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45分,朝阳市政府工作组抵达小寨乡。
早已等候在张家小旅馆前的坝子里的县委书记、县长,以及海霄和向民接到市里来的同志。
乡政府院子开不进汽车,也没条件接待客人住宿。张家旅馆条件虽然简陋,却是小寨乡最好的旅馆,可以住20来人,市政府工作组和尉越涧、甄化杲都被乡上安排在这里住宿。
市领导此次出行轻车简从,开来的是3辆清一色的日本三菱越野车。车子停稳后,一个高个年轻人先从第二辆车的副驾驶位上跳下来,弓身快速拉开后座的车门,用手遮住车门上框。一个50多岁、中等身材、浅平头头发灰白、身着银灰色夹克装的男子下了车,此人是朝阳市人民政府分管政法民政救灾工作的刘桦副市长。
尉越涧、甄化杲忙迎上前去。老海、向民跟在书记、县长身后,样子显得局促——他们还是第一次接待市长。
“刘副市长辛苦了。”尉越涧握着刘副市长的手说,眼睛快速地瞥了车内一下。
刘副市长满面笑容,拉了尉越涧的手说:“尉书记,辛苦了。”
刘桦又一一握了甄化杲、海霄和向民的手说:“你们辛苦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休息,尉越涧体力基本恢复了。他站在一旁,头脑里自然地冒出了疑问——怎么没见市长下车?
刘副市长毕竟是多年从政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一眼就看穿了县委书记心中的疑惑,他边脱衣服边说:“小尉、老甄,龚市长已经和我们一起出来了,还到了你们的地界。”他转头问秘书,“哎,那里叫什么地方?”
高个年轻人说:“刘副市长,你问的是不是上午堵车那个地方?”
刘桦说:“是的。”
秘书说:“叫谷脑。”
刘桦说:“在谷脑这个地方碰上公路塌方,我们的车子过不来,市长和我们一起等了一个多小时,市里有急事回去了。我们被堵了两个多小时。尉书记呀,我来朝阳市工作已经快一年了,各县都跑遍了,全市最难走的路,就数你们金江喽。”
原来如此,难怪不见市长。
尉越涧说:“刘副市长,金江的公路最差,我们承认。你从省里下来不久,还没跑到过金江最烂的路。今天给你们堵了两个多小时,难为你了。你来了,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从朝阳经谷脑到小寨的路,倒是最近的一条,糟糕的是晴通雨阻。刘副市长,你们路上跑了多少时间?”
刘桦眨着眼说:“早上9点出的门,算起来,路上跑了将近11个小时。”
“市长,你们太辛苦了。还是该走大路,从大桥经牛树,多跑几十公里路,路面好一些,一般不会堵车,划得着跑。你能否给我拨点钱,把谷脑这条路给修整一下。”县委书记想趁机敲一笔。
县委书记称呼副市长为市长,听起来亲切而有些阿谀。因为市长没有同行,这样叫也不犯忌。C省那边称呼官员,一律省去招人厌烦的“副”字,以示尊重。何况你尉越涧还想人家掏腰包呢。
“小尉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管交通工作,不好给你表态呀。”刘副市长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告诫县委书记说,“小尉呀,你可要给我注意呢,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可不能乱叫哎。”他手指后面的一个胖子说,“这次机会好嘛,交通局马局长也来了,他包包头有钱,你们书记、县长多给他叫叫嘛。”
尉越涧这才反应过来,只忙着跟刘副市长说话,怠慢了陆续从车上下来的市直部门领导。他见县长已过去与那些人打招呼,急忙上前一一握手问安。他们是市监察局长、劳动局长、民政局长、交通局长、公安局副局长,还有科长、秘书、驾驶员等共15人。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领导辛苦了,欢迎在百忙中来支持指导帮助我们的工作。”尉越涧、甄化杲不断重复着这些寒暄话。
