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兴平十六年,初冬。
卢龙朱滔不顾皇命,兴兵攻打范阳。各地藩镇中立观望。
初雪,一片一片,纤若尘微,晶莹剔透,落地即化。
皇帝赵煦站在宫城上,眺望京城,鼻头已经冻得红红的,却没有一丝想走的意思。
“圣上果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夏永华矮着身子,笑眯眯。
皇帝伸出手,托住一片雪花,看它在自己手中化成水:“夏伴伴,你说为什么雪明知道自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还这般前扑后继地落下来?”
夏永华楞了一下,皇帝竟然也学那酸腐文人伤春悲秋了,当下不敢不回,迟疑地说:“想是这雪也同飞蛾般,都是痴物。”
皇帝翘起唇角,让人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突地一哆嗦,“因为雪不得已。老天让它死,它还有什么别的下场么?”皇帝说着看向夏永华,缓缓地用淡漠的口气说:“朕,是天子。代天牧民,这天下万民也只有朕才可以决定他的下场。不知夏公公,以为如何?”
夏永华心中一凛,自己撤换南军将领崔浩的隐情被皇帝知道了?当下扑通一声跪下,口里叫着死罪。
皇帝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心腹,从小就是他一直陪着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到现在自己倚重他除政敌,控制外朝,挑拨外藩。但是,他的确知道的太多,拥有的特权太多。甚至在京畿为数不多的军队里都有势力。这是皇帝不能容忍的。
夏永华在地上趴了好久都不曾听见皇帝叫他起身的命令,心里越来越冷。突然哭了起来,甚至越哭越伤心,却是很小声,像是呜咽。
皇帝看他哭的可怜,思绪一下子回到十多年前的初冬,当时天也是这么湿这么冷,自己嫌御膳房送来的饭又冷又馊,不肯吃。当时就是这个老太监抱着自己哭,也是哭得这般伤心,这般可怜,这般小心。怕被小太监告诉卢太后,说自己骄奢难养。
“夏伴伴,你起来吧。”皇帝声音里有些僵硬,“以后做事不可再这般妄为,这次朕可以饶了你,但下次,你就不要来见朕了。”
夏永华看着皇帝已经成了树形的身影消失在宫城的拐角,忽明忽暗的光仿佛是枯叶下的岁月似的,提醒自己,皇帝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这个老太监了。“皇上,老奴要对不住你了。这都是你逼我的!”夏永华默默地说,垂老的手握成拳。
幽州,慈城。
月明星稀,华灯繁繁。
李兮言简直不敢相信,卢宴植竟然带着她私奔!过了河东,穿过京畿,逛过花市,走过灯会,登过高山,涉过溪流······
推开雕花的窗,正巧看到对面的卢宴植也推窗看过来,对自己慵懒一笑,鸟语花香。
李兮言顿时心跳又不稳,眼前一阵晕眩。
“兮言,榷场快开了,快点喔。”卢宴植一身白衣风姿神俊,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微笑。
李兮言捂着狂跳的心脏,将手伸给他握。这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吗?就像上初中的时候,自己想象中的天使,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
卢宴植轻笑她的花痴,拉着她顺着拥挤的人流,涌向那片开阔的市场。
“您不知道哇?咱朱大帅已经出发打范阳去了,都快半拉月啦。”一堆人聚集在茶馆,议论纷纷。
卢宴植听闻“范阳”,心中有些熟悉,便住步听里面的人乱侃。任李兮言在旁边的摊子上左右流连。
“呦,这范阳可不是好惹的,当年连先帝都给逼死了。咱大帅能赢吗?”
“您老说的都是老黄历了,范阳自从老国公死了,就一蹶不振。咱大帅也不是吃素的人。大概五五开能赢吧。”看来说话的是个政治觉悟特高的主。
“什么五五开?你们都不知道吧,范阳现在的辅国公病倒了。这下,大帅这次肯定旗开得胜!”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厮仿若因这个消息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而得意洋洋。
卢宴植的眉皱在了一起,自己为什么对范阳的消息如此敏感,总感觉很焦心?
