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在水月妙境里见过更密集的蛇群,要不真的会吓一跳,不过就算有打底,乍然看见这一幕,我不是不吃惊的:“我现在住的地方都是蛇?重华吸引过来的?”说不通啊,我和重华同居不是一两天了,从没见过一群蛇围着他跑。
道长淡淡地道:“这并非实景。”
“嗯?”我听不懂了。
“相姑娘,房东本来准备加你的房租,是吧?”
我点头,十分聪明地没问他怎么知道。
“那你知道他后来为什么没再找你吗?”
我摇头,但心里其实知道,多半和这些蛇有关。
“你上班去之后,他又上楼找那蛇妖谈了好几次,结果每次一走到楼梯口都看见无数的蛇。”
真没想到重华会干这种事情。我不禁失笑:“他吓坏了吧?”
“对。”道长点点头:“他现在都快以为自己疯了。”
见我没什么表示,道长面上露出些不悦之色:“相姑娘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我仔细想了想,郑重地答道:“我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问题。”
“相姑娘当真如此觉得?”
“房租的事情本就早就说好了,房东临时起了贪念方才想加租,重华用幻觉教训他,固然是恶作剧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件事情若是换成修行人来做,道长会觉得是小惩大诫。”我想了想,补充了个例子:“故事里头吕洞宾什么的不是经常做之类的事情么?”
“然而做这件事情的换成是个妖怪,道长便觉得是心术不正,这样,不公平。”
道长淡淡地道:“是是非非,本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道长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为什么还要说我和重华在一起不好呢?”
道长笑了:“看你的表情便知道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嗯?”
“我不通读心术,看不见人心,但我看得见相姑娘的神情分明是不开心的。”
“有吗?”我纳闷地往前走了一两步,走到河岸边往水里看去,水波随风微动,水中我的倒影亦摇晃不休,看不真切自己的表情。我是不开心的吗?
我摇摇头:“我并不觉得我有不开心。”
道长也不坚持:“相姑娘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我年长你许多,还一直对小辈的私事喋喋不休,让相姑娘见笑了。”
“道长还没放弃撮合我和束晟继的念头么?”我真是不明白了。
“他是你的有缘人。”
我笑了:“道长从何得知?莫不成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牵连着我与他?还是说,道长潜进月老祠偷看了姻缘簿?”我摇摇头,道:“齐天大圣一笔勾去生死簿上许多名字,我想这姻缘簿也不是一定的吧?”
道长望了我一眼:“相姑娘用的这个典故可不是什么吉祥的好事。”
那是。孙悟空篡改生死簿,阎罗王向玉帝投诉,于是十万天兵天将攻打花果山,孙悟空最终败于如来的一根手指,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五百年间,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们过的总不会是好日子。
风吹动河边的竹林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绚烂的紫红色,游船归了岸,人们三三两两地行上石阶,渐渐走远,只余下谈笑声在水边回荡。说来也巧,上一次我也和道长一起看了太阳下山。
道长坐在大石上望向天边:“相姑娘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存在?我的意思是说,怀疑自己为何会生于这世间?”
我轻笑一声道:“从我懂事起,一天至少要想三四回。不过,我还真没想过,我不是人。孔……有个妖怪对我说,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是神之子,可我不明白神之子到底是什么。”
“先天宗的密卷里,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位最初也是最强大的神灵,以自己的形象为蓝本造了一个新的生命,其他神灵觉得有趣,纷纷效法,造出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生命,这些生命大部分都很脆弱,其中有一种,叫做人的生物,生命力最为顽强,他们不是力量最大的也不是速度最快的甚至不是繁殖力最旺盛的,却是最为稳定而坚韧的,其他形式的生命渐渐消亡了,唯有人活了下来。”
还好我是写小说的,比这更扯的故事也不是没写过,听到这番话倒也不怎么晕菜。
“我就是那批本来应该已经消亡了的生命中的一员?嗯,还有,造我的那位神明是个蜘蛛神?”
