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想:乡党委书记也赞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说:“重男轻女的落后观念根深蒂固,农村尤其突出。我们不承认不行,这不是乡里的工作问题,但我们总是要做工作嘛。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是中央的大政方针,也是农民的迫切愿望。老杨啊,乡里对这个读书无用论,要向农民不遗余力地宣传它的危害性啊。农民娃娃读书不可能都做干部、吃皇粮啊。你们想想,你的劳务输出,不识字的,恐怕出去也难啊。如果农民家庭,一户有一个初中生,再学些适用农业科技知识,就是科学种田的能手,或许是有一技之长的乡土人才,这户人家的光景肯定好一些吧。办学条件问题,我们县穷,拿不出多少钱,说配套也是假的,但省市有一大笔钱支持基础教育,你们跑跑县教育局,多争取他们支持。还要发动群众投工投劳,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嘛,多年坚持不懈,还愁办学条件不能改变吗?”
看见杨富财和小文副乡长听得聚精会神,尉越涧深知自己是在鼓劲,真正落实并不容易。
杨富财说:“尉书记,你的指示很重要。过去下村我也给农民宣传过,工作还是没做够,今后我们还要加强。县教育局那里,还请书记也给我们说一说。”
尉越涧说:“好的,老杨。你们乡群众缺粮有多大的面,怎样解决?”
杨富财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一脸自信地说:“我们乡共5112户,26358人;缺粮1713户,7264人,占总人口的27?郾5%。缺粮人口中,长年缺粮的不多,绝大多数是短缺两三个月。解决办法一是国家补助,县里拨出的第一批救济粮,春节前已下拨到户,听说马上就拨第二批,接得上小春,等到挖洋芋没问题。一些农户吃旧还新,亲戚间互相周转调剂,新粮出来后再还。”
尉越涧满意地笑了,端起酒碗说:“老杨,我敬你,敬你作风深入,情况一清二楚。我们的基层干部,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俩人碰杯喝酒,杨富财略有醉意的脸露出得意的神情。
尉越涧说:“老杨,我在离乡上几公里的一个地方,看了一户农民,男人外出找吃的去了,女人带着3个小孩儿在家。这家人穷得无底,家里头啥也没有。这家人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尉越涧先没说出这家人的姓,他是想考查杨富财的工作作风。
“离乡上几公里,一个女人带3个娃娃。”杨富财挠着头说,“是不是干堡堡上公路坎脚那一家?”
尉越涧说:“应该是吧。”
杨富财说:“这家姓光,男人叫光迈祖。”
杨富财非常准确地说出这家人姓甚名啥,尉越涧越加满意,佩服他作风深入,是个明白人。
杨富财眼光有些狡黠,说:“尉书记,这家人勤快得很。”
尉越涧惊异地问:“这家人很勤快?”——他感到奇怪,既然勤劳,怎么会没饭吃?
小文笑着没讲话。
杨富财样子仍很狡黠,说:“这家两口子,一年只有三天不上坡。”
尉越涧更加惊讶,这与自己看到的完全两样啊。
杨富财说:“他家啊,一是太阳天不上坡;二是下雨天不上坡;三是阴阴天不上坡。”
尉越涧这才发现被杨富财的幽默捉弄了,哈哈笑了起来,手指着他说:“老杨啊,你老哥子的名堂多得很哪。”
杨富财说:“光迈祖不好好盘庄稼,那个社只有几户缺口粮,别人都有饭吃,就数他姓光的穷得叮当响。”
尉越涧问:“乡上给他家解决点救济粮没有?”
杨富财说:“往年解决过。这家男人太,不理事没出息。你给他解决点,他拿去换酒喝,这两年没给了。他家属超生户,工作组进村,听到点风风,就躲起不做手术,上面规定这种人家不能给救济。”
尉越涧脸色阴下来,说:“老杨,你们这种做法不对,无论如何不能饿死人!如果饿死了人,你我都负不起这个责!”
杨富财不开腔,脸也阴了,心里犯着嘀咕——上头实行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完不成工作指标要处理我们;又要求不准饿死一个人,饿死人要处理我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叫我们难做人啊!
尉越涧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着,也在沉思:作为天下第一难事,上面要求必须完成计划生育工作指标,完不成的一票否决末位淘汰。为此,乡村与少数农民尖锐对立矛盾突出。对“钉子户”基层拉牛拉马拆房背粮的极端事时有发生。这类违法之事,不闹出大乱子,上面也塌些眼睛皮;捅出大娄子的,被追究责任自认倒霉。处理这类事难以两全,但必须谨慎,完成计生任务与饿死人相比,绝不能出现后者。乡村干部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对他们应当批评,但仍要尽量保护。把下面惹毛了,谁给你卖命出力?
