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7月11日,金江县城临江镇仍未结束干热季节,高温已持续了两个多月。天刚亮,火辣辣的太阳依然我行我素,似乎不愿给省市来客一点面子。道路、广场、房屋,到处热浪灼人,饱受酷热熬煎的人们,即便躲藏到遮阴的树下,仍逃不脱盛夏酷暑的折磨。
下午3点,省市县若干重要官员聚集在金江县委常委会议室,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主持者给会议取了一个中性温和的名称——“省市县联合调查处理金江县小寨乡翻溜事件工作协调会”。
县委办公楼是三层的“工”字形大楼,县委常委会议室设在二楼。办公楼对面是清代修造的黑神庙,现为金江县召开干部会议的场所。人们进入县委办公楼,要经过南北两侧的小门。金江县中枢机构的布局,恰好围成一个封闭不透风的小四合院。常委会议室门窗紧闭,挂在墙壁上的两把电扇不断摇摆身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扇出的也是热风。除了会议需要保密的关系外,当地人素有早上关闭门户,晚上再开窗透气的习惯——说是可以避免热空气跑进屋子。
出席会议的有Y省监察厅监察处左处长、省交通厅运政管理处桂处长,他们是今天上午先后到达金江县城的。市政府工作组成员全部参会。金江县委书记尉越涧参加了会议,县长甄化杲因翻溜事件相关责任认定问题涉及县政府,没有通知参加会议。会议室里,人们穿着短袖衬衣或背心,与影视里身居要职的人们衣冠楚楚围坐一堂的会议场面大相径庭——存在决定意识,适者生存。
与会人员到齐后,身穿白衬衣、刮了胡子的朝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刘桦笑容可掬,很有礼貌地请省里来的左处长和桂处长主持会议。两位处长都委婉地推辞:“我们来到贵地,是在当地县委、政府的领导下开展工作,会议应由刘副市长主持。”
刘桦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左处长、桂处长,你们两位谦虚,让我主持会议,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喽。”
“哪里,哪里,刘副市长主持是正理。”桂处长说。
按照官场规矩,这样的会议确实该由属地官员主持,况且刘副市长是一方大员,副厅级干部,职级比处长高一级。
“同志们,我们这个协调会议,主要是听取金江县小寨乡翻溜事件调查情况汇报,统一思想认识,研究拟报市委、市政府和省里调查报告的框架,提出初步处理意见。这样吧,先请市公安局李副局长汇报,还有什么情况,其他同志再作补充。请省里两位处长多加指导,提出宝贵意见。左处长、桂处长,这样好吗?”刘桦点明了会议主旨。
“好的,好的。”两位处长连声答应。
会前,市政府工作组汇总了情况,统一了口径,决定由公安局李副局长为主汇报情况。
“5月7日下午5点45分,金江县小寨乡农民27人从C省南宁县仁和镇赶街回来,乘坐仁和镇私人老板徐某建造的溜斗过江,溜斗行至江中,溜斗左侧拉索被磨断,造成溜斗猛地朝左倾覆,溜斗上19人坠江,经过搜索打捞,现已确定12人死亡、7人失踪。根据我们市政府工作组调查取证,溜斗业主徐姓老板建溜没有批准手续,属无证经营,营运中存在严重超载问题,此属重大交通事故,现徐姓老板已外逃……”50岁出头的李副局长,汇报清楚精炼,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他介绍了调查取证情况——有幸存者的谈话笔录,小寨乡政府提供的死亡失踪人员名单,南宁县有关部门和仁和镇政府的证明材料,传讯溜老板的笔录等等。
省上两位处长和尉越涧认真做着笔记。尉越涧边记录边在重点处画上黑杠,不时抬头看看省市领导——从刘桦落笔的速度分析,似乎没有记录汇报人的发言;从他的神态看,好像在思考问题。工作组其他人也没动笔。钱局长、马局长悠闲地抽烟喝茶。左处长不时作些询问,桂处长若有所思。尉越涧由此判断市里的人碰过头,统一过看法;省市两家并没实质性地交换过意见。县委书记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不到关键时候,不要轻易讲话,以免犯下不必要的错误。
李副局长汇报之后,刘副市长问:“市里其他同志还有没有补充?”
