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问:“老海,溜上27人,掉到江中19人,这数字准不准确?现在找到了多少人?”
“我们反复问过溜上下来的人,他们都说溜上坐了27人,翻溜后,上来了8人,掉下去的有名有姓,估计不会错。截至目前,已经打捞上岸12人。”小向看着书记、县长很肯定地说。
“这些坠江的人都是哪里的?他们家里的人是不是都知道了?”尉越涧仍然穷追不舍。
海霄说:“都搞清楚了,我们一边组织打捞,一边通知了死难者家属,他们喊了不少亲戚参加找人。乡上所有人员全部动员起来,投入这项工作,我和小向昨晚一夜都没睡觉。”
尉越涧说:“老海、小向,你们再组织一些力量,除继续打捞失踪人员外,还需进一步核实死亡失踪人员情况。”
甄化杲说:“我赞成尉书记意见,人员死亡失踪情况一定要搞准。”
“我们一定按书记、县长的指示办。”老海、小向表态说。
尉越涧初步摸清了情况,心里有了一定的底,对乡党委、政府处理翻溜事件的工作还比较满意。
匆匆吃罢饭,尉越涧点燃一支烟,说:“我们到江边看看吧。”
老海劝道:“尉书记、甄县长,你们从县上赶来,跑了半天路,也很累了,你们先到旅店休息,有哪样情况,我们会及时报告。”
甄县长说:“我们还是去现场看看。到江边要多少时间?”
“从街上到江边,六七华里,路不好走。下去嘛,要走40多分钟,回来爬坡要一个多钟头。中午太阳太辣,你们就不要去了。”小向又力阻书记、县长。
“老海、小向,你们是好意,可你们想想,我和甄县长来到小寨,不到江边现场,恐怕说不过去吧。”尉越涧话音温和,态度坚决。
乡上两个领导见县委书记和县长执意要去江边,就没再劝阻。他们刚出饭店门,碰上乡上的人来报告:县政府办公室电话通知,市里派出工作组要来小寨,龚市长和刘副市长亲自带队,已经从朝阳出发。
尉越涧心里一沉——市长都亲自出马了!
他的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说:“市里挺重视的嘛,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利啊!”他问,“市里来多少人?”
“不晓得,县上没有说。”乡上的人说。
甄化杲说:“小向,你安排一下,一是问县政府办,市里来多少人;二是做好接待工作,旅店最好的房间要留给市政府工作组。”
尉越涧说:“老甄,我俩分分工,你留在乡上,准备接待龚市长、刘副市长,我和老海他们到江边看看去。”
甄化杲说:“尉书记,他们从朝阳来,到这里恐怕也是晚上7点以后,我俩还是一起去。”
5月的金江小寨,烈日当空,酷暑难当。尉越涧、甄化杲等县乡领导沿着蜿蜒的田间小路缓缓而下。沿路梯田层层,层层油绿,尉越涧却无心欣赏。干热季节的坡路,须得十分小心。头戴草帽的尉越涧,走了一段后,已满头大汗,衬衣全部湿透。
半路上,他们遇到从江边回来的王副县长。这个30来岁的小伙子,是省里下派挂职锻炼的。他说:“尉书记、甄县长,我接到县政府办通知,要回去参加省里召开的科技工作会。”
尉越涧说:“江边情况怎样?”
小王说:“失踪人员已无生还可能,打捞尸体的工作应该结束。你们就不要下去了。”
尉越涧说:“小王,辛苦了。你赶快回去,不要耽误省里会议。”
“好的。”小王说。
金沙江边一片惨烈,哀号声此起彼落。肇事的溜斗,歪歪斜斜无精打采地靠着溜墩。岸边近百男女老少,一些年轻人穿着短裤,赤裸着油黑发亮的上身,上上下下寻寻觅觅。碧蓝的天空,几只老鹰展翅盘旋,时而发出凄凉的叫声,时而飞速俯冲江面,掠起水花后又高高飞翔。有两只老鹰试图冲向岸上的尸体,被人群厉声吆喝后,懊恼地抖抖翅膀,重新飞回江面上空,继续耐心寻觅啄食的机会。江中波涛滚滚如怨如诉,发出声声呜咽。岸上摆放着12具尸体,人们站着蹲着跪着哭叫呻吟,痛苦的脸上泪水涟涟……尉越涧和甄化杲走近摆放尸体的地方,他们的心顿时震颤起来。
一具具尸体被江水浸泡得头大肚胀面目全非,在烈日的暴晒下,散发出极其难闻的腐臭味。两副门板上躺着两具尸体,显然是要运走。其他尸体周围堆放了木柴,围成10个圈子,是准备就地火化。
尉越涧皱着眉头问:“老海,这些遇难者家住哪里,尸体怎么处理?”