他递烟给杨富财——意在主动打破沉默。
杨富财摆手说:“尉书记,纸烟不过瘾,我裹叶子烟。”
尉越涧往办公桌一瞥,有一把叶子烟秆和一个烟丝盒。
尉越涧将烟硬塞到杨富财的手里,说:“叶子烟是粗粮,香烟是细粮。换个口味,吃点大米饭吧。”
杨富财笑笑,接过烟来,要给尉越涧打火。
尉越涧抓过打火机,对他说:“老杨,你年纪大,让你点烟,折我的寿啊。”——按常理,年纪悬殊15岁以上便算隔了代,尉越涧认为他应该是长辈,怎能让他点火。
杨富财说:“哪里,应该为领导服务。”
尉越涧点燃杨富财衔在嘴里的龙泉烟,又自己点燃抽了两口。
杨富财说:“尉书记,我还有两个政策问题要请示。”
“好啊。”尉越涧笑嘻嘻地答应着。
杨富财说:“土地承包了多年,农村人口变化大,儿子多的家,媳妇娶过来,生了娃娃,添人没添土地。有的嫁了姑娘,人口就少了;有些人家,娃娃读书狠,出去工作了;这些减人没减土地,土地富足。有些人少地多的人家拿地来租给别人种,收一些粮食,有的干脆收钱,不知合不合政策?不少群众有意见,要求调整土地。尉书记,你说调整这事干得干不得?”
尉越涧问:“这种要求有多大个面?”
杨富财说:“人多地少的农户要求非常强烈。”
尉越涧说:“老杨,这事儿得十分慎重,不能轻举妄动。注意到这个问题,动脑筋思考当然不错,但是,人多地少的想调整土地,人少地多的能同意吗?老杨啊,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到手的土地又叫他拿出来,恐怕要拼老命啊!”
尉越涧想起了往事。
1982年夏天,他参加生产责任制扫尾工作,去地里处理遗留土地,没占到便宜的农民差点出手打他。
1986年冬天,他任黄角乡整党工作组组长,有人来反映,为争土地,双方争执不下,打得头破血流。他觉得问题严重,到队里调研,一家一户串门子,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些人说队长利用权力,承包土地时,把栽有柑橘的地分给亲戚,要求重新调整土地。一些说,承包书家家户户都签了字画了押的,当时,他们分的都是好田肥地,瘦壳壳地我们要了,地头的柑橘都是幼苗,我们多年精心管护,如今到了盛果期,卖得着钱了,他们就害了红眼病。想调整,没门!我们坚决不答应重新划地!
尉越涧当时觉得此事复杂棘手涉及重大政策问题,速将情况报到县上,县上没作明确答复,此事就不了了之……杨富财提出调整土地,他认为不能允口同意。
他说:“农民租地获取收益问题,上级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我们就糊涂一点吧。”
老杨的新招被否定了,沉默地端起碗喝酒。
尉越涧鼓励说:“老杨,有啥想法都说说嘛。”
老杨说:“尉书记,上一个月,省畜牧局的人到我乡调研,说我乡羊的存栏数下降很猛,已由20000多只下降到5000多只,减少了农民收入,把我们狠狠批评了一顿,让我们写出检查,订出计划,恢复到原来的水平。我乡羊只减少是有缘故的,这两年搞长防水保工程,实施封山育林,山刚刚绿一点,就不准山羊进入山林,因为山羊毁坏山林,严重破坏生态。山羊没有了草山,自然要减少。”
文副乡长说:“省上的人说得吓人,说我们乡的告状信像雪片一样多,你乡政府不准农民进山放羊,人家减少收入没活路,不仅是经济问题,而且也是政治问题。”
尉越涧心里很不满——省上这些人以钦差大臣自居,动辄上纲上线,随便叫乡上写检查。
他说:“山羊少了,收入少了,农民自然有意见。封山育林恢复生态,也是长远之计,两者都要兼顾。老杨啊,你的羊下得可厉害呀,我毛算下来,至少也要减少几十万收入。有啥法子弥补呢,要给减少收入的农民找点门路呀!”
杨富财说:“尉书记,门路不成问题,我乡农民出去打工的不少,这点损失可以补起来。”
尉越涧问:“都出去干些什么呢?”