40来岁、身着短袖警服的市局刑警支队王副支队长马上作了补充说:“各位领导,我补充汇报一点情况。昨天上午,我们和县局杨副局长等几位同志到了仁和镇,马上传讯了姓徐的老板,他对非法建溜一事供认不讳。据他供称,建溜未经任何部门批准,其建造资金的来源,自筹一万多,银行贷款两万。鉴于其建溜属非法建造,且没有安全保障措施,造成死亡12人、失踪7人,已触犯刑法,构成犯罪,我们与南宁县公安局研究,拟对其采取刑事拘留措施。杨副局长当即电话通知金江县公安局办理手续。县局的人把手续送到南宁县城后,我们迅即赶到仁和镇对其实施抓捕时,发现其已潜逃……”
“是否有人通风报信?”左处长问。他约50岁出头,身材瘦削,表情刻板严肃,说话声音沙哑,好像得了伤风感冒。
刑警副支队长说:“根据种种情况分析,肯定有人为其通风报信。我们在仁和对其传讯后,因没办理刑事拘留手续,而且是在外省,不敢贸然抓人。返回南宁县城后,和南宁县局通报情况时,要求他们采取措施协助控制,他们当面打了电话给仁和镇公安派出所,作了安排布置。待我们等到金江送来有关手续,再赶去仁和时,人已经跑得没有踪影。我们问派出所,他们说接到县上电话后,派人到了他家,就没发现犯罪嫌疑人。这就奇怪了,肯定有问题。”
“那里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搞准情况后,给C省监察厅通报,对这些勾结黑社会吃里扒外的狗日的,非处理不可!”左处长非常愤怒,声调高亢。
尉越涧心里叹道:非常可惜啊,C省人不能在场感受我省纪检监察干部的正气!
会场没人接处长的话,人们心知肚明,肯定有人为姓徐的家伙出谋划策通风报信,这个农村小老板,才果断采取逃走之计。
尉越涧想:有什么证据能说明有人包庇犯罪嫌疑人呢?既然没有十足的证据,就去通报C省,只能是自找苦吃。
一分钟里,没人发言,会议室一片沉默。
尉越涧今天的穿着非常随意——白色短袖衬衣,灰色的确良长裤,脚上穿一双塑料凉鞋。他满脸严肃,习惯地站立起身,想要发表意见,抨击南宁县及仁和镇的不作为,包庇犯罪嫌疑人,以反衬金江主动积极的态度。见众人眼睛都盯着自己,突然想起并非自己在主持县委常委会,会场里坐的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这话由他们说较为超脱,效果也许更好。为了掩饰自己冲动中的不礼貌,也为缓和会议气氛,他走向窗户,打开一扇。室外一股热浪猛地挤了进来,他只得将窗户重新关闭起来,提起水壶给众人添水,所到之处,客人连连道谢。
主持人最怕会议冷场,况且不能让省里处长尴尬,刘桦讲话了:“这次翻溜事件,C省南宁县确实不像话,不参加搜救工作不说,犯罪嫌疑人是他们C省那边的,也不配合我们调查处理,好像此事与他们无关,真是不可理喻……”
市监察局长接过话来:“我看啊,仁和镇那帮家伙应该立案查办,如果在我市有此等事,我们早都收拾了。我赞成左处长和刘副市长的意见,今后抓着这姓徐的老板,发现他们相互勾结的证据,一定要给C省纪检监察部门通报,严肃处理这些家伙。”
贾局长说赞成左处长和刘副市长的意见,其实,刘副市长只是表示了愤怒,并没说要通报给对方,而他自己也说是抓着证据才通报给C省的纪检监察部门。
人们愤愤不平,纷纷谴责南宁县及仁和镇的不作为,却没提出解决办法。钱局长、马局长仍然抽烟喝茶不作发言。
尉越涧不禁有些高兴——自己刚才隐忍不言非常正确。与会者目前对南宁县的声讨,正好把会议这趟列车驶入自己预想的轨道,列车的正确运行,减轻了金江县的压力。
他决定继续缄口不言,等待说话的机会。
县委书记还是高兴早了一些,如意算盘很快落空了。
列车好像发现前面有障碍物,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左处长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虎着脸突然发问:“刚才,李副局长汇报说,溜斗是在江中倾覆,我认为8个农民谈得不尽相同,‘江中’是个模糊概念,应该认真分析研究,确定准确位置,以便分清责任。”
监察处长提出的问题,与5月8日晚上小寨会议上马局长提的问题一样。现由省监察厅的同志提出来,分量大不一样。它触及了一个要害问题,按照属地管辖原则,溜斗在何处倾覆,应该算做何处的事故。
市政府工作组在调查工作中,比较关注这个问题,对目击者进行了仔细的盘问。溜斗上活着下来的8个人的谈话笔录,表述却不尽一致。8人中,4个农民陈述:溜斗刚滑动不久就翻了。按照这种说法,溜斗是在靠仁和一侧倾覆,事故发生在仁和一方,但姓洪的姑娘吊着溜斗,滑至小寨一边才坠落江中,应该怎么算?两个小孩儿说,正正地在江中出事,如果属实,事故责任不好算,算给哪方,哪方都难接受。是否可算做两边的共同责任,但找不出前例。另外两个妇女称记不清了。这些不同的证词,让工作组很难确定准确位置,“江中”是模糊用语,金沙江水面都可叫做“江中”,“江中”与“江心”是不同的定位。因为证言不同,李副局长按照工作组统一的意见,使用了“江中”一词定位。