老海说:“这些人家离这里都远,抬走很困难,近的要几个小时,远的要一天。农村历来不兴火葬,昨晚捞起来的几具,他们当时就要抬走,我们嘴皮都说破了,才勉强答应就地烧,把骨头拿回去安埋。”
“那两具为什么又可以运走呢?”甄化杲手指门板问。
向民说:“这两具是老人,家属坚持非运走不可。”
尉越涧说:“算了,老海,你们也做了过细工作,尊重农村风俗习惯,要抬走的,就给抬走吧。”
老海说:“实际上,我们也是这样处理的。”
尉越涧又有所担心——农村兴“七不埋母,八不埋父”,还要择什么黄道吉日,规矩多得很,担心尸体停放长了,容易出现传染病……他问:“老海,一方一俗,你们小寨都兴些哪样科场?”
老海说:“尉书记,农村风俗都差不多,有红白喜事的说法,接儿媳妇嫁姑娘是红事;送老人上山是白事。翻溜坠江属于凶死,丧家要请道士先生超度死者亡灵,做道场,给死人开路,说是去了的人找一条路回来,下世投个好胎。丧事期间,婆婆媳妇妯娌姑娘凑在一块,借着场合哭天喊地,缅怀死者好处。”
尉越涧听了,觉得与关河县农村一样,又问:“办事的人家,背不背账?”
老海说:“一般不舍本。客吃客送。反正钱往富人手头走,越富的收的礼越多,还有赚头。所以啊,大户人家除了接亲死人,老人的生日啦、起房子啦、生娃娃满月啦,都要办酒。遭难的家道差的人家,办一回要背一回的账。”
尉越涧沉默了。
老海见县委书记不问了,便上前几步,朝着人群扯开喉咙大喊:“乡亲们,书记、县长看大家来了!”
乡亲们听说县里来了大官,立马安静下来。
海霄一一介绍县上来人后,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悲愤情绪顿时进入高潮。县领导上前去握老百姓的手。尉越涧双眼潮润模糊,手伸向哪里,哪里的哭声更悲切。他的手不断被老百姓拉扯。他的嘴里说什么,谁也听不清。哭喊声淹没了他的安慰语言。
稍后,尉越涧、甄化杲等走出人群,商量安抚群众的工作。
尉越涧问:“老海,这次翻溜,老百姓对政府有啥意见?”
海霄双手一摊,说:“溜不是我们乡上建的,政府没找过一分钱,他们会有啥子意见?”
老海的话不对,但也说明了一个道理——乡村偏僻,老百姓纯朴善良、愚昧无知,不通信息,不懂政策法规,不会想到政府有责任。他们只能怨家人命不好。
尉越涧想:咱们号称人民政府,要对人民的生死负责啊!市长、副市长正在来小寨的途中,可见其重视程度。目前最要紧的是尽政府的职责安置好群众。如果县乡不采取有力措施,出现群众闹事,必然受到追究。
他问:“老海、小向,你们对遇难者家属给点什么补助?”
向民说:“尉书记、甄县长,乡党委、政府研究,每户解决200斤救济粮,是否请县上也给予一定补助?”
“罗局长,你们有什么考虑没有?”尉越涧对县民政局长说。
罗局长说:“尉书记、甄县长,县民政这方面资金少,你们领导表了态,我们可以先解决,回头再向市局申请补助资金。”
甄化杲马上表态说:“给予每户补助100元。小寨乡先垫钱,县民政随后划拨给你们。”
小向说:“感谢书记、县长。”
尉越涧说:“老海、小向,你们马上给群众宣布,让他们先吃一颗定心丸,这有利于稳定群众。”
尉越涧、甄化杲等又走拢纷乱的人群,人们注视着县乡官员,本已微弱的哭喊声霎时响了起来。
几具尸体已放上柴,人们一边哭,一边烧纸钱。
老海皱起眉头,举起右手,大喊:“乡亲们,静一静!乡亲们,静一静!县领导有话要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死难者家属逐渐停了哭喊,场面一片静寂,只听到哗啦啦的江水声。
尉越涧说:“老海,你快把安排补助意见给乡亲们说说吧。”
老海挥舞右手,声嘶力竭地喊:“乡亲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次江上翻溜,老天不长眼哪。你们的亲人走了,你们都很悲痛,我们的心情同样也重得很哪!人死不可复生,哭也哭不回来哪。大家一定要振作,过于悲伤不行,等着我们做的事多得很哪!哭坏了身体,我们以后咋个去盘生产,咋个去讨生活呀!县委、县政府关心惦记我们哪,尉书记、甄县长今天大老远地从县城赶来,走了200多里路哪,都顾不上休息,又冒着这毒日头来江边看望我们,为啥呢?要给我们农民乡亲解决问题呀!”
老海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口水,老百姓眼巴巴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