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苍茫,青山中足音反复回响,好像有人在与我们同行一般,我无数次地回转头去看,并没有看到什么。束晟继纠缠着我非要弄清楚我不肯重复第二次的话到底是什么,那股子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让我自愧不如,我无奈地转移话题:“你有这个执着的精神,怎么不好好修习道法?你要是很厉害很厉害,就不会每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落入险境了。”
束晟继笑了一下:“这次和上一次不一样啊。”
“哪里有不一样?”我撇撇嘴。
“上一次你是一个人落入险境,这一次我和你一起被抓了起来。”
“切。”我不屑地道:“这种程度的共患难有还不如没有才对。”
束晟继并不生气,笑眯眯地道:“我早知道你没良心。却不知道你如此没良心。”
一番插科打诨,素墙乌瓦竹篱笆的清秀院落已经近在眼前,推门进去,堂屋里没有人,竹榻旁边点住一枝缠做仕女捧莲状的青铜落地大灯,白天的时候看见还以为就是一个装饰,此刻才明白原来是一个造型优雅的烛台。若即披着一件素墨长袍从里屋走出来,乌鸦鸦的长发垂在耳边:“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要迷路一整夜呢。”语气遗憾之极。
我哼了一声:“你阿姐还没回来?”
若即站在门扇的阴影里淡淡地道:“祭祀是连续七天七夜的。”
“你怎么不去参加?”
若即冷哼一声:“我才没兴趣参加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过是浪费阿姐的法力。天意择出了储君又如何?有命活得比那君上长久再说。”看来他也不怎么待见重华他爸。最高领导人恋栈权位抵死不肯下台,对年轻人来说的确可恶得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肯死在沙滩上,后浪就只好憋死在长江里。
“跟我来。我家没有客房,你们就在这里凑合吧——有一张美人榻,还有一张书桌,你们自己分配。”若即带领我们走进书房,点了灯之后就走了。
我好奇地巡视着他的书架,有很多很多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书——看来的确是平行时空没错,历史和我所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我随手抽了一本小册子出来当怪谈故事读。我正读得津津有味,束晟继咳嗽一声:“我要睡了。”
我头也不抬:“哦。”
“你要睡觉的时候叫醒我。”束晟继和衣躺在榻上。
我没有叫他,书房里这么多我没看过的书,我根本没有睡意,油灯在案头燃烧着,偶尔爆一两个灯花,微微跳动的灯火比我印象中的油灯更亮堂一些,照得书卷上的纸页纤维都毫发毕现,大抵此地的灯油和我来处的世界也是不同的。窗子没有关,我去拿第二本书的时候,从开着的窗子里看出去,月亮饱满的形状上有一些暗沉的斑点,像是月亮流的泪,月亮的泪水太多,来不及擦去,于是沉在皎洁的面颊上生出一粒粒恼人的黄褐斑。束晟继的呼吸声很轻,翻页的时候就湮没在哗啦啦的声音里听不见了,然而我抬起头就能看见他,于是心里就安定。
重华的确把我变软弱了。我明明已经训练好自己习惯黑暗和寂寞。
爱啊爱。我随手抽出的第二本书是一出戏曲,情节有些类似西厢记和红拂夜奔的混合版,或许每个世界里的落魄书生都是这么期待着云破月开花弄影,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我默读着那样香艳的词藻,心里有些恍惚。不过是隔着花墙来了一曲琴箫合奏便奋不顾身投奔爱情而去的大家闺秀心里真的有爱上那个未曾谋面的人吗?我觉得她只是渴望脱离墙内的丰盈却死气沉沉的生活,可那样的勇气若不归类于爱,又有什么可以名之?
我看向面前寂静而威武的书架,有点遗憾没有随身携带照相机的习惯。这么多书,我虽能一目十行,一夜又能看多少本呢?一个月都不够,一年恐怕还差不多。我蓦地想起一句名言:窃书不算偷。嗯……我该效法孔乙己么?我扭一扭有些酸痛的脖子,唇角不禁浮现了一点笑容:我的脖子上可是挂着一个乾坤袋呢。先天宗给我的赔偿里果然数它最实用。我执起油灯起身走向书架,第一排的书架我不敢拿,我穿行在书架之间,发现最后几排明显很久没有移动过,我在心里嘿嘿笑着,抽了几本出来,手指从微微泛黄的书页上滑过去,触感有些潮湿,这些书都需要好好晒一晒,我轻轻对它们说,我来拯救你们啦。我一共往乾坤袋里塞了三十一本书,这个微小的数目简直就是太平洋里的一瓢水,若即应该不会发现吧?我压抑着有些过速的心跳回到书桌边,束晟继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你困了?”