“都说了只是传说,谁能分得清真真假假呢?相姑娘愿意相信,把这当作自己的来处也未尝不可,不愿意相信,觉得这只是个故事也未尝不可。”道长的语气玄之又玄。
我对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其实没那么好奇,我关心的,是更现实一些的问题。
“除了我,还有别的会变成蜘蛛的人么?对了,那些随随便便玩合成游戏的神明都去哪里了?最初也最强大的神是谁啊?女娲,伏羲还是盘古?不对,不同民族不同文化里关于创世的故事并不统一,那就是说女娲伏羲盘古梵天宙斯耶和华其实可能是同一个人?”
道长有点无奈地望着我,苦笑道:“我也只是一个道士罢了。”
早就习惯了网络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论是多么生僻多么专业的问题,只要你善用搜索引擎,只要你找对了地方请教对了人,都能寻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道长的回答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是问问而已。”
“对了,那个什么先天宗的密卷……”我分明记得束晟继第一次向他师父师兄打听的时候,他们还说不是人又不是妖怪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那个时候他们肯定没看过那个什么密卷,是专门为我查阅的么?我忽然想起来五角大楼里锁着的那些每隔数十年就解密一批的绝密档案,传说上到玛丽莲梦露之死下到戴安娜王妃的车祸,通通都有答案,只是这些答案永远不会对外公布而已。先天宗的密卷里头又会记载些什么呢?修真界神秘指数最高的图书馆?要是能溜进去看看就好了。
“先天宗的密卷怎么了?”
“密卷里头都写些什么呢?”我忍不住为之神往。
“都说了是密卷,我自然是没读过的。”
我点点头,又觉得不对:“那总有得有人读过吧,要不然谁都没读过,怎么会有人知道某一卷中记载了神之子的传说?”
“相姑娘心思缜密得很嘛。”道长轻笑道:“管理密卷的人总归是读过的。”
原来如此,我差点都忘了图书馆是有图书管理员的。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忍不住笑道:“小时候我特想当图书管理员,考大学的时候还想考图书管理系来着,不过有这个专业的大学不多,我分数不够,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心里认定做了图书管理员的话,就有了看不完的书,每天淹没在书海里,永远不接触书之外的复杂的世界。”
道长多看了我两眼:“相姑娘似乎很排斥身边的人事物,尤其是人?”
一时口快忍不住说出了心内的想法,我笑笑,道:“是啊,我很孤僻的。”
“晟继其实也是很安静的人。”
得,真不愧是束晟继的师父,这种话题也能扭到做媒上去。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沉默。
道长动作轻灵而优雅地从大石上跃下,背着手道:“相姑娘倒也不用顾虑太多,人也好妖也好神也好,不过是个称谓,一样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相姑娘是有福的。”
“承您吉言了。”道长终于把话题从撮合我和束晟继上转开,我松了一口气。
在路口和道长分道扬镳,回到爱珍奶茶店,恰好进来一大群客人,这一忙乎起来就没个停,到了快九点才再没客人进来,老板又很爽快地放我下班,我走出店门,重华坐在摩托车上,俊眉深目,卓然不群。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那些蛇的事情,忍不住问他,重华很坦率地道:“是啊。”
我发笑:“你怎么想到这种招数?”
“我本来想加租就加租吧,我又不是付不起那几百块,偷偷给他不让他告诉你就是了,转念一想,你知道了定然要生气,我又烦他总是上楼来敲门,所以弄了点不入流的小把戏。”
“你是烦玩游戏的时候总有人打扰吧?”
重华语气滞了滞,轻声道:“你不喜欢我玩游戏?”
“这件事情我不是表现得很明显么?”我还为这个把你赶走了呢,这么快就忘了?
重华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旁边恰好是一个小区里的一片绿地,时间不早了,做游戏的小孩都睡觉去,绿地上没什么人,很安静,重华倚住一株柳树,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我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