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调会结束后,尉越涧憋不住心中的烦闷,想给妻子打电话聊聊。
地方官员安装电话,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一种待遇。那时,在朝阳市,由于财政困难,还因观念滞后,对领导干部住宅安装电话控制很严。
尉越涧在关河时,县委书记、县长宿舍装有两部电话——内部机要电话和邮政电话。尉越涧是县委副书记,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家里只给装了一部内部机要电话。
不知是什么原因,金江县领导的家里都没安装电话。尉越涧到职后,指令县委办公室解决这个问题,但至今都没有安装起来。因此,尉越涧给家里通话,只能在书记办公室拨打。
当天散会后,尉越涧快步来到县委办公室,抓起机要电话就往家里打。机要通话要经过市委机要局转,市机要局的接线员说线路忙。他只好改用普通座机打到关河县委办公室,折腾了好几分钟,对方才把妻子叫来接电话。通话时,妻子讲了几句,似乎就不愿讲了。他的妻子向来低调,不愿在人前张扬。人多口杂,怎敢用公家电话多谈私人事情,双方都难以自由地诉说衷情。挂断电话后,尉越涧怅然若失……晚饭,尉越涧和甄化杲等为刘副市长等省市领导饯行。席间,人们似乎忘记了下午会议的纷争和不快。尉越涧极力压抑着不悦,谈笑风生,周旋于省市客人之间,频频举杯敬酒,主客都非常高兴。
他端着酒杯转到左处长座位处,主动做出友好的姿态:“左处长,刚才开会时,越涧言语冒犯,多有得罪,请原谅。”
“尉书记,大家都是为了公家的事,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嘛。”左处长举着酒杯从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来,脸上现出僵硬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倒不难听。
尉越涧说:“我敬佩处长一身正气和宽阔的胸怀。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喝一杯,再敬处长一杯。”
尉越涧仰脖喝下一杯,又由女服务员斟满一杯。
“有气质,年轻同志血气方刚,就是不一样。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就不敢逞强了。”左处长左手抬杯,右手拍拍县委书记的肩膀,腮部的肌肉抽动了两下。
尉越涧举杯与左处长的酒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晚上,尉越涧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布置救灾工作。回到宿舍后,已近深夜,身子极度疲劳,大脑却异常兴奋。下午与妻子通话言犹未尽,此时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提起笔来,一口气写了一封信,排解心中烦闷。
絮:
开会应酬,回屋已近深夜,思妻念子之情,油然而生。远在数百里之外,更思念你——我的娇妻;更思念晓通——我的爱子;更思念远在省城、关河、黄角的亲友。
今天,匆忙中与你通了电话,本应说一番温柔爱抚的话,由于场合的限制,很多到了嘴边的话,也不便说啊!当时我格外激动,显得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你的话寥寥数语,更显珍贵。我知道,你在关河县委办公室接电话,也不够方便。我知道,你有一腔委屈和怨气,我只能默默无言地领受;我知道,在你的心底,到底还是深藏着爱恋。回家后,你哭了吗?如果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闷在心里会更难过的。
我已有两月没回家了,家里抛下你及晓通,定是凄凄凉凉冷冷清清。结婚11载,我对你温情少了些,爱怜更不够,家庭的拖累,孩子的抚育都甩给了你。而今,组织的决定,仕途的诱惑,造成了夫妻天南地北。“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时此刻,我只能在胸中吟诵,在心底祝福;你能触摸到我的心吗?我告诉你,此时我的心狂跳不已。我的心在为我的爱妻跳动,我的心在为我的歉愧跳动。孤独时,倾诉是最好的良药,此时此刻,我的离情别意向谁倾诉?!将心比心,由我的孤独不难想到你的寂寞,此时此刻,你的寂寞靠谁抚慰?!工作有困难时,更想到你的难处,才理解“糟糠之妻”、“患难与共”、“举案齐眉”的真切,才感知“悔教夫婿觅封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离愁别绪。因此,意见也好,怨气也罢,一个负疚之人有什么理由不能理解和承受。我很对不住你,对妻,我是不称职的丈夫;对子,我是不负责任的父亲;对父母,我是不孝之子。今后,我总有机会报答你们,特别是我的娇妻。
近段时间,县里工作繁忙。说来令人见笑,37岁的人,竟觉心绪不佳,精力不济。前几天,从省城回到这里。运气不佳,我县境内小寨乡发生了溜斗倾覆,倒进金沙江达19人之多。此属重大事件,惊动省市大小官员云集金江。日夜奋战,身心俱疲,人累心更累,与上面来人,特别是与省里的人难免磕磕碰碰,难免受些窝囊气。身为县委书记,不得不站出来为基层干部说话,周旋于人,争辩于会,总算求得上面来人的理解体谅,须臾间化解了燃眉之急。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昨夜以来,全县又有大部分乡村发生罕见的低温冷涝灾害,有的地方还下了冰雹,人畜房屋遭受损失,灾情十分严重。人祸天灾,接踵而至,真是忧心如焚。到金江两月有余,几乎每天都有棘手难题,时时都有烦恼之忧。做官难时,拷问“古今将相在何方”,方知“无官一身轻”是至理名言。