我摇头:“没有。你继续睡吧。”
“那些书就那么好看?”
我笑了:“不喜欢文字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沉迷的。”我仔细想了想:“不过大概也和追星族,驴友,美食家什么的差不多。喜欢的东西不一样,但喜欢的心情是一样的,见猎心喜,眼中再无其他。”
束晟继摇了摇头,倒下去继续睡。我远远看他的侧脸,曾经我以为我无法和任何人一起生活,重华让我知道那个以为是错的,我对旁人的容忍度比我以为得更高一些,现在想来,也许那个人并不一定是重华,束晟继也未尝不行。曾经看过一句话,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相信没有人或者只有一个人能够和他一起生活,等到他明白很多人都可以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这代表他长大了。我大概也是长大了吧。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先遇到束晟继然而我不愿意给他机会,因为他表现得过于热切,我警惕地竖起了防备,如果他对我的态度更无所谓一些,我大概也是不会拒绝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美少年的吧。
这样好的月色多么适合剖析自己,拿一把刀把自己切开,袒露灵魂深处的卑劣和畏惧,我走到窗前,月色落满地,我忽然想喝上一杯,我从不喝醉。也想尝试一下在指间点一根烟,看它袅袅升腾,烟消云散。适度的烟酒能使人微醺,那么便利的快乐。
若即坐在院子里,手里握着一个长颈的白瓷酒壶,月光照在他的白袍上,正是水墨画中标准的愤世嫉俗狂士形象,我忍不住笑了,手撑在窗台上跳了出去,无声落地,没有吵醒束晟继。
若即似乎已经醉了两三分,深而雅的蓝眸透出些微带怒意的邪气,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抽了酒壶出来往嘴里倒了些,酒液并不辛辣,相反还有些甜美的桂花香气在味蕾上晕开。
他风情万种地斜睨我一眼:“无礼的女人!”伸手便抢我手中的酒壶,他用的力道不大,却轻而易举就把酒壶夺了回去,哗哗就往嘴里倒,末了还得意把酒壶反转过来向我示意瓶子已经空了,丝毫没有绅士风度。我唾弃地看了他一眼:“姐控!”
他笑了笑,没说话。
夜与日交替的时候,天空之上浮着一层微妙的青色,像是最白净无瑕少女面上的毛细血管,我跨过门槛走进屋子,束晟继似乎很意外地看到我从外面回来:“你去哪里了?”
我抖一抖牛仔裤下摆粘到的草屑,和草屑一起抖落的是些晶莹的露珠:“喝了点小酒,忽然想走路。”我的方向感不佳,所以只是从山顶走到山脚再从山脚走到山顶。
束晟继没问我喝酒和走路之间有什么逻辑必然关系,而是面上微红,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若即端着一盘子切得花里胡哨的水果出来:“他晚上醒来找不见你,以为我把你怎么怎么了。”
我笑了:“我不排斥无爱之欢,但也没有随时随地自动献身的觉悟。”
若即哼了一声:“粗鄙!”
粗鄙的我粗鄙地坐下吃着粗鄙的水果,束晟继向我道歉:“对不起。”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道歉。人们常以为自己对旁人有责任,该管教纠正他们的一言一行,而对我来说,旁人就是浮云,束晟继这点无礼的关切还不至于惹恼我。
吃了几块水果,束晟继惴惴不安地道:“梦梦,你似乎心情不好。”
我笑得极为云淡风轻:“有吗?”
有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害怕了。
我害怕。按照荧惑的说话,我今天有可能见到重华。我害怕那个字,我害怕那种可能性。
心不在焉的一天过去了,重华没有出现。荧惑下午倒是来了。我仔细观察他,心中迷惑更甚,我的视线太明显,荧惑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你在看什么?”
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线,蹦出一句蠢不可及的回答:“看未来的夫君。”
若即手一抖,差点把茶泼在书上:“什么?”
我赶紧补救:“听说我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那就意味着我有1/2的机会会和荧惑成亲,不是吗?”
荧惑似乎觉得很有趣:“你想和我成亲?”
我摇摇头:“当然不。我不打算结婚。”我不知是在对谁强调:“我永远不会结婚。”
荧惑的唇角挂起一抹微笑:“和重华呢?”
我和重华是一段轻易开始的关系,然后又轻易地结束,因为我们只是同居而已。这个年代离婚也很轻易,然而我想我不会轻易去挑战那样庄重的承诺——听说结婚只要九块钱,然而九块钱也是钱,约等于八颗大白菜,足够我吃一个月了,贫穷的珍惜粮食的我不会无缘无故浪费八颗大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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