善,溜已经很少了,这溜斗该哪里管,我也搞不清楚。”张局长没有解答省上两位处长提出的问题,也没办法解答这个问题。
刘桦问:“桂处长,有些旅游景点,现在也有索道,那是哪个部门批,哪个部门管?”
“因为不归我们交通部门管,我没有调查研究过,不好回答市长这个问题。但是法律法规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规定,如果要定为交通安全事故,恐怕没有法律依据。刘副市长,如果不能定为交通安全事故,省里还有事情等着我,你是不是明天就放我回去了?”桂处长继续重申他的观点,并且想金蝉脱壳。
“桂处长,你不要走嘛,不管怎么定,我们一起研究好不好,你给我们当当高参嘛。”刘桦笑着对桂处长说,又转过头来对坐在身边的尉越涧耳语,“你看他想滑,我们偏不要他溜。”
尉越涧点头,报之一笑,点燃一支烟。
桂处长对刘副市长的挽留也没拒绝。与会者围绕事故定性又扯不出个名堂。尉越涧思忖:这翻溜的事交通部门不管,又找不着哪个部门管,应谁来负责?如果非要拿我们基层做替罪羊,看你们有什么理由?
他正想着,冷不防监察处长又一次显露锋芒,声色俱厉,咄咄逼人地说:“如果不能定为交通事故,那定为什么事故?如果交通部门不管,还找得到哪个部门管?如果我们政府部门都不管,政府还有什么必要存在?老百姓的冤屈到何处去伸?”
左处长的话很难听,却很有理。
尉越涧眼前浮现起金沙江边焚烧尸体的悲惨场面,耳际响着老大娘的哭喊声——是啊,如果这些事政府都不管,老百姓还有什么活法。
会议室的气氛再度紧张。人们开始抽烟喝茶——反正还有市长顶着呢。
刘桦非常认真地记下了左处长的发言,抬起头来,十分严肃地说:“刚才,左处长的意见很好啊,我们是人民的政府,群众的事就是政府的事啊,这翻溜的事,政府不管,谁管?我看,是定交通安全事故还是定其他什么事故,就不要再扯了,我们回头请示省里有关权威部门,如果他们也回答不了,今后我们也可以作些调研嘛。贾局长,你说说,这责任问题如何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