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尉越涧和杨富财似乎忘了昨夜的不愉快。起床后,他们兴致勃勃地去了烤烟育苗田。9点回到乡政府。县委书记准备起身前往青杉乡,在院里与乡上的人握手告别。
“尉越涧!”乡政府大门口传来女人的喊叫。
尉越涧大吃一惊——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竟有一个女人直呼自己的大名。
他感觉这声音急促、陌生,似曾相识。
这是谁呢?在这深山之中,难道还有自己的故交?……这些年来,随着尉越涧身份地位的变化,人们对他的称呼也随之变化。
在关河,长者和上级叫他越涧;同学朋友叫他尉越涧;族宗亲友按辈分称呼;同僚和下级先后叫他尉校长、尉主任、尉副书记——因为他当过党校校长、县委办公室主任和县委副书记。
更多的人叫他尉老师——他教过小学、中学、党校的学生。
他感觉叫老师亲切——老师是教化的使者。他一直以为,教师或许既是事业的起点,也是人生的终点。
到了金江,只有几个族中长辈叫他越涧。除此,从官场到民间当面都叫他尉书记,还没人直呼其名。最初,他感到不习惯。经过一个多月,他对“尉书记”的称呼,已经习惯顺耳——官场称呼体现了官本位社会的意识形态,人们陶醉于对最高官职的称呼,足见社会环境对人的灵魂的异化作用。
“尉越涧!”女人的喊声再次由远及近响起。
尉越涧扭头看去,见是一个身材高挑、外穿款式陈旧的灰色衣裳、内套黑色高领春秋衫、足踏一双白底青帮布鞋、约摸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站在乡政府大门口。她脸庞憔悴而不失清秀,双眼黑大而略显忧郁,黄色的发卡紧紧夹住一头浓密的头发,脑后挽起一个发髻。
尉越涧疑惑着,竭力从脑中搜索记忆。
院坝里的人大为惊讶。杨富财眼里含着鄙夷不屑。
“尉越涧,我是吴翠萍呀。”那女人说着,疾步走近吉普车旁的尉越涧。
尉越涧兴奋地说:“老同学,多年不见了,对不起。”
他们10多年没见过面了。尉越涧尘封的记忆终被开启。
尉越涧伸手握住她的手,这只手冰冷。许久吴翠萍忘了放手,尉越涧只好轻轻地挣脱,对杨富财说:“老杨,小吴是我朝阳师范的同学。”
“哦。”杨富财闪过惊疑的目光。
尉越涧说:“翠萍,今天我要到青杉去。”
“哦。”吴翠萍目光含着企盼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工作很忙。不过,能不能耽搁你一点时间,有事想给你说说。”
“行。”尉越润答应着,转脸对杨富财说,“老杨,我和小吴去你宿舍坐坐。”
杨富财面带愠色,不大情愿地点了下头。
老张把车子熄了火。
县委书记在金江县的深山沟里邂逅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这话还得从头说起……1975年9月,关河县云康小学教师尉越涧被选送到朝阳师范学校中学教师进修班学习。23岁的他英姿勃勃一表人才,他喜欢各种体育运动,尤爱篮球、乒乓球、象棋。他靠诚恳、爽朗、幽默,很快赢得了人缘。
当时,吴翠萍是同校数理班的学生,活泼开朗、热情奔放,是学校歌舞队和女子篮球队的成员,也喜欢体育活动,是“朝师”公认的一枝花。
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县份,在不同年级,年龄相差3岁,但志趣相近,常有接触机会,渐渐成了朋友。篮球比赛,互相捧场。每当尉越涧上篮投中两分,吴翠萍总是兴奋地拍手跳跃。每逢学校文艺演出,尉越涧必看无疑。吴翠萍的婀娜多姿引得他目不转睛;翩翩起舞的吴翠萍,不时向他抛来媚眼。
