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们现在咋个办呢?一个呢,要尽快安葬遭难的乡亲。老人呢,入土为安,一定热热闹闹地送上山。但是,天气热得很,放长了也不行呀。再一个呢,就是不能耽搁春耕生产,一年之季在于春,眼看节令就要过了,我心焦得很哪。现在不抓紧把包谷点下去,不把秧子栽下去,耽误了一季,来年吃什么呢?要饿肚子呀!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县委、县政府、乡党委、乡政府研究决定,给我们遭了难的农户解决生产生活上的困难,适当补助一点粮食和现金,每户补助200斤救济粮、100元救济金。大家要精打细算节约使用,一定把生产生活安排好……”
老海的话巴巴实实情真意切,煽情而不矫作,老百姓伸长脖子屏声静息地听。
尉越涧心里很是佩服——老海,真是土里生风里长雨里滚的干部,真懂得如何揪住老百姓的心哪。
尉越涧也纳闷——老海为啥不讲溜老板的过错,为啥不谈赔偿问题,是没想到,还是在回避?他是怕戳醒睡着了的猫儿,是怕吊起老百姓的胃口?
尉越涧谅解了——做不到就不说空话,宁可做了再说。
平静被打破了,有人带头呼喊:“感谢人民政府!感谢共产党!”
人群爆发齐声大喊:“感谢人民政府!感谢共产党!”
……
几个老大娘上来拉尉越涧、甄化杲等人的手,嘴里不停说着感谢话。
县委书记泪眼矇眬——老百姓多好呀!遭了多大的难,却没指责政府;一点补助微不足道,农民群众却这样感恩戴德,我们县委、政府应尽好责任啊!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江边有一帮人向书记、县长冲过来,两个老大娘突然跪下给尉越涧、甄化杲叩头。
她们被尉越涧、甄化杲和乡上的人扶了起来。
一位老大娘捶胸顿足边哭边诉:“我的儿呀,你在哪里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妈找你找得好苦哟,你丢下妈,叫妈咋个活哟……”
一位老大娘拖声曳气地哭,长声吆喊:“我的老伴啊,你是昨天走时还逗小孙孙说:‘爷爷赶街去了,回来给你买几个粑粑。’昨晚两个孙孙是一大晚都不睡啊,他们就等爷爷的粑粑唉,怎么就不见你的影子唉。你好狠心哟,丢下我们就走了唉,叫我今后咋个过哟!”
人们哭喊呜咽,气氛悲天悯地。尉越涧、甄化杲急了,分别拉住两个老大娘的手。
老海劝慰说:“不哭,不哭。”
两个老大娘仍然不停哭诉。
县委书记安慰地说:“大妈、大婶、乡亲们,我们理解同情你们的悲苦,大家有苦水尽量倒出来。你们要相信党的政府,你们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我们一定要管。你们看看,乡上组织了多少人给你们寻找亲人。海书记、向乡长会想方设法帮助大家克服困难……”
“尉书记的话,句句是实。我们乡党委、政府坚决照办。现在还没找到亲人的,乡上也补助每户200斤救济粮。乡亲们啊,大家亲亲戚戚的,就再帮帮忙吧,沿江再找找嘛。”老海大声表明乡上的意思。
甄县长大声地说:“老乡们,我们已经通知金沙江下游的有关乡镇帮助寻找,没找到亲人的,县政府同样每户补助100元救济金。”
人们呜呜地哭泣,嘴里感谢着政府……
下午4点30分,天空万里无云,烈日更加毒辣。尉越涧等离开江边,慢慢爬坡回转乡上。他们离江边越来越远,耳畔的哭喊声渐渐消失。戴着草帽的尉越涧心情仍很沉郁,头涨晕眩很不舒服,以为是草帽罩住头不通气,伸手摘下草帽透气。
海霄瞥了县委书记一眼,发现阳光暴晒下的尉越涧,像刚从金沙江里捞起来,似刺猬一般的头发乱蓬蓬湿淋淋地冒着蒸汽。
他提醒说:“尉书记,赶快戴起帽子,太阳辣得很,弄不好会中暑的。”
尉越涧重新戴上草帽,领头继续缓慢地爬坡。弯曲的山路被太阳晒得滚烫灼人。尉越涧的衣服裤子湿了,感觉口渴口苦心跳气短,便找了一个石头坐下去,屁股像被烧灼一般。
尾随的人也在寻觅歇脚的石头。
“尉书记,坐不得,晒烫的石头热毒大得很,屁股要生疮的。”老海皱着眉头喊叫起来。
尉越涧只得站起来,嘴里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他伫立不动,眺望烈日之下奔腾的金沙江。江面碧波粼粼浪涛滚滚,江水宁静温柔地流淌,哪见吞噬了10多条鲜活生命的凶恶险象。江边熊熊燃烧起10堆柴火,火焰随风摇曳,火星四处飘散。火堆边,人们或哀号或哼唱,将一张张纸钱不断投进火中,空中弥漫着一片黑灰……尉越涧脸色难看,默默无语,思绪万千——昨日还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冒起缕缕青烟,行将变成一副副枯骨。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
人的生死,乃命中注定——尉越涧曾3次靠近死亡边缘。
生长在洛泽江边黄水河畔的尉越涧,与所有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一样,从小喜欢游泳。
