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春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怕,沉住气,过一会儿,他们睡下后,你再悄悄离开。”
遇春失算了——这是一场蓄意的阴谋。
乡上的人在楼道里接上电线,安了500瓦的大灯泡,在乡党委书记门前,摆起方桌玩起扑克牌。不玩牌的人凑在旁边“抱膀子”。10来个人高声喧哗,故意不让他们的“班长”休息。
遇春和吴翠萍已知凶多吉少。吴翠萍坐在床上身子发抖,眼泪哗哗地流。遇春来回踱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楼道上的人兴致勃勃,出牌时嘭嘭敲击桌子,有人竟唱起歌来,好像在开联欢会。
遇春和吴翠萍在痛苦和惊惶中,熬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夜。
他们反复商讨,意见始终有分歧——吴翠萍说没脸见人了,是死是活都不管了,要从窗户跳下去;遇春几次拉着她劝导,说跳下去无济于事,人伤了事情却撂不脱。
拂晓,俩人意见终于统一了——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干脆面对现实吧。
遇春打开门,满面愧色,对乡上的人低声说:“我犯错误了,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同志们。”
众人用嘲笑的眼光盯着一乡之主,平日恭敬的面孔此时变得不屑。他们好奇地往屋里看,地下丢弃着无数烟头,屋中站着眼眶发黑、满脸泪痕的中学女教师。昔日这些亲切喊着“翠萍”的人,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吴翠萍。她实在受不了,发疯似的冲出屋子,冲出乡政府大门。
尉越涧问:“遇春这个人,是不是平时霸道,得罪的人太多?”
“也不是,这个人平日为人还算不错,不然,我也不会轻易与他绞起。”——“绞起”是金江方言,意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吴翠萍是为患难之交辩解呢——尉越涧想。
他问:“既然他为人好,为啥会有这么多人整他呢?”
吴翠萍说:“乡长殷贤与他有矛盾,所以领着人整他。”
尉越涧“哦”了一声。
他想:能怪别人整吗?你毕竟不懂政治,生活的磨难并没改变你的天真。你本有一条美好的人生之路,却被虚荣心毁了。干部作风不检点,又不避嫌,怎会不翻船?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当然要抓对手的政治问题;抓不了政治问题,抓经济问题;抓不了经济问题,抓男女作风问题;即使什么问题也没有,也要给你编故事。既然已经抓了个现行,别人当然要好好整治一番。
吴翠萍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殷贤太坏,我也没给他好果子吃!”
尉越涧睁大眼睛,继续听她讲述……
遇春出事后,县上指定殷贤主持兴冲乡工作,配合县委工作组审查遇春的问题。工作组到达之前,他叫人通知吴翠萍去他的宿舍——他以为吴翠萍是自己手掌心里攥着的一只蚂蚁,轻轻捏她一下就会躺下不动,丢去一根稻草都会抓住不放。
殷贤见着吴翠萍,盯着她一时没说话——她的眼眶留下了深深的泪痕,眼神露出祈求。
他的语调充满同情,似笑非笑地说:“翠萍,是遇春害了你,是他强迫你的。你这样说就能保住你的工作。”
吴翠萍没有开腔——顺着殷贤说,昧了良心;不按他的说,后果可想而知。
殷贤问:“你们是怎么扯上的。”
吴翠萍没有说话,仍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殷贤说:“小吴,你人还年轻,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又说,“只要你坦白,把一切说出来,组织是会考虑从宽处理的。”
殷贤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吴翠萍知道这个家伙不怀好意。她想:事情已经出了,说与不说都一样。这殷贤太可恶了,何不逗他一回,你害得羊儿吃不得草,我就整得牛儿犁不得田,就说:“殷乡长,如果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你真的保我吗?”