进修班的学生都是领工资的在职小学教师,与体育师范班一个食堂,伙食标准高一些,有一个炒菜、一个汤菜。其他班的学生在学校大食堂开伙,这些下乡、回乡知青的伙食极差,每餐都是陈仓包谷饭,只有一个放了少许“漂汤油”的混合菜,多为胡萝卜、洋芋、莲花白等,连汤带水不干不稀。尉越涧与吴翠萍等几人常常一起“打平伙”。他们在一起谈古论今,无所不侃,兴高采烈,甚是欢快。有时,几个青春男女凑些粮票,去街上换些红豆、酸菜、豆腐、凉粉来改善生活。他们或许都在暗恋某个意中人,但谁也没有开口说穿。
1975年冬天,朝阳地委决定在农村开展路线教育运动,从朝阳师范学校抽调了部分师生参加这项工作。真是天赐良机,有情人终有缘分,尉越涧和吴翠萍恰好分在南坡大队工作组。
毛泽东说:“小生产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大批地产生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时期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路线教育运动的任务就是根据这些最高最新指示,对农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狠刹资本主义歪风;清工查账,处理干部的经济问题。
工作队下乡实行“三同”,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下生产队,本应到农民家里交钱吃饭,可是,生产队干部不欢迎工作队,农民也不喊工作队员到家里吃饭,办完事开完会,工作队员总是被撂在一边没人理睬。“三同”根本落实不下去。农民认为工作队割资本主义尾巴是胡搞——卖点粮食是资本主义、磨点豆腐卖是资本主义、舍不得吃的火腿拿去卖是资本主义,农民总要卖点东西,换点盐巴煤油钱哪。
农民心里想,你们工作队不叫我们好好地活,我们难道还要煮饭服侍你们不成?
工作队只得自己办食堂,下队办完事,回大队吃饭。工作队员人人轮流做炊事员,轮流买菜煮饭。
天下最馋的人是学生。小伙子们一个个都是吃“涨饭”的,靠国家定量供应的25斤粮食,自然吃不饱。工作组的伙食没有多大油水,每顿定量下锅,平均分饭,吃得饱吃不饱都是这点儿。
工作组长冥思苦想煞费苦心,终于想出一个撑饱肚子的办法——既然粮食不够吃,磨的包谷面不要筛糠,连糠皮一起蒸了吃。
工作组长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前不久,省委副书记鲁孚视察了朝阳市场,看到丰富的物资,愤慨地斥责朝阳是共产党领导国民党市场。工作组长说:如果我们去市场买粮食,就意味着工作组支持搞资本主义。咱们是来教育农民的,就要有一个好样子,大家艰苦点不要紧,就算忆苦思甜吧。
工作队员吃了几顿没筛糠皮的包谷饭,实在咽不下去,肚子更饿。他们串通商量,一起向组长提出建议:包谷饭不够吃,也不能吃糠皮。不够吃,何不添些洋芋?
洋芋也是粮食,买洋芋,算不算资本主义?工作组长不敢轻易表态。
南坡大队党支部书记出来解围了,他说:“这洋芋呢,按政策既可以算做杂粮,也可以算做蔬菜,买卖蔬菜应该不算资本主义。”
工作组长还是沉默不语,怕大队干部给他下套。
大队书记又提出建议:“不要到市场上去买,要买农民下窖的洋芋。但下窖洋芋有的已冻坏,群众拿它当喂猪的饲料,不晓得你们要不要?”