“好不好看?”李兮言十分羡慕李兮仪在山上戴着珍珠发钗的端庄,没想到女直人卖的东珠如此剔透,如此便宜。
半饷没听见卢宴植的回答,一回头,发现卢宴植仍在茶馆门口。便赶忙去拉他,听闻里面对范阳的议论,心头狂跳,急急把莫名其妙的卢宴植拉出来。
“好······好不好看?”李兮言底气有些不足,走回那摊子,想转移卢宴植的主意。
卢宴植看了看,拔下她头上的珍珠钗,插上一支镂空繁复的紫金钗,上下打量她,啧啧称赞:“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是吗?”李兮言拿着镜子左照右照,也觉得比自己戴珠钗潮多了。没想到卢宴植的眼光还不错,只是挑的女朋友差了点,呸!干嘛自己损自己!李兮言打消念头。
“多少钱?”李兮言打定主意,不管多贵也要买下来。
货主是个女直人,用着卷舌音,操着蹩脚的汉语说:“刚刚这位大爷已经付过钱了,这只钗属于他的了。”伸手指向一旁穿着白狐皮裘的贵人。
李兮言本待指责对方不地道,买下别人看上的东西。没想到一看那人,愣住了。这个契丹贵族模样的潮男,不正是朱词那死鬼的铁哥们,附庸风雅的卢龙草包主簿么?
“小公爷,三小姐别来无恙啊。”卢龙主簿摇着扇子故作风雅。
卢宴植若有所思,握住李兮言的手安抚下,向来人微微螓首:“原来是他乡遇故知啊。”
“既是故知,那么在下就不夺人所好了,这支钗还望三小姐笑纳。”卢龙主簿笑眯眯。
李兮言只觉恶寒,推辞。那卢龙主簿却坚持。两人推来推去,末了,卢龙主簿说道:“就当作在下为两位大婚送上的贺礼,再推辞莫不是嫌礼太薄了?”
李兮言只得收下,卢宴植听了这话奇怪地望着李兮言。李兮言当下不能跟他多解释,含糊其辞地跟卢龙主簿说了客气话,便拉着卢宴植往客栈跑。
“怎么了?刚刚那个契丹人跟咱们很熟吗?”卢宴植拍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李兮言的背。
“不是熟,”李兮言喘了口气,“还记着我跟你说你杀了人吧?刚刚那个草包才子就是那个人的手下!完了完了,当时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怀疑你,现在不会查案查到这里来了吧?!”李兮言说着,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我们还是快走吧,听说那死鬼的老爹已经找你爹算账了,要是你在被他们抓住,说什么也迟了。”
“那个契丹人穿的是郡王服色,难道我杀的是契丹大单于?!”卢宴植茫然,这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啊。契丹大单于连宫殿都不愿意住,一年四季到处找地方扎帐篷。哪是说刺杀就刺杀的。
“郡王?!”李兮言一惊,“他不是个小小的卢龙主簿么?怎么成了郡王?你会不会认错?”
“我肯定。”卢宴植问道:“我到底杀了谁?市场上的人说卢龙已经兴兵去打范阳,难道那个朱词真是我杀的?他叫我小公爷,我到底是谁?”
李兮言已知李兮仪接近卢宴植时,用的是未婚妻的名义,并没有告诉他,他们也同样是政治婚姻。这样,卢宴植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当自己是一般的富贵公子。李兮言看卢宴植焦急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有块千斤巨石。失忆前的卢宴植按那便宜大哥李宝俊的话说,就是要将造反进行到底的人。如果他回去了,那么自己······
“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卢宴植握住李兮言的手,慎重道。
“你是······范阳辅国公的小公爷卢宴植的,替身。”李兮言觉得自己的声音冷得出奇,“真的卢宴植失踪了,你代替了他,并且杀了朱词。你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
好看的桃花眼直直望向李兮言的眼底。
李兮言心虚地移开眸子,对不起,卢宴植,我保证,这辈子就骗你最后一次了。
卢宴植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直到李兮言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才微微一笑道:“我信你。”
李兮言放下了心,继续收拾行李,“我们还是快走吧。那个契丹人很有问题。”
卢宴植摇摇头,“不急,他要抓我们,刚刚已经动手了。我想他和卢龙那边的关系很难说,但应该不会动我们。契丹没必要讨好朱滔。”
李兮言奇怪地看着他。
卢宴植觉得她的眼神很怪,不自觉地捂住领口,紧张道:“你,你要干嘛?”
“你很像国际观察的专家哎。拜托你现在可是失忆嗳,就算不像小朋友那样天真,也别这么老谋深算好吗。弄得我好有压力,怕哪天被你卖了,还为你数钞票。”
卢宴植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