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满面笑容，手里的筷子夹着一块肉，嘴里说起俏皮话：“刘副市长，这顿饭，你不准喝酒，我们想喝也不得酒喝，要不然啊，我和甄县长要诚心实意地敬你和钱局长三杯，敬一杯给十万就行了嘛。”
“贾局长，你管不管，你看，尉书记是个酒鬼，还没喝酒就说酒话。我呢，从来滴酒不沾，你这个鬼办法，拿去对付那些好酒贪杯的酒鬼吧。”刘副市长点着监察局长说。
在座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尉越涧把肉放在刘桦碗里，又笑着递烟给马局长，自己也点燃一支，对市交通局长说：“马局长，你瞧，人家钱局长多慷慨，都‘出血’了。今天市长、刘副市长堵在谷脑两个多小时，金江的路多难走啊，我的脸不好搁，你市交通局也不好看啊，你不表态恐怕说不过去吧。”
“尉书记，我马某人啥话都听过，脸皮早起老茧皮了，也顾不得啥子羞喽。我们年年都要给县上安排养路经费，哪个时候亏待过你金江县？你还想要其他钱吗？除非出现公路水毁，才能给点钱恢复，雨季后真有公路水毁，我们一起跟省里要嘛。”马局长笑着点燃烟，滴水不漏地侃了一通，没具体表态，又给尉书记留下一线希望。
“谢谢。”尉越涧说。
“谢谢。”甄化杲说。
县委书记、县长的政治地位比市直部门领导重要——他们是一方诸侯，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方方面面都在他们掌控之中。
县委书记的政治前途尤其看好——通常是上一级领导班子的后备人选，一不小心就成了这些市属部门领导的上司。
明智的七品芝麻官不愿也不敢得罪这些人——他们不少过去也当过县委书记、县长，资格很老，德高望重，升迁无望，又将退休，惹毛了，他们谁也不怕，连分管副市长有时也要让他们三分。这些大员都掌握着资金项目，资金项目给谁都是给，要给就有一大堆理由，不给也有一大堆理由，得罪了他们那可不行。县委书记、县长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想发展，想出政绩，可就难了。
所以逢年过节，县委书记、县长还得领着人，提着礼物登门造访烧香磕头。
“小尉、老甄，你们找一个地点，我们研究下步工作吧。”刘副市长用手帕揩着嘴，宣布晚餐结束。
尉越涧对海霄说：“海书记，会议安排在哪里开？”
老海说：“尉书记，在乡政府楼上会议室开吧。”
乡上开小会一般在书记或乡长的宿舍，开大会才到会议室。小寨乡政府二楼会议室十分简陋，有几张桌子放在前面，大概是开大会时的主席桌。其余只有长条板凳。室内连一台电风扇也没有。里面闷热，像个蒸笼。原本怕热汗多的尉越涧进门坐下后，就不断用手巾揩汗，样子有些狼狈。参加会议的有市委工作组全体同志，金江县委书记、县长、县民政局长和小寨乡党委书记、乡长。因为是市县乡三级干部研究处理翻溜事件的正式会议，气氛从一开始就显得严肃。所有人都掏出笔记本，用笔先记下会议日期、地点、参会人员等，静候着领导讲话。
刘副市长正襟危坐表情沉稳，用手指弹了弹笔记本，随手丢在凳子上，端起泡了茶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杯是用橡皮筋编织套套着的一个罐头瓶。
他习惯地清了清嗓子，简短凝重地说了一段开场白：“同志们，最近国内发生了不少交通事故，可以说海陆空一应俱全哪。国内外影响很不好，中央领导很重视啦！昨天，你们小寨乡又发生了翻溜事件，市委、市政府十分重视，荣仁书记立即作了批示，要求我们做好群众工作，不能影响春耕生产，认真查清事故原因，严肃处理责任人。龚政市长都到了谷脑，因市里有其他紧急事情回去了，书记、市长都很关心啦。大家都知道，3月份，云闪才发生翻船，我们都还没喘过气来，现在你们这里又出了这事儿，影响很大啊，省里也来人啦……”
尉越涧心里一沉——省里也要来人？
刘桦说：“你们县乡先汇报情况吧。”
尉越涧随即示意老海说：“海书记，你先汇报翻溜的情况和乡上采取的措施，再请甄县长作补充汇报。”