工作队员说要。心里想:总比吃带糠皮的包谷饭强。
工作组长只好同意。
朝阳的冬天十分寒冷,夜间气温常常在零度以下,清晨屋檐上水沟边常常结着冰。
尉越涧畏惧两件事。
一是怕挑水。轮到自己挑水,要跑一里以上,北风呼呼地刮,脸上好似刀子在轻轻地割。水井边还需排队打轮子,僵脚冻手地等20来分钟。水井有好几米深,农民放下水桶,轻轻摆弄桶索,“扑通”一下,水就打起来了。自己不会使巧力,水桶放下去,却很难打起水来。一次,用力过猛,桶底被冲脱了,惹着几个小姑娘嘿嘿地笑,实在是狼狈。
二是怕开会。生产队开会,通知晚上8点开,农民却姗姗来迟,时常是11点都开不起来。开会在生产队的保管室,屋子不通气。为了取暖,用玉米秆子做燃料,燃烧的火堆冒着浓烟,穿堂风刮向哪方,坐哪方的人就被呛得眼泪涟涟。农民了解风向,迎风的一边,通常留给工作队员——你们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只好让你们吃苦倒霉。开会要读文件、发表讲话、斗争人,农民偏要叽叽喳喳,工作队员尽管一再提高声音,还是被嘈杂声淹没。农民积极分子发言,拉拉杂杂啰啰嗦嗦,讲了半天不知所云,斗争对象常常被逗笑了。散会已是半夜,回转的路上,北风呼啸,所过村寨,狂吠的狗群不断追逐攻击工作队员,好像要为它们的主人出一口恶气。尉越涧等人挥舞棍子且战且退,常常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吴翠萍比较幸运——工作组里只有两位女性,工作组长一般不安排她们晚上下去。她们也不好意思早早睡觉,常常坐到深夜,等到尉越涧他们回来,大家聊聊天、诉诉苦后再睡。
漫漫长夜,寒气袭人。尉越涧的被子单薄,时常被冻醒,睁眼想着心事……一个特别寒冷的日子。经过通夜大雪,清晨的田野已一片白茫茫。果园里,苹果树梨树的枝条变得晶莹剔透。农家的屋顶炊烟袅袅。几个农妇冒着细碎的雪花,挑着水桶晃荡在路上,嘴中呼出的缕缕热气,即刻化为白色的细微气流,很快在空中弥漫消散。雪中的道路,留下串串大大小小的脚印,顽皮的小孩儿,拾起地上的碎雪,捏成雪坨坨,嘻嘻哈哈兴致勃勃地打起雪仗。雪中的村寨动静和谐,描绘出一幅美丽的南国冬日图画。
上午9点,瑞雪稍停,太阳时隐时现地露出淡红色的头,像初愈的病妇,射出惨淡微弱的光芒。
担任工作组长的朝阳师范副校长,吆喝着他的学生们下队。他和学生的心情大不相同,一个学校的负责人,难有这样建功立业的机会,搞好路线教育工作,或许能得到地委的欣赏——谁会轻易放弃晋升的机遇?
学生们却没有这样深邃的思想,他们的心思很现实——雪为何停了呢?风雪交加就不用下村了,就能轻松轻松睡个好觉。他们一个个悻悻地不愿出门,终究还是不敢违抗领导,只得慵懒地踏雪而去。
这一天轮到吴翠萍煮饭,尉越涧买菜。
昨天,尉越涧动了一番脑筋,考虑如何利用这次机会与吴翠萍厮磨,搜索枯肠后,给组长鼓捣,说他有关河的同学在朝阳郊区红卫大队工作组,可以帮忙买到便宜的大白菜。组长动了心,同意他第二天去买菜。看着队友纷纷出了门,尉越涧挑着箩筐准备出门。跨出大门的瞬间,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恰好碰到吴翠萍火辣辣的目光,俩人像触电一般,四目炯炯,心旌荡漾,好似严冬里烧起一把火。
“快去快回,等着你。”吴翠萍含情脉脉,声音低微颤抖。
尉越涧默默点头,很不情愿地慢慢转身离去。
一路上,尉越涧无心流连雪中美景,迎着呼啸的北风,抖擞精神大步奔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红卫大队。同学领他到了菜园,称了50斤大白菜,装满两个箩筐。然后回到大队吃饭,这里的伙食比南坡好,桌上有清汤草鱼,尉越涧馋馋地吃了一顿。饭后,他归心似箭,恨不能马上奔回南坡,却被同学留下聊天。
“尉越涧,大雪天出来干这苦差,就要忙着回去。看你心急火燎的样子,是不是有哪个佳人等着你呀?”同学扮着鬼脸,语气揶揄。
“你这个家伙,开啥玩笑,我哪有此等艳福,张校长和组里的兄弟们在等菜下锅呢。”尉越涧脸上春意盎然。
同学说:“你不要瞒我,我看,在学校里,金江姓吴的那位姑娘对你有点意思哎。”
“看你说得美,人家不知看上谁呢,我一个乡村穷教师,她看得上吗?人家毕业后还不会找个当官的?”尉越涧禁不住神秘一笑。
“尉越涧,我看你们郎才女貌,倒是天生的一对。这次呀,天赐良机,你要抓紧喽,‘美女怕求夫’,多下点功夫缠嘛。”同学嬉皮笑脸地说。
同学又说:“老弟哟,老兄祝你交上桃花运。”
俩人一阵开怀大笑。
俩人毕竟经过文化大革命,当过下乡知青,有过几年的工作经历,他们说起路线教育,都对当前局势表现出担忧。临走时,经过组长同意,同学送了两条草鱼给尉越涧带走。
下午一点,尉越涧离开红卫大队,想快些回到南坡。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50斤的菜担子不算什么。他快速行走,脑子里盘旋着吴翠萍含情脉脉的模样。
脚下生风,脑中存念,意外之事发生了——途经城区小西门,尉越涧挑着箩筐跨过农民的菜摊时,箩筐晃了一下,不慎把摊子上的木甑子撞落在地。
一个50来岁戴着毡帽的农民站在菜摊旁,一把揪住尉越涧的衣服,大声说:“小伙子,咋个冒冒失失的哟?”