絮,越涧既已出道为官,走上仕途,身心不再完全属于爱妻。眼见深山之中那些没穿裤子、脏脏的脸、黑黑的眼睛的失学孩子,耳听金沙江边痛失父兄妻儿的农民百姓的哀号呼叫,目睹农村基层干部日夜忙乎仍受不应有的批评指责的委屈模样,我不禁感觉到身上担子的沉重,意识到七品芝麻官的使命和责任,心中燃烧起团团浴血奋战的烈火。愚夫不敢奢求封妻荫子,不想出人头地,不争光宗耀祖,却万不敢与辖区子民虚与委蛇,被人民群众指戳责骂。惟有尽其不才之力,奋斗几年,干出点样子,以不负父母的养育之恩,不忘妻子的扶助之情,不负领导的栽培之意。知妻莫如夫,我深知定能得到你的支持和理解。在遥遥之关河的你,定会默默地为夫君祈祷祝福。为官一时,做人一世,我将适时寻解脱之策,愚事成业显之时,必是我夫妻团圆之日。
放假后,可尽快电话告知,设法接你们母子来金江。金江虽属贫困偏僻之地,县城却风景秀丽:满城高大挺拔的榕树像一把把巨伞供人们休闲纳凉,公路两旁一排排火红的木棉树刚刚卸下红妆;再过两三月,缅桂树花开绽放香满金江,凤尾树大放异彩一片鲜红,她们将以新姿迎接你们;还有环绕全城流淌的潺潺龙潭水沁人心脾,金沙江奔腾不息令人心旷神怡;而你的倩影将会点缀着这亚热带小县城的美丽。
7月省上要召开党代会,我们一家再上省城。今后事,见面再作商量。代问岳母、哥哥好,感谢他们的帮助。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我,遥祝他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吻你
涧
5月11日零点
尉越涧游龙起蛇,挥洒柔情;放下笔,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人的一生,事业、爱情、家庭、名利,是命中注定,还是奋力而为?前者是宿命论,后者是唯物论?前者使人悲观失望,消极无为;后者使人乐观向上,催人奋进?尉越涧读的书不少,参加过批判唯心论、天命观的活动。他反复咀嚼书本上的阐述,思考尘世间的人事,形成既不完全否定前者,又不完全赞成后者的理性思维。他认为人的命运,既不能归结为先天注定,又非全凭强力所能——为什么有的人,生于诗礼簪缨之族,长在大富大贵之家,有龙凤之脉,却落了个末世不孝子孙,应了“富不过三代”的说法?为什么有的人,行色匆匆,忙忙碌碌,虽奋力战天斗地,却总是运交华盖,难突出重围,到头来不过是“命中只有六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正可谓人生好比一场戏剧,好戏耶,苦戏耶,喜剧耶,悲剧耶,由多种因素促成。是偶然还是必然,很难说清。陶醉于自编自导自演,编排构思精巧,表演脱尽本色,历练成为性格演员,怎能够保证灯光音响不出故障;如果乐队乱了点子奏出杂音,又岂能完美谢幕;如果舞台场地出了差错,一场好端端的戏岂不要砸了台?只有天时、地利、机遇、环境、条件都青睐于你,而极其聪明、敏锐、洞察之人,紧抓不放,奋力而为,才能上演一出波澜壮阔的人生好戏。
尉越涧从农村出来又回到农村,只不过是转换了角色——由干体力活的农民变成从事脑力劳动的教师。
山村教师工作艰苦,尉越涧倒不在乎,比起农民来,教师算是乡村贵族;比起过去三年的知青生活,那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个血肉之躯,能不幻想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渴求释放爱情的机会,寻找纵论天下大事的场所,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偏僻的山村很难为年轻人编织一个美丽的青春梦想。
放学后,乡村学校学生离校人去楼空,寂静落寞。学校教师只留一男二女,两女皆为人妇,尉越涧视为大姐友好相处。残夜来临,尽闻虫鸣蛙叫之声。尉越涧长夜难眠,像许多年轻男子一样,饱尝着缺少红粉知己的寂寞之苦。
偏僻的乡村,小学教师是稀罕的文化人,这些人接触范围狭小,交流空间奇缺,纵有几许才华,谁人来识?所以,大多农村小学教师,娶农家女儿为妻,安家立业,来学校上课,回到家务农,成为名副其实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的劳动者,实惠地变成农村小康人家之主,成为当地受尊敬的人。
而尉越涧满腔抱负,绝无做上门女婿之念。
在朝阳师范进修那一年,尉越涧邂逅了吴翠萍,经历了难以忘怀的一段恋情。
然而,好景未能延续,机遇转瞬即逝。
1976年8月,尉越涧从朝阳师范学校中学教师进修班学习结束回到关河。当时,天真的他,判断自己即使不能安排在县上正规中学,也可以换换地点调配到乡镇完小附设初中班教书。不久,他的梦想便被无情的现实撕得粉碎。一起进修的学友,大多进了县属中学,或被安排在乡镇中心完小,他却毫无思想准备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去县教育局询问,教育局长的答复很简单:云康小学也要戴帽附设初中班,那里缺教师,当地干部群众需要你回去任教。其实,不笨不蠢的他非常清楚,这不过是堂而皇之的随便打发甚至贬斥的搪塞之词——如果想要重用你,无论如何也可以找出理由,帮你挪挪位子。这叫做思想政治工作——群众的要求,多么冠冕堂皇,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服从组织决定?
