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尉越涧从湖北襄樊开会回来,已是当天晚上8点,去街上吃了一碗米线后,回办公室拟写近期工作要点。考虑近期主要抓两件事:尽快处理去年冬天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的遗留问题;将近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一定范围交流讨论,统一思想认识,形成金江经济社会发展思路,为下半年召开的党代会打下基础。
他伏案工作到11点半,回到宿舍洗漱后,躺在床上时也过了12点。
半夜,一阵敲门声把尉越涧惊醒了,他看看表:2点过10分。他以为出了突发事件,一骨碌翻身起床,披衣走到外屋,大声喝问:“谁在敲门?”
县委的值班员答:“是我,尉书记。”
尉越涧急忙开门。
来人站在屋外说:“尉书记,你家里来电话了。”
尉越涧有些急,连忙跑到值班室,连线后,听到妻子急促的声音:“昨天下午5点刚过,爸爸突然昏倒,人事不省,母亲大声呼救,几个老师闻讯赶来,马上背他去县医院,经过医护人员抢救,病情有了一定缓解。目前还不能准确判断病症,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医生说县上医疗水平有限,建议转省上医院治疗。送爸爸的车子今晚已经连夜出发,现在正赶往省城途中。”
尉越涧心中焦急,听乔柳絮说话时,不断“哦、哦、哦”地答应。
乔柳絮说:“越涧,你要尽快去看爸爸。”
尉越涧说:“好。明天我就去。”
尉越涧心中涌起羞愧——自己忠孝不能两全,父亲遭遇几次重大的病痛和灾难,都没尽到孝道,全仗自己的哥哥、妹妹服侍。如今远在几百公里以外,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判断父亲病情很重,急得坐卧不安,不断抽烟,一夜未睡。
21年前,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尉越涧全家,除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祖母外,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1968年7月,关河县两派斗争白热化,武斗迫在眉睫。尉越涧和父母、哥哥、妹妹无处可逃,辗转来到一个叫做两河的地方,第三天就成了俘虏。
漆黑的夜晚,崎岖的山路,民兵们高唱电影《地道战》的歌曲:“要把强盗豺狼虎豹全都埋藏,全都埋藏!……”
胜利者的歌声高亢响彻山谷。
胜利者时而厉声喝斥:“谁敢逃跑,就打死谁!”
他们故意把枪栓拉得很响。被俘的百余男男女女心惊胆战,恐怖万分,被押送上山,关进商业转运站。
在这个临时集中营里,居然有人唱歌,“俘虏”们一齐低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顿时冲进来,大声喝斥:“不准唱,哪个狗日的敢再唱,拉出去毙了!”
“俘虏”慑于淫威,从此再没有了歌声。
父亲知道在劫难逃,语气沉重地交代大儿子:“爸爸可能活不成了,你们照料好祖母、妈妈和弟弟妹妹。”
第二天清晨,父亲被喊出去。室外传来高声怒骂:“尉曦,你这个狗日的!全区教师工资,就数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最高。”
喝骂声,再熟悉不过,这是父亲的一个同事的叫骂声。此人平日表现得虚心,在业务上经常请教父亲。尉越涧没想到平日一副善良面孔的他,会在此时落井下石,大出打手。
人啊人,关键时刻终于露出了凶恶丑陋的面目。
尉越涧想:难道出身不好也是犯罪?难道人能干、有本事、工资高也是罪恶?
尉越涧妈妈和儿女们欲哭无泪!
之后,父亲发出几声撕肝裂肺的惨叫。
尉越涧的妹妹冲向大门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滚回去!”