刚才吃饭时，县乡的人已谈了些情况，那不算正式汇报。老海发挥着“活字典”的作用，也不看本本，凭口认真详细地汇报了整个事件的过程。甄化杲汇报了县里采取的措施。尉越涧闷着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刘副市长说：“县乡的汇报比较清楚，采取的措施也比较得力。尉书记，你还没讲呢。”
尉越涧说：“刘副市长，要说的，海书记和甄县长都作了详细汇报，我等着听领导的指示。”
刘桦说：“好吧，我们先分析一下吧。哪个先说？”
抽着烟的交通局长首先发问：“我不清楚一个问题，想了解一下，讲确切一点，溜斗是在江中哪个位置倾翻的？”
尉越涧眼睛一亮，看看胖子局长，又瞥了老海一眼，见他并没异常反应。
他不得不佩服交通局长——老到啊，交通事故刑事案件按属地管理原则应由发案地处理。金沙江横跨Y、C两省，在哪边倾翻倒人，算哪边的事故，应由哪边处理。属地管理是亘古不变的原则，弊端却显而易见——好办的和有利的案子争着办，难办的和无利的案子推着办。
金沙江两岸有一种现象——江里漂浮的死尸，尸体漂到哪边，该哪边处理。有的不负责任的警察接报后，出了现场，觉得难办，便将尸体轻轻一推，尸体顺江漂浮，不知何时靠到何处。如遇上不负责任的警察，再推上一两次，死者是自杀，还是谋杀，还是死于意外，几乎成为永远不解的谜。
金江的干警们反映，对岸C省尤为突出。
尉越涧听说这样的事后，曾在公安干警会议上声色俱厉地发出警告：今后，在我金江如发生此类事情，决不轻饶！我们决不能辱没人民警察头上的警徽，决不允许拿人民的生命作儿戏！
……
小寨会议室里，老海老实地回答说：“溜上下来的人都说是江中翻的，这确切位置不好说。”
“老板建溜是否经过批准，批准手续是哪里办的，是谁批准的？”马局长紧追不舍，丢掉手中烟头，又点燃一支红塔山香烟。
“建溜批没批过，我们不大清楚，老板是仁和那边的，听说那边好像批过。”年轻乡长回答说。
劳动局长发问：“死者名单是否准确，农民群众有何反映？是否有C省的老百姓？既然老板是那边的，南宁县为什么没来配合我方做工作？”
“溺水者名单，乡里经过反复核对，应该不会有问题。目前，小寨的群众情绪平稳，处理遗留问题比较顺利。听说C省的人到江边转了一趟，就没有音讯了。”尉越涧接过话来做了简要叙述，但没说C省为什么不配合的问题——这个道理很简单，对面惟恐躲避不及，自然不会愚蠢地主动承担责任。
市公安局副局长问：“我提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造成溜斗左边的拉索断裂？”
老海说：“可能是磨断的吧。”
李副局长不满地说：“这种事，怕不能用‘可能’这类字眼吧！”
他的话音不重分量不轻——这是对老海的批评，实际上也是对县上的批评。
海霄挨了抢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县委书记默默无言，脸上热辣辣的。他想：我们的确疏忽了，没带相关人员对事故进行鉴定，自然不能准确判断溜索断裂的原因。
他随即说：“李副局长，我们县上条件有限，缺乏这方面的专业人员，的确没做过鉴定，想麻烦市里帮助进行鉴定。”
李副局长笑着友善地点点头。
刘副市长对一直沉默的监察局长说：“老贾，你还有什么问题？也提一提。”
表情严肃的贾局长终于开了口：“你们要提供几个材料，乡政府领导的分工，谁管交通和安全工作。还要提供县政府分工文件以及政府关于安全工作方面的文件。”
监察局长说出的话，显示出纪检监察干部的职业特点。
尉越涧心头又是一惊，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一下。
老海、向民的脸倏地变了色。甄化杲跷成二郎腿的右脚下意识地抖了几下，此时也感到了将要来临的威胁。
刘副市长：“尉书记、甄县长你们还有什么情况要说？”
“没有了。”书记、县长异口同声。
刘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对会议进行了归纳总结：“同志们，从目前掌握的情况判断，小寨翻溜是一起严重的交通安全事故，掉在江里19人啊，其中死亡12人，失踪7人，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啊，谁能不痛心啊！”