殷贤急不可耐地说:“放心,翠萍。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把所做的一切,详细给我说清楚,我会尽全力保你的。”
可恶!谁会相信狼不吃羊的鬼话,吴翠萍想。
她便半真半假地讲起故事来……
殷贤神情沉醉,一再要吴翠萍讲细点。竟要她说出遇春是如何干的。她想:火候到了。便默默无言地解开衬衣纽扣。
殷贤以为她已就范,说:“翠萍,你睡到床上去讲。”
吴翠萍抛了一个眼神,便倒在床上。殷贤的狼性终于暴露无遗,不及脱衣服就扑了上去……吴翠萍一时急了,忘了刚才的设计,突然大喊:“殷贤,烂流氓,畜牲。你不是人。”……于是,有人跑来敲门,殷贤只得开了门……事后,遇春被开除党籍调往他乡工作。吴翠萍向县委工作组反映了殷贤利用审查之机调戏她的情况,因证据不足,只贬职调出兴冲——上头有人罩着他。吴翠萍因在试用期犯男女作风错误,被开除团籍解雇回家。
……
尉越涧默默听着,脸绷得很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了杨富财为啥对吴翠萍会鄙夷不屑。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既同情又唾弃……吴翠萍没有察觉尉越涧的心理变化,继续娓娓地讲述……吴翠萍已几年没干农活,回家没几日手上就起了血泡,只好在家里煮饭喂猪。三个月后,肚子逐渐凸起来,父母愁眉不展,哥哥整日黑着脸,嫂子进出都要指桑骂槐——谁叫你吴翠萍坏了吴家门风呢!
吴翠萍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敢出门,不敢见人。她已错过引产的时机。她受不了乡亲的指指戳戳,只能在人后偷偷垂泪。
吴翠萍感到走投无路——粗茶淡饭难咽,煮饭喂猪难干,冷颜峻脸难看,恶语冷言难听,娃娃生下来没有父亲最难。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
去找一个怎么样的死法呢?吴翠萍动了一番脑筋——死在家里,爹妈必然哭得伤悲,不能给家人添麻烦;纵身跳下悬崖,万一死不了,落个残废不生不死,比眼前还糟糕!公安要来调查,死了不得安宁,不行!
最后,吴翠萍选择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死法。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走向牛江,爬上江边的一块巨石。眼见奔腾的牛江,耳闻哗哗的水声,她意识到生命将要终结……她没左顾右盼,双眼紧闭。两个身影浮现在眼前——一个英俊小伙子曾经热吻过自己,一个中年男人曾经和自己山盟海誓。她曾那样美好,曾被人深深爱过啊!
她睁眼凝望——天上蓝天白云,对岸层林尽染,脚下江水滔滔,世界多美好啊,却不再属于自己。
她的眼泪倾盆而下,老天怎会赐予我吴翠萍一个薄命!她犹豫起来,用手摸摸肚子——小生命啊,妈是死还是活?想到孩子出世后的困境,寄人篱下的情景,遭人白眼的痛苦,她又紧闭眼睛,心里默念——别了爹妈,忘了不孝之女吧;别了人间,来世再拥抱吧!
吴翠萍挪动身子,纵身一跳……
“我被人救了。”吴翠萍用手帕抹了一下眼睛。
“翠萍,你也许演绎了新版的《青春之歌》。”尉越涧说。
吴翠萍破涕一笑:“尉越涧,你又取笑了,我怎敢比林道静,她是女中豪杰,他也不是余永泽,余永泽毕竟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他是一个中年人,是鬼山煤矿的工人。”
尉越涧问:“这人怎会知你要寻短见,又怎会尾随着你呢?”