不懂事的小姑娘被武装民兵挡了回来。
尉越涧的妹妹真是天真无邪——选择什么斗争形式,理所当然应该由胜利者说了算,失败者不过是任由宰割的羔羊。通过暴力取得胜利的胜利者,在自己的战俘没有屈服之前,当然不会轻易放弃暴力。使用暴力手段从精神到肉体摧毁对手的意志,直到将战利品做成盘盘佳肴,胜利者也许才会罢手。
之后,在清队划线运动中,父亲被打成“反共救国军六十三军总参谋长”、“暗杀团头目”,被押下乡村游斗数月。绳索棍棒、拳打脚踢、猴儿搬桩桩、跪铁瓦碴、吊鸭儿浮水等酷刑,对这个教书匠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仇恨的人们,打断了他的右手,逼着他用左手写交代。吃尽苦头的小学教师,虽然莫名其妙地成了军级干部,却矢志不渝,咬破手指,在布条上用血书写了“毛主席万岁”,以此来表明对伟大领袖的一片忠心,天真地幻想着有人能把它带到北京告御状,以为伟大领袖会派人来制止冤狱。
每当夜幕降临、虫鸣犬吠、满山火把、人声嘈杂之时,就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肉刑将至之际,“总参谋长”被折磨得心惊肉跳、痛不欲生。好在不久,贫下中农嫌这个残废之人是个累赘——只能拾些牛粪交生产队,还要贫下中农煮饭给他吃。下面几次向上反映,经区革委会同意,12岁的小女儿获准来服侍父亲。父亲被继续辗转游斗。白日里,小姑娘相伴照料;到夜晚,小姑娘恳求乡亲们的棍子打轻一些,才救下父亲一命。
第二天天刚亮,尉越涧给李聪晔交代了工作,嘱咐其务必为自己请假——按照规定,县委书记外出,要向市委请假并得到批准。湖北会议散会时,市委书记要求尽快传达会议精神,说春耕大忙时节,县委主要领导要集中精力到第一线指挥。
尉越涧却要尽人子之道——执意要去看看父亲。
他有自己对做人做官的理解:作为当代官员,做人之道,就是要把爱人、爱家、爱国统一起来。家庭由人构成,所以叫做家人;家与国紧密相连,国家是由人、家庭、民族构成;从人、家庭和国家的逻辑关系来看,只有爱人才能爱家,只有爱家才能爱国。爱国爱家爱人辩证统一。所以古人云:“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个领导者,首先必须具备人本思想。如无小爱,何谈大爱?为人之子不尽孝,为人之父不教子,为人之夫不爱妻,眼里只知功名事业,其实并非完人,其实非常脆弱。
他对某些宣传极其反感——英雄模范人物被任意拔高甚至神化,走上神坛的这些人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可敬而不可亲,可贵而不可效,缺少人情味的形象往往苍白无力,人们往往记不住他们。抓不住人心的宣传,其宣传效应甚微,犹如一阵春风吹过,犹如一阵春雨飘去,终未化成长久滋润人们心田的阳光雨露,而被人们逐渐淡忘……当晚9点,尉越涧风驰电掣般地赶到了省城,在Y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病房里见到父亲。
父亲很虚弱,脸色苍白,见到儿子很是激动,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说:“越涧,我怕耽误你的工作,就没有通知你,你咋知道的?”
尉越涧握着父亲的手,说:“你们应该告诉我。是柳絮告诉我的。”
父亲说:“这里有你母亲、哥哥和妹妹照料,你还是回去忙你的事去吧。”
尉越涧一脸歉意,说:“爸爸,对不起你老人家了。管不了你,还不来看你,儿子真要无地自容了。”
父亲的病被诊断为疲劳综合症。
尉越涧知道父亲要强——多少年了,有力不能使,有才遭妒忌,历尽磨难,屡遭挫折。做出成绩被怀疑有野心伪装积极,不露锋芒被斥为不满现实消极怠工。最近几年环境变好,他忘我工作,追求一流,才智得以发挥。他担任校长的关河县教师进修学校,被命名为省级文明学校,本人被评为特级教师,被授予省级劳动模范、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全国先进工作者等光荣称号。可盛名却带来劳累,超常负荷,终于使他病倒。
尉越涧不解——疲劳综合症怎会天昏地旋?
他一脸惶惑地询问大夫:“医生,什么叫疲劳综合症?”