“辛苦了,尉书记。”
“辛苦了,甄县长。”
局长们握着县委书记、县长的手说。
这些领导都是50多岁的老同志,有的已近退休年龄,他们和刘桦一样,满头皆白或花白的头发。他们颠簸了一天的山路,实在太不容易,“辛苦”二字已经不是客套语言。
尉越涧和局长科长们握手寒暄时脸上挂着微笑,大脑在高速运转——我们县里,书记、县长只带了民政局长来,当时主要考虑救援工作,想的是如何把坠江的农民打捞起来,不管是死是活多捞一个算一个;想的是如何稳定群众的情绪,不影响群众的生产生活。可市里来了这么多人,这可不仅仅是救援呀。中午听说市长要来,感到市里很重视,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有某种说不清的预感。现在从市里摆出的阵容看,这种预感变得较为清晰——民政局长管救灾救济,应该来;交通局长管修路养路也管运政,翻溜的事,正好对口;劳动局长管人,不仅全市工人归他管,还管着所有企业干部,包括编制工资人员调配奖惩等等,权力大得很,生产安全办公室挂靠在劳动局,翻溜死了这么多人,肯定要管;公安副局长来了,还带了两个人,他们来干什么呢?是啊,死了10多个人,要查勘现场,给死者下一个死亡结论,今后不至于扯皮,这当然是好事。我们当初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如果早点考虑到这个问题,叫县公安局的人一起来,不是更加主动吗?看来市里还是比我们县上高一“篾片”,不得不佩服呀!监察局长也来了,监察局是专司调查处理政府官员的部门,一些老搞纪检监察的人自我调侃说他们是毫不利己专门整人。这整人的人的介入,意味着查处责任问题。
尉越涧心里狐疑,脸上笑容渐渐僵硬起来。
甄化杲招呼着市里的同志:“刘副市长,市里来的同志先到宿舍洗把脸,然后吃饭。”
刘副市长答应着:“好吧,我们听书记、县长的,先到宿舍放行李,然后吃饭,接着开会。”
尉越涧等陪刘桦等到宿舍,再到乡政府吃饭。这段时间,他很少讲话,主要是甄化杲与市里的人唠聊。乡政府平时没开伙,为了接待市县的人,把乡机关的女同志都抽来帮厨,还从街上饭店请了厨师。晚饭的菜肴还算丰富——有回锅肉、蒸腊肉、花生米、豆花和蔬菜。
席间,海霄和向民不断给市领导夹菜,很热情,刘副市长等吃得也很香。
尉越涧心里有事,胃口受到影响。他仔细揣摩刘桦一行的来意——龚市长本已出发在途,因为路上受阻,称有其他重要工作,临时取消计划打道回府。市长亲自出马处理的事,就是全市最大的事,不是大好事就是很糟糕的事,堂堂一市之长,管着几百万人,日理万机,操心的事多着哪,要抽身出门也不容易啊。他们下乡,要么是腰包鼓着的时候,下基层办实事,雨过地皮湿,所过之处给钱给项目;要么就是下面捅出大娄子,非得出面处理不可。所以,下面对上级主要领导下来,既惊又喜,既盼又怕。是福是祸,就要看运气和造化了。这次来了5个市直重要部门的领导,其中4个是一把手。公安局虽只来了副局长,但带着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这阵势,这来头,市里边挺够重视的呀!……刘桦见尉越涧话少,夹了一块肉给他,笑着说:“尉书记啊,岂不闻‘主不饮客不吃’吗?你是在忍嘴待客呢。你也不要太过忧虑,有什么困难,我们市县一起研究解决嘛。”
“刘副市长,还烦你给我搛菜,不好意思。”尉越涧苦笑着,表情有些尴尬。
“尉书记从江边回来时中暑,身体不舒服。”甄化杲解释说。
“小尉啊,做父母官真苦哪。要不这样,今晚你就休息吧,我们和甄县长还有乡里的书记、乡长研究下步工作,你说行吗?”刘副市长的话娓娓动听充满关心,其实只是一种姿态。死了10多人的大事,县委书记不参加研究怎么行呢。
尉越涧露出笑容,说:“谢谢刘副市长关心。不要紧的,这会儿已经舒服多了。”
他边说边用筷子给刘桦夹菜。他当然不能说出隐忧,仍在继续进行猜测:中午,县政府办公室接到通知,说是市政府派出工作组。当时,自己没有在意,现在细细想来,工作组的名称确与过去不同——上级派出的工作组,不是春耕生产工作组、计划生育工作组,就是党风廉政建设工作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组等等,名称虽然繁多,但工作组的称谓历来都明明白白。这次来的工作组,名称前面没有冠以“救灾”二字,看来,刘副市长此行不仅仅是来救灾啊。