“对不起,老大爹。”尉越涧一脸歉意。
“说声对不起就算啦?小伙子,咋个整?”老大爹不依不饶。
“你家说咋个整嘛?”——“你家”是朝阳人对人的尊称。尉越涧撇着生硬的朝阳腔,将挑着的担子放在地上。
“小伙子,我这甑子是卖的,你把它买了吧。”老者的腔调较高。
尉越涧一脸无可奈何,说:“老大爹,我买来做啥呀。”
“甑子嘛,买去蒸饭嘛。大雪天僵脚冷手的,我在这里站了两个多钟头了,为啥子哟,还不是来守这两文钱,你把甑子弄脏了,叫我卖给哪个?”老者仍然不依不饶。
“老大爹,我也不是有意的,给你洗洗好不好?”尉越涧满脸堆笑说。
“不行,洗?到哪里去洗?我是不是要守着你洗?洗出来也有印印。”老者大声地说。
“这样嘛,老大爹,给你5角钱,算我请你家帮忙洗干净,好不好?”尉越涧脸上笑容顿失,“你家”两字说得很重,一只手紧握扁担,一只手从衣服包包里掏出一张5角的票子递给老者。
见小伙子面红耳赤口气不好,老者想,甑子不过卖得块把钱,依小伙子的意思,丝毫无损就可收入5角钱,僵持下去也怕没啥好处,脸上马上露出笑脸,说:“小伙子,看你可怜兮兮的,今天算我让你好了,以后少冒失点。”
说罢收了尉越涧的钱,搁在毡帽头里。
此时已过下午两点,开始刮起北风,朵朵乌云快速聚拢,云层逐渐增厚,太阳躲躲闪闪,悄然消失在云彩里,终于失去了微弱的光芒。
“不好,要变天了!”尉越涧不由得暗叫了一声,将箩筐换了一只肩头。
过了几分钟,太阳又露出头,天空出现淡黄色,尉越涧以为天气转好,高兴起来。他不知道这叫“开雪眼”,是下大雪前的征兆。很快,日头又躲藏起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尉越涧奋力奔跑,身上沾满了雪花,雪花慢慢变成水浸透了衣服帽子,从脖子上流向躯体。他感觉浑身冰冷难受极了。他跑着,欲速则不达,他刚跑了一小段路,左脚突然滑了一下,身子仰面朝天,重重摔倒在地,一身衣服弄得稀脏。他支撑着坐起来,叹了口气,心想今天怎么了,真够晦气。
想到将与吴翠萍幽会,他又高兴起来,爬起来,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大白菜,一棵一棵地丢进箩筐,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回走。
将近下午4点,尉越涧回到南坡。地灶上,甑子里的包谷饭冒着热腾腾的气。坐在火炉边的吴翠萍,手里拿着书却心不在焉,样子猴急地盯着大门。她见尉越涧糊满泥浆地进了门,立即起身上前接住菜担子筐。
尉越涧见她眼里涌出泪花,站着默默无言。
吴翠萍颤声说:“走,赶快到屋里换换衣服。”
尉越涧跟着她,默默走进他的屋子。她帮他脱下外衣,脱去棉袄,却没拿床上的干净衣服给他换,手在他的衬衣纽扣上摸索,颤抖着一颗一颗地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