大夫哈哈大笑,终于得到嘲笑教训官员的机会:“书记啊,你们这些政治家,很能讲马列主义,却太缺乏医学常识。你知道积劳成疾吗?疲劳过度,百病丛生。现在需要对症治疗和认真休息。”
尉越涧也笑了起来:“我们这些小小官员,被人们戏称为‘万金油’,其实啥也不通,心里盛的是包谷、洋芋、豆子,脑中装的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母亲、大哥和妹妹太通情达理,太体谅尉越涧:“你是一县之主,你的角色地位不允许你放下工作,你就放放心心回去,照料护理我们做得好,不用你操心……”
第二天,尉越涧告别亲人返回金江。到县城已经很晚,他实在太累,倒头便睡,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已是5月7日早上7点,刚要出门上班,王秘书匆匆忙忙跑来,焦急地说:“尉书记,昨天下午,小寨乡发生翻溜,出现重大人员伤亡。”
县委书记心中暗自着急,他瞪大眼睛问:“小王,李主任在哪里?详情如何?”
王秘书说:“尉书记,具体情况我不是太清楚。李主任在坝子里,他们准备马上出发去小寨,叫我报告书记。”
尉越涧十分感动——李聪晔真会做人,遇到这种突发事件,不是报告书记了事,而是主动安排积极处理!但是,聪晔啊,你也不想想,县里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突发事件,县委主要领导不亲赴现场处理,行吗?
他疾步走到县委大院坝子,大榕树下站着不少人在热烈地议论,看来人们都已知道翻溜的事情。
李聪晔是一副出行的架势,手里提着包,和人们谈着话,似乎在等车,见尉越涧来了,忙走过来说:“尉书记,昨天下午5点11分刚过,小寨乡发生翻溜,现在已知掉下金沙江10多人。我们想,你刚开会回来,又去省城,连续奔波,非常疲劳,你就在家坐镇指挥,我们下去处理,有情况尽快向你汇报。”
“聪晔,小寨乡啥时报告的?为什么县委现在才知道?政府知不知道?甄县长现在在哪里?”尉越涧对信息迟缓不够满意,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李聪晔说:“小寨乡政府也是昨天傍晚才得到农民的报告,乡党委、政府立即开展工作,寻找失踪人员。昨天晚上,县政府接到小寨乡报告后,分管安全工作的王副县长已于凌晨5点出发去小寨。我是今早6点过3刻知道的,是政府办的小孙跑来告知的。甄县长在哪里,目前不知道,我尽快联系。”
尉越涧说:“聪晔啊,你告诉县政府,今后发生此类重大突发事件,要立即报告县委,尽早让我知道。你马上通知甄县长,叫带上民政局长,尽快赶到县委会合,和我一起去小寨。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值班。人去多了,也给下面添麻烦。”
李聪晔说:“好的,我就去张罗。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尉越涧说:“‘两办’要注意沟通联系,密切配合。此事要尽快报告市委、市政府,注意市里有什么指示。”
李聪晔说:“县政府办已经报告市政府,上面有什么指示精神,我们会尽快报告书记、县长。”
尉越涧一行经过3个多小时的跋涉,中午1点多到达小寨乡。乡党委书记海霄和乡长向民迎接书记、县长,领着县里的同志到了街上的小饭店吃饭。桌上,老海汇报了金江翻溜的情况……小寨乡对岸是C省南宁县仁和镇,两地的老百姓,不少沾亲带戚,素有往来。每逢赶街天,两岸群众你来我往跨江交流,进行物资串换,做点小本生意。一江之隔,近在咫尺,却要绕路一天才能过去过来,还需在当地住下,第二天才能回家,群众很不方便。
今年4月,仁和镇一个姓徐的老板,投资在金沙江上建了索道,营运了半月之久,几个街天下来,老百姓欢天喜地,无不称颂徐老板干了一件利民的大好事。
昨天,逢仁和镇赶街,小寨溜过去了很多人,来来回回比较顺利。下午5点,赶街欲回小寨的老乡有100多人滞留在金沙江边,上溜时互相推搡争抢,溜斗满满当当载着27人过江。5点11分,溜斗溜至江心时,左侧一股吊索突然断了,溜猛地向左倾覆,斗上的人猝不及防,当时就将18个人倒入江中。
金沙江两岸的老百姓大声喊叫起来:“翻溜了,小心!翻溜了,小心!”
一些人大声疾呼:“把斗朝右边扳!”
……
一个姓洪的姑娘,溜斗绊了衣服,最后一个被抛出斗去。她两脚悬空,双手紧抓溜斗左侧的吊索。斗上的幸存者奋力扳着溜斗,溜斗晃晃悠悠地在江中缓缓滑行。坠在斗底的那个女子身子晃荡着,像打秋千一样,惊险极了。
两岸的老百姓齐声呐喊:“抓住,千万不要放手。”
溜斗上的幸存者大喊:“紧紧抓住,不要松手,我们过来拉你!”