他讲到这里，停下讲话，抬起茶杯呷了一口。
尉越涧用手巾抹额头的虚汗。甄化杲、老海、向民停住笔，面面相觑……刘桦话锋一转：“当然，事故发生以后，金江县和小寨乡反应迅速，救援措施有力，对死难者的处理及时到位，群众情绪还算安稳，体现了高度的政治敏感性，亡羊补牢，这要给予肯定。”
尉越涧与甄化杲碰了一下眼神，老海、小向脸上露出微笑，他们似乎松了一口气。
“同志们，目前，我们还有不少工作要做，不然不好向省上和市委、市政府交差啊。我考虑：第一，乡里要进一步核准死难人员名单，不能出现任何误差；第二，县乡进一步做好群众工作，不能影响群众的生产生活，更不能出现群众上访；第三，搞清姓徐的这个老板建溜的情况，重点是谁批的手续，这个问题由市交通局、劳动局负责；第四，搞清溜斗在江中倾翻的准确位置，由工作组和县乡共同负责；第五，勘查现场，对溜索断裂原因争取拿出一个结论，由市公安局负责；第六，要控制犯罪嫌疑人，特别要控制那个姓徐的，尽快传讯这个溜老板，这是一个工作重点，由市公安局为主，金江县配合；第七，县乡要按贾局长的要求提供相关资料；第八，有些工作一定要争取得到C省的支持配合，把他们也要拴进来，这才好嘛。”刘桦精辟地作了工作布置。
尉越涧立即对刘副市长肃然起敬——他的安排真是有条不紊啊！
会议开到夜里12点过，尉越涧回到宿舍，连抽了两支烟，才上床休息。他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大脑里过滤着刘副市长和市直部门领导讲的话——认为市里的人几乎不提“责任”二字，讲的却处处都联系着责任，自己先前的担心逐渐得到了印证。刘桦说要把C省拴进来是什么意思呢……直到凌晨3点，他才矇矇眬眬地睡着。
第二天早晨，甄化杲提出有事，经刘副市长和县委书记同意，离开小寨返回县城。
刘桦提出要去现场看看。
尉越涧说：“刘副市长，江边已没人了，下去意义不大。天气很热，路又难走，不如回到县城后再作安排。从县城乘车过去，到南宁那边看现场省事，效果也一样。”
刘桦听从了尉越涧的建议，在县委书记和乡党委书记等的陪同下，上午看望慰问了两户灾民，回来后，在乡政府写材料。工作组其他人打散分成几个组，公安局副局长领了两人到江边勘查现场；劳动局长和乡上的人共同找从溜上下来的农民了解情况；监察局长、交通局长和公安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提前到金江县城，再去南宁县城和仁和镇取证。
尉越涧电话嘱咐县公安局一定要抽出人来，大力予以配合。
第三天，吃中午饭时，刘副市长看乡上搞服务的人有点少，对尉越涧说：“尉书记啊，省里的人已经出来了，即便今天到不了县城，最迟明天中午也能到达。我看乡里面接待太吃力，我们也不能太麻烦他们。这里要做的工作已做完了，我的想法呢，吃完饭后，我们还是回县城，把省上来的人堵住，工作恐怕要方便些，你觉得如何？”
此意正合尉越涧想法：张家旅馆条件太差，除刘副市长是一人住一个房间外，其他人都是两人或三人住一间，淋浴条件也差，又只有一个厕所，市里工作组不方便，乡里接待困难也确实很大，不如回县城。
他说：“我听市长的。”
海霄来送市县领导时，尉越涧发现他眼圈发黑、眼珠通红、笑容惨淡，他紧紧握住尉越涧的手说：“尉书记，我乡的春耕生产，你就放心好了，群众工作我们做得好，不会给县委、政府添麻烦的。翻溜的事，我们希望实事求是，如果市里非要处理我们，我们是不服的……”
“老海呀，死了19个人，是大事情啊，上级不搞清情况也不行呀。你是老同志了，你要理解市县的良苦用心呀，弄清情况，做出恰当判断，才能吸取教训，才能更好地保护同志。你就放心好了，正确对待组织，相信实事求是这几个字。”尉越涧脸上微笑，心里苦楚，拉着老海的手，说了这番话。
他在心里想——老海，你放心，我一定千方百计保护你们这些在基层干实事的同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