而此时,吴翠萍也音讯全无,如泥牛入海一般。
一切回到了从前,年轻的他非常愤懑……
周六下午和周日不上课,尉越涧或者回天星老家,或去黄角街上打油买米。那时,城镇居民每月供应一市斤猪肉,凭票到区食品组去购买。在那有票无市的岁月里,约一两个月时间,他必须裹入一次抢购猪肉的队伍里。没门路开后门的人们,使力靠拢黄角区食品组拥挤不堪的窗口,声嘶力竭地叫喊,争着把钞票递到卖肉人的手中,口中高喊着:“刘组长”、“王同志”、“我要肥肉”……屠户用得意的眼神,瞟一眼满脸大汗、大声喊叫的人群,并不急着收钱,手起刀落,准极了,你要2斤,割下的肉至多2斤零5钱,然后,抬起头来,将肉甩向窗口,谁接住,谁付钱,就是谁的肉。尉越涧将买到的肥肉炼成熟油用于炒菜——清苦的日子,必须细水长流。
逢农户修房造屋,或有学生家长请去帮忙,其实是借机请老师解馋。尉越涧多不推辞,去干些稍轻的活儿——或搬运石头,或递递材料。晚饭,帮忙的人都能美美地吃到巴掌宽薄薄的一块肥肉。
1976年10月下旬的一天,云康大队的广播突然播出惊天动地的消息。踟蹰在学校球场的尉越涧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即刻飞身跑回宿舍打开收音机,播音员用清脆悦耳的声音抑扬顿挫地播送:北京百万人上街游行,热烈庆祝揪出王张江姚“四人帮”,坚决拥护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尉越涧极其亢奋。
他在朝阳师范学校进修时,曾在市中心的水塔,亲眼目睹群众悼念周总理、抨击江青一伙的激情场面。几天后,北京“四五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各地类似活动遭到镇压。从那时起,他开始反思“文革”,朦胧地预感中国政治将要发生重大变化。9月,他到黄角参加毛泽东追悼大会后,广播报纸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他的思想陷入茫然。
那些日子,彷徨的尉越涧回忆往事反复思考。
1971年10月,从寨子生产队背着粮食回家的路上,被拦往大队听大队党支部书记传达“9·13事件”。他当时惊呆了——诧异林彪怎么从“亲密战友、接班人”变成了“野心家、阴谋家”。那年年底,他被招收为国家干部。1975年,Y省批判“划线站队”,自己被派到朝阳师范学习。现在,“四人帮”垮台,能否出现转机?他没有答案,只能等待。此时,他的愿望是盼望国家政治清明,量才用人,能到城里教书,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好教师。
尉越涧和吴翠萍的恋情终结后,非常痛苦郁闷。身在山村哪有爱神降临!热心人介绍的又不合适。他从心底发誓:终身伴侣定要比吴翠萍更漂亮更贤惠……1977年暑假,尉越涧回家度假。一天下午,妹妹领着一个身穿粉红色衬衣、楚楚动人的姑娘翩然进了家门。他不禁偷偷地打量着来客。此女身材适中,腰身纤细,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一双俊眼黑亮传神。
姑娘性格开朗——妹妹介绍尉越涧后,她冲他妩媚一笑,款款喊了一声“二哥”。
尉越涧心中窃喜——此乃我意中人也!
尉越涧后来向妹妹打听,得知少女芳名乔柳絮,家住本县黄角溪,是妹妹的同学,两人关系甚好,下乡两年,现在朝阳师范学校读书,比自己小4岁。
妹妹从哥哥的神态中看出他的心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二哥,你看乔柳絮咋样?看上了,做我嫂子好吗?”
尉越涧笑而不答……
当时,尉越涧深知自己的条件并不优越——乡村小学教师的地位仅高于农民和城镇无业居民。
况且,他还没有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
妹妹心知肚明,看出了哥哥的心思。
江青一伙垮台后,邓小平复出,恢复了高考,中国众多知识青年欣喜若狂。尉越涧跃跃欲试,苦读两个多月,参加高考,成绩名列前茅,成为数百进城赶考秀才中的佼佼者。因为招考政策优先录取知青,最终,关河县仅录取了一名女知青。他虽没能圆大学梦,却成了关河名人。
国家发生的重大政治变革,改变了尉越涧这个小人物的人生轨迹——好事接踵而来,1977年底,他被抽调到县文教口“揭批查‘四人帮’运动办公室”,迎来了教师生涯的又一次机遇。县城人多面广,自然有少女频传秋波,但他却不动声色——那个身穿粉红色衬衣、细腰身、鹅蛋脸的姑娘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