长期从事办案工作的左处长,工作作风自然比较严谨,不同意按在“江中”出事定性,他说:“同志们,对翻溜位置的准确把握,是分清责任的一把钥匙,我们掌握了这把钥匙,才能开启锁在背后的一系列问题。我们应当坚持实事求是态度。对任何责任事故的处理,都应对历史负责,对事件的本来面目负责,对可能受到处理的同志负责,对人民群众负责……”
刘桦停住笔,抬起头,眼里倏地飘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左处长严肃地说:“我主张再作认真调查。”
市里的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钱局长、马局长继续抽烟。忍了多时烟瘾的尉越涧,也点燃了一支烟。
刘桦露出苦笑,把笔记本和钢笔搁在茶几上,扶扶老花眼镜说:“左处长讲得很好。大家议议嘛,这是讨论研究,说错了也不要紧。”
尉越涧佩服左处长的认真、严肃、执著,又认为再调查下去意义不大。再这样折腾,金江县和小寨乡不堪重负,甚至是劳民伤财。他终于发言了:“刘副市长,我的意见,是不要再进行调查了,即使再去小寨,这些农民也可能没有新的说法。当时那种危险情况,他们怕都吓昏了,既要顾自己,又要去救那位姑娘,哪有心思留意溜斗是在江中哪一侧倾覆。我们不能强求一个口径一致的说法。”
他的建议马上得到市里人的热烈响应——他们认为县委书记讲得有道理,再调查下去也没有大的意义;他们有个说不出口的想法,酷热之下奔波劳累了几天,身体疲惫不堪,再返回小寨吃苦,的确非常难受。
左处长的提议没得到大家赞同,原本就很严肃的一张脸更显严肃。
“两个妇女说记不清,4个农民说是在仁和那边翻的溜,两个小孩儿说翻在江心,谁都没说在小寨一边出事,我看不能定给金江。我们想想,是大人说的可信,还是小孩儿说的可信,小孩儿的说法不足为凭。我的意见,定在江中算便宜了南宁仁和。”马局长这番话,听起来有些道理。
尉越涧暗自高兴,尽量克制没露出笑容。会议如果认可马局长的意见,金江县基本没有什么责任。他想:大人固然理智,也有迎合调查的可能;儿童的话虽不能作为证据使用,但也许是真的“童言无忌”。
左处长板着脸,执拗地说:“我们给事件定性,只能靠扎实的证据,不能凭推测。”
这话既批驳了马局长的观点,又给会议主持者出了一道难题——从理论上讲,给任何事件定性都应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但是,就翻溜这一具体的事件,证人证言就是最重要的证据,它不像陆地交通事故,车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肇事、当事人是否采取措施、是机械事故还是责任事故等等,都会留下可供判断的痕迹;现场勘验、机械查验、当事人供述和证人证言等等,都能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而在空中翻溜除了当事人的陈述,几乎不会有其他证据。
众人把目光投向马局长,希望他能作出新的解释。他却像一个视力差耳朵背的人,对监察处长的责问置之不理,也不理会其他人的眼光,若无其事地点燃一支红塔山,悠然抽了起来。
会议又一次出现冷场。
尉越涧掏出手帕揩汗,冷静地分析情况。从小寨到县城,他都在巧妙地摸刘桦的态度。在人多的场合,刘桦对事件定性从不多说,单独与尉越涧交谈时,说市县目标一致,他无意为难县上,金江县并没多大责任,主要责任在南宁县,不过要看省里的意见。从会议进展情况看,左处长不赞同马局长的观点,刘桦并没反对马的看法,明摆着省市意见不统一,说明刘桦的承诺没变。尉越涧觉得此时应站出来说话,提出一个有利于金江、也使各方易于接受的意见,以免扯来扯去节外生枝。
他将烟蒂揿入烟灰缸里,用手转着杵熄,满面笑容说:“我看啊,定在仁和那边,他们不会接受,搜救、打捞、安抚群众等等工作,都是我们在做,他们根本不来沾边。定给他们,我们说了也不算,定了也是白定,事情只会不了了之,还伤两县和气。定给我们也不恰当,总要讲实事求是,目击者谁也没说溜翻在我们这边,怎么能定给我们呢?即使我同意这样定,县乡其他同志也不会赞成。小寨乡书记、乡长,还有许多基层的同志,打捞、救援、安抚百姓,几天不休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熬红了眼睛,我都感到痛心,工作今后还靠基层出力啊!我查了字典,对‘中’字的解释——‘和四方、上下或两端距离同等的地位’叫中;还有一种解释说——‘中’是‘在一定的范围内,里面’如江中、水中等等。所以,现在要准确定为‘江中’或是‘江心’恐怕很难,也没有多大意义。老百姓常说吃得亏打得堆,他们都懂得吃亏是福。我想呢,前面的工作我们已尽力做了,我们现在仍然姿态高一点,吃点亏算了,就算在‘江中’出的事好了。”
市里几位局长频频点头,表情眼神表现出赞赏。
左处长一脸难看,闷着不开腔。
刘桦在笔记本上写着画着,仰起脸问:“大家还有没有新的意见?”
无人发言,会议静场了一分钟。
刘桦终于一锤定音:“大家没有新的意见,就这样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