他想起来了——3月中旬,金江县下游的云闪县发生翻船事件,死了近百人。可热闹了,省市大员云集云闪进行查处,国家监察部派人直接干预。中央电视台和各种媒体跟踪报道。处理的结果——乡长被撤职,主管副县长给予行政记大过、免职处分,县长免职调到市里某局任副职,市政府受到省里的通报批评。朝阳市真够晦气,才一个多月时间,金江县又发生这种倒霉事,市里必然高度重视,市里也难向上边交代呀!这次小寨翻溜,如果定性为责任事故,就要追究责任,将会怎么处理呢?小寨这次翻溜死的人,比起云闪来显然少得多,但可能仍要处理相关人员,出了事总要有人负责嘛。可能要对乡政府领导给予处分,乡长会不会撤职呢?县上分管领导又会怎么处理呢?政府主管安全工作的是省上下来挂职的小王,这小伙子平时工作努力,这次翻溜,接到报告后,立马跑下来,从昨晚忙到今天,累得也够呛呀,如果背着个处分回去,我们对不住他呀!甄县长是否受到处理?很难说。追究行政责任,一般不会处理党委的人,最多要县委写个检查,但对我县影响大得很啊!看来,只能根据事态发展采取对策,尽量保护干部,减轻震荡。金江去年的事儿还没摆平,一些干部心里有气,还纠缠不休,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啊!此事必须小心对待相机行事。
人就是这样,把事情琢磨透了,或紧张或轻松,看各人的心理素质——尉越涧经历过多次磨难,属于那种想通了也就无所谓的人。
他调来金江前的两个多月,关河县公安局看守所拆除重建,临时腾出一些房屋关押犯人,犯人钻了这个空子,秘密串通,偷偷挖开墙脚,跑了20多个。尽管不久前,市委已谈话调动他的工作,但仍未脱分管政法工作的干系。他得到报告后,心里很着急——自己怎么这样倒霉,人都要走了还出这种鬼事儿。职责驱使着他立即赶到县公安局布置围追堵截,亲自出马参与抓捕。好在春节即将来临,逃跑的犯人思乡心切,大都跑回了家。关河县出动全部警力,3天之内就把逃犯全部抓获归案。
上级认为尉越涧组织能力强,结果没受影响反而升迁。
想到这里,尉越涧逐渐恢复了常态,点燃香烟猛吸了几口,伺机打断乡长的话,扯开话题,轻松地玩起声东击西的战术:“刘副市长,我来金江工作才一个多月,感觉金江比关河的贫穷面大多了,很多困难过去没有想到。”
“那当然了,关河是个小县,才20多万人,金江呢,40多万人,在朝阳市是第三大县,面积可能也要大一倍吧?你人多贫困面肯定大嘛。”刘桦说。
尉越涧说:“金江的人口面积,都差不多有两个关河大。刘副市长,我说的贫困面,不仅是贫困人口的绝对数大,按比例也要大得多。县城不仅比关河好,在全省也算漂亮的,可农村的实际情况就差多了。”
“小尉,我看啊,你们这些书记、县长,个个都会装穷卖苦,说起贫困来就滔滔不绝,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嘛,你们就怕这顶贫困县的帽子给摘了。”刘桦说罢,嘿嘿地笑了。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趁着市里领导高兴,尉越涧详尽描述了前几个月下乡的所见所闻,刘桦和市里的人听得十分专注。
“钱局长,你对金江的情况最了解,尉书记刚才讲的都是实情,一点也没夸大,这次,你恐怕要给我解决点才行。”甄化杲配合着尉越涧,盯着市民政局长提出要求。
“老甄,我给你透点风,市里近期准备给各县区下拨第三批救济粮指标,你们金江给多少,我们听刘副市长的。”市民政局长满脸微笑,瞟了一眼刘桦。这话滴水不漏,有承诺又没明确表态要给特殊照顾,当着刘桦的面把做人情的活路给了副市长。
刘桦很高兴,放下饭碗,说:“老钱,这次就适当照顾金江一点吧。”
钱局长说:“刘副市长说了,我们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