杨富财说:“一些去了省城——朝阳,在工厂里做工;一些小姑娘去了城里,给人家当保姆,我们兴冲的小姑娘生得干净又乖,人家喜欢要;不少人在临江镇给当地人栽甘蔗盘田地;有憨力气的,给人家修房子打墙、运材料;还有一些人去了外县,给煤矿老板挖煤炭。一年下来,找回几十万元钱不成问题。”
尉越涧赞许地说:“不错嘛。”
杨富财皱起眉头,说:“尉书记,我们担心省上来找麻烦。”
“你又没犯错误,怕哪样?为了农民的长远利益,坚决顶住。他们拿得掉你的乌纱帽?”尉越涧话音铿锵,手中筷子啪地丢到桌子上。
杨富财听出尉越涧话里的潜台词——你不用担心,你的帽子是县委管的。
他端起酒碗说:“书记这样说,我们的腰杆子硬了。”
尉越涧的碗迎着杨富财的碗碰了一下,说:“老杨,你们对县里有些什么意见,也可以说说嘛。”
老杨已有醉意——除了先喝的,尉越涧见他又喝了一碗半酒。
他双眼迷糊,眩乎乎地说:“尉书记,要说意见嘛,我提一条,希望县上少吹,不要把金江县这顶贫困的帽子吹脱。”
尉越涧微微点了一下头——杨富财说了实话,摘了贫困县的帽子,等于断掉奶,补助资金自然少了。
杨富财说:“1958年搞大跃进,我才20来岁。当时上级来检查,我们区委书记说我区小麦亩产600斤,我们都脸红耳烧,认为他是瞎吹。嗨,上面说他右倾,小麦产量才600斤,肯定是工作没做好,不依不饶,晚上开会斗争,让他站凳子,戴高帽子。”
尉越涧说:“那时很‘左’,不少干部被迫吹牛,还要会吹,吹不圆要吃亏。现在吹不管用了。”
杨富财说:“还有一条,领导少摆官架子。去年,县上一个领导下来,一进这门,看我与人下棋,很不高兴,丧脸说:‘一下来就见你们喝酒。’后来,我们炒了几个菜,他也喝了酒。我这心里头一直不高兴。在乡里工作,苦了累了,喝点酒,下盘棋,咋啦?”
尉越涧问:“是哪个领导?”
杨富财没有答话——他怎会说出是谁呢。
尉越涧也没再问,这些事最好糊涂一点。
小文说:“农民也恨这假正经。前几年,乡里一个干部下去调查缺粮情况,回来说在这家吃到米饭吃了肉,这家不缺粮,不能给救济粮。这话传出去了,从此,他下乡找饭吃就难喽,人家说:‘我家没米没肉,你到别家去吧。’背后指着他的背脊骂:‘这个狗日的不服尊敬。’”
老杨憎恨地说:“后来我了解过,人家是尊敬他,米和肉都是借的,吃人又糟人,老百姓最恨这种人。”
这时,坝子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叫骂声:“杨富财,老狗日的,还老娘家房子来。”
文副乡长马上起身出去。
尉越涧问:“老杨,这女人为什么骂你?”
“她家在街头建房,没经批准,又占红线。几次打招呼不听,强行修建,已经修了一半。一条街的人都盯着,如果乡政府不管,好多人都要跟着干。乡里研究,要坚决制止下来。这个婆娘有点恶,乡上哪个都不敢去。今天,我领着人去挖了。这下吵到乡政府来了。”杨富财本已醉了,此时气得脸都歪了。
稍会儿,一个老女人在前,小文和乡民政助理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后,推推搡搡进了门。
这女人看上去有60来岁,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她看了一眼桌上,骂道:“杨富财,老狗日的,你挖老娘家房子。你吃得安逸,老娘今天给你掀了。”
尉越涧以为她仅说说而已。
乡民政助理员劝说:“有话好好说,不要骂人。”
女人嘴里骂了两句脏话,突然动手掀桌子。“咣啷”一声,桌子偏了,杨富财一把将桌子抓住,尉越涧被菜汤酒水泼了一身。小文、乡民政助理员和中年男子赶紧拉住那婆娘。女人嘴里仍在不干不净骂着。
杨富财眼睛血红,像要喷出火来,霍地站了起来,双手发抖,撸着衣袖。
尉越涧赶紧拉了他的裤子,对老女人说:“大妈,有啥好好说嘛,大家都讲点道理好不好。”
老女人骂道:“你是哪点钻出来的,还说我不讲理,关你相干。”
尉越涧吼了起来:“小王,小文,她不讲理,侮辱乡领导,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带到派出所去解决。”
王秘书和文副乡长、民政助理员一起把老婆娘连拉带拖弄出了门。中年男子愁着脸,一声未吭地跟了出去。女人嘴里仍然骂骂咧咧。
尉越涧说:“老杨,让派出所杀杀她的嚣张气焰就行了。过一会儿,把她放了。她辱骂人违法,叫小文他们教育她,告诫她今后不准来乡政府吵闹骂人,再来乱闹,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严处。”
见杨富财仍气呼呼的,尉越涧说:“老杨呀,你也消消气,如果关着不放,我俩可要落个非法拘禁的罪名呀。”他递烟给杨富财,杨富财勉强接了。没想到好好的气氛,被这老女人搅了。当晚,尉越涧睡在杨富财散发着酒气烟气汗气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