有3个人朝溜斗左边爬去,靠前那人的一双手抓住了姑娘的衣领。另一人紧紧抱住那人的腰。还有一人拖那人的脚。他们使不上力,斗上诸人只能干着急。姑娘不敢轻易放手,溜斗忽左忽右晃荡,斗上的人随时都有全部倒入金沙江中的危险,情况十分危急……两岸的农民不断呐喊:“用力拉!用力拉!力气使大点!”
斗上靠左那人听到岸上的叫喊,双手抓住姑娘衣襟,使力向上提拉,企图把她提起来,提起一小截,又掉下去;又提起一小截,又掉下去。姑娘仍然双手紧紧抓住吊索,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不停。斗上那人再次发力,事与愿违,由于用力过猛,溜斗失去了平衡,猛然朝着左边晃动倾斜。斗上的人被吓蒙了,一个个脸色苍白,惊叫起来,下意识用手朝右扳动溜斗。可怜的姑娘脸色惨白,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双眼紧闭,大叫一声,抓着吊索的双手松开了,急速坠落江中……两岸群众一齐惊呼。
几秒钟以后,姑娘从水中冒了出来,用手甩了两把。老百姓齐声惊呼,高喊着:“加油!”
喊声未落,姑娘又被卷入波涛。此后,再没有见她现身——农村姑娘就这样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斗上的人,脸被吓得煞白。提姑娘衣襟那人,如不是有人紧紧抱腰拖脚,肯定被姑娘拖入江中了。
几分钟后,溜斗缓缓滑到溜墩,斗上的人得救了,他们很是庆幸——一脚踏进阎王殿,又被撵了回来。
两岸群众一片欢呼。
溜斗上27人,坠落江中19人,8人在惊骇中幸存下来。
50岁上下、中等个子的海霄,人精瘦,好皱眉。他给尉越涧的印象相当不错——干事风风火火,对小寨乡情了如指掌,特别是用心记录了小寨多年的气候情况,被人誉为“小寨活字典”。
他群众语言娴熟,把翻溜经过叙述得绘声绘色。
甄化杲问:“这姑娘挺有毅力,她在斗上吊了多长时间?”
老海说:“大概有两三分钟吧。”
甄化杲说:“再坚持一下,也许有生的希望。”
尉越涧说:“求生是本能使然,但人有极限。”
老海说:“书记、县长,斗上的人尽力了。她即便当时不掉下去,也等不到溜斗滑到岸,那就要粉身碎骨。”
尉越涧说:“她是哪里人?尸体找着没有?”
老海说:“这个姑娘是千山乡苦寨子村的人,尸体现在还没找到,我们已经通知了千山乡。”
尉越涧递了一支龙泉烟给老海,问:“她怎会来小寨坐溜?”
年轻乡长向民说:“听说这姑娘要结婚了,是来走亲戚的。”
尉越涧问:“老海,溜一次,收多少钱?”
海霄说:“5毛,农民能够承受。”
尉越涧问:“老板建这个索道,要投多少钱?你们乡政府批过没有?”
向民说:“书记、县长,我们乡政府没批过。”
老海说:“开溜前,老板请乡上领导过第一次溜,还请吃饭,我和向乡长都没去。不晓得他花了多少钱。”
甄化杲问:“你们干没干涉过?”
“县长,老板是仁和那边的人,建造索道的各种手续,是那边批的。老百姓都说方便,都拍手欢迎,我们从来就没想到该我们管。”乡党委书记面有难色,双手一摊说。
尉越涧说:“南宁县有啥反应?仁和镇是否配合你们的打捞救援工作?”
老海说:“昨晚,我们接到农民报告后,立即开会研究,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组织附近几个社的农民进行打捞;二是马上电话通知仁和镇政府,请他们支持救援。听说他们派出几人到江边转了转,就回去了。溜上都是我们小寨这边的农民,没有他们仁和镇的人。”
“他妈的,那边的人滑得很。”甄化杲愤愤不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