9岁那年的一天下午,他去黄水河与洛泽江交汇的河口游泳,突遇上游涨水,滔滔洪流滚滚而下,满河游泳的人叫着迅速上岸,提起衣裤奔跑。他却浑然不知涨了洪水,还在水中打着“迷头”,待听到人们的喊叫最后一个爬上岸后,还来不及逃奔就又被卷入洪水之中。最终他被冲到洛泽江中的河滩上。
黄水河边看热闹的人,有的喊:“就在沙心上,等着,不要下水。”有的叫:“不怕得,游过来。”
他六神无主,呆了一会儿,慢慢下水往这边游。刹那间,眼看他就要被冲进滩口。情急之中,他紧抱一块石头,使足吃奶力气爬上岸。他赤身裸体瑟缩发抖,已精疲力竭。
上千人站立在黄水河彼岸。挨到傍晚,一个水性好的中年男子,也是尉越涧父亲的学生,游过河去,拽着他又游了回来。
那一次,他竟没意识到生命危险,只觉得好玩。事后,班主任说他遇事沉着不慌乱,号召同学向尉越涧学习。
1968年7月15日,尉越涧在湾子小学,出于好奇,在电话中无意听到了机密,说:“尉曦跳得很,你们哪里抓到这个家伙,就在哪里好好收拾一顿,看他还跳不跳。”
为避免对立派抓到父亲,尉越涧跟随父母逃到两河的商业转运组,这里驻扎的都是阶级兄弟——同一派的人。此地依山傍水,山腰的一片密林遮掩了后山的情势,实属易守难攻。
16岁的尉越涧被武卫指挥部派往第一线。年纪小自然成不了战斗主力,任务是给狙击手装火药。
18日拂晓,一阵清脆的枪声突然响起,他和“战友们”知道已被对立派包围并遭到攻击。屋里的人全都一骨碌从床板翻身起来,慌忙进行抵抗。几个小时的时间,从各乡镇调来的武装民兵,向他们驻守的房屋轮番发起进攻,屋内的人用火药枪还击……尉越涧过去只在电影中看过战斗场面,很羡慕银幕上那些身中数枪而不倒的英雄。在小学少先队的“野战”中,身为少先队大队长的他,曾挥舞木制手枪,指挥少先队员冲锋,虽觉惬意却不过瘾。
这是平生第一次尝到真枪实弹的战斗滋味,他兴奋异常……两河的这次狙击战,尉越涧发现枪手们神情紧张,扣扳机的手瑟瑟发抖——这些中年男子有的当过兵却没打过仗,大部分人没经过正规的作战训练,他们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峙到下午,山上大声喊话劝降:“你们被包围了,已无处可逃!凭几支破枪,你们也妄想抵抗?如不尽早投降,我们推炸药桶炸毁房屋……”
屋里的战士惶恐不安,惊恐的气氛笼罩人们心头。
到了傍晚,他们终于接到指挥部下达的命令,要求他们下撤。经过双方谈判,被攻击的一方宣布缴械投降,他们全部做了俘虏,结束了一次寡不敌众的战斗。
1969年下农村插队,知青比世居农民更为清苦,十天半月能尝到一点油腥味也属奢侈,盐巴也要节约一点才能勉强应付,每日吃的是包谷、红苕、洋芋等。生产队没柴山,必须到其他地方去“偷”。
一天早晨,尉越涧兄弟俩去10多里外的“广东坝”找柴,这里有一片集体林场。
兄弟俩害怕被护林员抓住,以“偷砍集体林木”重处,挨到傍晚才背柴回家,途经一处悬崖,他们站着用“打杵”杵着背箩底歇脚。突然,哥的身子歪了一下,弟弟慌忙用手拉哥的背箩,两兄弟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背箩木柴向悬崖摔去。幸好路边有一棵大树,背箩被树枝挂住,兄弟俩抓住树枝抱住树干,才捡回来生命。
尉越涧十分庆幸——少年时遇险,是江中一块石头救了自己的命,避免夭折于孩童之时;“文革”时遇险,是武卫指挥部明智选择了投降,避免了被炸药桶炸得血肉横飞;知青时遇险,是悬崖边大树帮忙,避免了两个年轻的生命过早逝去。一次次险象环生,一次次逢凶化吉,最终大难不死,难道是命运的捉弄安排?
尉越涧浮想联翩,人的一生,成功与失败相伴,好运和霉运交替,不断追求,不断付出,不断给予,不断收获,其中不也其乐无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浑浑噩噩,猥猥琐琐,岂不要为浪费一次宝贵的生命而遗憾抱愧!
人们见县委书记默默无语,却没猜出他心之所思。
尉越涧轻轻地说:“咱们继续走吧。”
烈日更加恶辣,人们缓缓而行,艰难的途程将要结束。
尉越涧大口喘着粗气,脸白心跳,手脚疲软,胸闷头晕,双眼一阵发黑,右手有气无力地扒住老海的肩膀,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过去。
老海急忙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大声问:“尉书记,咋个了?你醒醒!”
甄化杲用手帕揩脸上的汗水,扶扶眼镜,说:“尉书记中暑了,赶快送医院。”
向民马上俯身背起尉越涧,开始吃力地爬山。尉越涧太疲倦了,双手无力地搂住年轻乡长的肩头。他睁眼看看甄化杲和老海,羡慕和懊恼油然而生——他们年龄长于自己,爬坡走路虽吃力,却不似自己这般脆弱。
过了几分钟,尉越涧非要下来自己走不可。人们只得依了他,陪着站了一会儿。稍后,他们继续慢慢行进,艰难地回到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