吴翠萍说:“这就是命,他哪时到了我的身后,我毫无察觉。后来他说,他当时在江边,见我的神态,就猜出来了,便悄悄地跟着我上了那块石头……”
尉越涧说:“奇了,翠萍。”
吴翠萍淡淡地说:“后来,我嫁给了他。”
“他贵姓?多大年纪了?”尉越涧问得不大得体——昨晚见到的那个中年人比她大得太多了。
吴翠萍说:“他叫张平,大我8岁,他媳妇刚死不久,丢下一个8岁的小姑娘。在江边,不知怎的,我们互相谈起了各自的遭遇。这命是人家给的,惺惺惜惺惺,我主动提出嫁他。我再没脸回娘家了。”
“太富有戏剧性了,就是一幕电视剧。”尉越涧笑了。
吴翠萍有些生气地说:“尉越涧,你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命好,当然不知别人命苦。我最初不想活,是绝望,当看到生命的希望,绝不会放过的。”
尉越涧点头,说:“你误会了。人生就是一出剧。感谢你讲的哲理,人的生命观,常常瞬息一变。”
吴翠萍说:“你又取笑了,我懂什么哲学,你我老同学,我得讲点实话。”
尉越涧问:“翠萍,你现在生活还好吧?”
“我老婆婆家就在兴冲街子附近的上河村。他爹死了多年了,家里是他妈操持。嫁过去几个月,我生了一个女孩。家头两个女孩子,我没分轻重,老婆婆也高兴。算老天爷有眼,过了一年生了一个儿子,他和他妈可高兴了,老婆婆对小孙子,像含在嘴里的糖。”吴翠萍显得自豪。
吴翠萍是超生户,却津津乐道生了宝贝儿子,尉越涧不好直接指责,只好说:“生儿生女都一样嘛。”
吴翠萍不以为然地说:“尉越涧,你打官腔了。农村人哪家不想人丁兴旺。招姑爷上门,闹架都软人一招啊!”
尉越涧沉默不语——她说得也不假,在农村家族小受欺负。
吴翠萍说:“我家张平,单位也因他超生给开除了。”
尉越涧说:“也好,夫妻团圆了。”
吴翠萍继续唠她家的情况:“现今呢,大姑娘嫁了,二姑娘刚上初一。盘田整地算他的,老婆婆做家务,我做缝纫。逢街天,我家两口子把缝纫机搬到街上,给人家缝缝补补,挣两个盐巴煤油钱不愁。”
尉越涧调侃地说:“你种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演《天仙配》嘛。”
“尉越涧,我看你变了,变得没了同情心。”吴翠萍声音很低,明显带着埋怨。
尉越涧收敛笑容,一时语塞,低头看着方桌。
“尉越涧,我们家在街上建房,为的是有个门面,找口饭吃,不想又被乡政府挖了。”
尉越涧没接她的话,不知她要提哪样问题。
吴翠萍嘴唇嚅动了好几下才说:“有个事,难说得出口。”
尉越涧说:“什么事?你尽管说。”
“在不为难的情况下,能不能给我找个事做?本来不想麻烦你,实在是没法了。”吴翠萍终于提出了要求。
“找个事做?”尉越涧感到很为难。你以为县委书记就可以说一不二,其实多少双眼睛盯着啊!
他说:“翠萍,不是我不讲友情,你没见乡政府外面墙上标语吗?”——标语是“一胎放环,二胎结扎,三胎又扎又罚”。
吴翠萍情绪有些失落,怔怔地看着他。
他又说:“你想想其他门路吧。”
吴翠萍盯着尉越涧默默无言。
尉越涧解释说:“翠萍,你的情况不好办,我出面给你安排工作,无论搞个哪样,人家都要说闲话,别人还要告状。”
吴翠萍不吭气,脸上充满失望、无奈、沮丧。
俩人相对无言。
尉越涧觉得不帮帮吴翠萍也不好,但在兴冲乡给她找事做影响也不好。他左右为难。
尉越涧沉思良久,终于心软了——人要讲原则,也要讲感情。以吴翠萍的聪明,做个优秀教师没问题。有好多犯错误的人时间长了问题都解决了,她过去犯的错误,她现在属超生人员,不然也许也能解决成了吃皇粮的人。再说,超生也不至于永不使用吧。代课教师属于临时工,读过中等师范的人安排代课,总不算违法乱纪吧。
他说:“这样好不好,这次我要到大河乡,可以给乡领导讲讲,能否让你到大河小学做代课老师。回县上后,我再给教育局杨局长打个招呼。你说好不好?”
吴翠萍说:“好!好!太好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