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个很小却有很多餐厅、酒吧、咖啡厅、旅馆和鬼佬的城市。
这是一个十分著名的旅游城市。每年五月到十月,无数游客从五湖四海蜂拥而来。十一月到四月游客稀少,城市会冷清很多。
现在是十一月初,冬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止息的意思,整个城市为潮湿和寒冷笼罩,如画山水只余下灰暗。非常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街上两三个行人,有的打伞,有的不打伞,我伸手去接住那些飘零的细雨,真的非常细,我懒得上楼回房间去拿伞,我掀起大衣的兜帽盖在头上走进了雨中。
上次买的那颗白菜吃完了。我走进超市溜达了一圈,可能是连绵细雨的缘故,也可能是下午才来买菜太晚了,并没有新鲜的叶菜。最后我称了一袋散装的丸子,香菇肉丸,牛肉丸,撒尿牛丸,鱼丸,海螺丸,鱼豆腐……用铁皮铲子木然地铲着丸子装进透明的塑料袋,我脑子里依然在试图构思一个什么故事:香菇肉丸和牛肉丸一见钟情,牛肉丸的老爸撒尿牛丸以不同丸子不通婚为理由棒打鸳鸯?超市打烊之后丸子们在冰箱里的战争,香菇肉丸、牛肉丸、撒尿牛丸是一国,鱼丸、海螺丸是另一国,鱼豆腐则是中立国?……一个又一个无厘头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翻腾着,但当我试图用文字整理这些散乱的思绪的时候,所有的丸子通通消失了,只剩下一锅没有任何内容的水冒着水汽。
我写不出来了。
一行48号的大字刻在我脑海里,占据了我的视线。
我提着一袋打了价的丸子行尸走肉一般穿行在装满琳琅满目商品的货架之间,我不知道我回去之后能干什么,也不知道在超市里我想买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超市,但从我手里握着的收银条来看,我肯定是付了钱的。我走在寂静的城市里,街道干净宽阔,身边是一家家的餐厅和旅馆,路的尽头有一棵高大的树。
我站在树下发着愣,如同我笔下那个四天了还没决定该往哪里走的女主角。
我住在这棵树的左边。往前走二十米,有一家餐厅,我在餐厅三楼租住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有厕所,有热水器,没有厨房,厕所很小,洗脸台在房间里。我不想回去。
这棵树的右边有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所在——酒吧街。这个季节游客稀少,酒吧街也是空荡荡的,但各家酒吧门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依旧卖力地在昏暗的天光中闪烁着,它们闪得如此卖力,衬得空无一人的街道更加寂寞。
我提着肉丸子走进了过桥第一个酒吧。我在吧台附近的高椅上坐下,把肉丸子丢在吧台上。我是酒吧里唯一一个客人。低头擦着杯子的调酒师抬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继续擦酒杯。带着一袋肉丸泡吧的客人肯定不多吧。我取过一份菜单。原来这家酒吧不仅提供各种调酒和果汁,也有披萨和意大利菜。我指着一行虽然是中文但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的字道:“我要一份这个。”
调酒师的视线顺着我的手指落下去,语气平板地道:“厨子请假回家了。”
我的手指挪动到果汁那边:“那我要这个。”
“今天没有姜。”
“那威士忌总有吧?”我无聊地戳着吧台上五颜六色的杯垫。
调酒师点了点头:“稍等。”
一杯威士忌轻轻放在我面前。
我不记得我一共喝了多少杯。只记得我始终是酒吧里唯一一个客人。调酒师是酒吧里唯一一个员工。
所以当我醒来,发现我处身自己的房间,身下却压着一个****的男人时并不怎么吃惊。
这个旅游城市被称作“艳遇之都”,又名“交配之都”,在别处、远离工作压力、永不再见的陌生人再加上一点酒精作用,做出出离日常生活的举动,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我不是来旅行的,也未曾期待过在这里与任何人有任何纠缠——无论肉体的纠缠或者精神的纠缠。我只是看中了这个城市小,风景不错,房租不贵,又不闭塞。住了半年,这个城市相当合我心意,除了冬天比我想象中冷太多。
我从未试过一夜情,现在该怎么处理?如果是在酒店或者男人的房间,我在他醒来之前默默溜走就好了。可现在是在我的房间里。我苦恼地试图离开男人的胸膛,发现一件更悲摧的事,我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蜘蛛,一只直径半米以上的大蜘蛛。
房间里有任何地方可以躲吗?不用观察我也知道,这个长方形造型工整的房间里除了一个藤桌一个凳子一张床没有任何家具,床底下的空间不足两厘米高,我塞不进去,厕所里除了马桶、热水器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有一个箱子,但里头装满了春夏两季的衣服。我毫无藏身之地。要光溜溜的从房间里跑出去,等男人走了再回来吗?我的笔记本、相机怎么办?再说,天这么冷,会感冒的。
男人翻了一个身,手搭在我的长螯上。我屏息看他,他其实还不能算男人——酒吧里昏暗至极的灯光根本看不清人的长相(这大概是酒吧易发一夜情的一个重要因素),更何况我当时的脑海里盘旋着的只是“我写不出来了”根本没正眼看他,我根据小说、漫画、电视剧里得来的经验假定吧台后的酒保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略带邪气的男人,现在却发现,他长得十分纯真秀丽,而且年纪大概不超过二十岁。
一只二十七的蜘蛛女和一个最多二十岁的酒保一夜情……这个开头能接什么样的故事,我自诩想象力狂飙也想不到,只希望他醒来之后不要拿火烧我。
纤长浓密的羽睫轻轻颤抖着在年轻皎洁的脸上投上一层浅灰色的暗影,他就要醒了。
咬死他做储备粮食算了。一个狠毒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但我没把握能咬死他,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毒蜘蛛,再说,万一我咬着咬着忽然变回人形怎么办?我能够让他相信这是某种极具情趣的游戏吗?而就算真的把他咬死了,天气又这么潮湿,尸体能在房间里放多久?我还能真的吃人不成?如果要抛尸,我该怎么把这么大一个人弄出去?我只有指甲钳,再锋利的指甲钳也不能拿来分尸吧?超市里卖的刀能切开人骨吗?或者我该买一把斧子?超市里有斧子卖吗?买斧子就为了分一次尸,多亏啊,我又不是有钱人,难不成为了买来的斧子物尽其用我要转职做连环杀手?
一大堆无厘头的问号在我脑海里盘旋着。这个时候身子不动而脑子飞速旋转的人除了植物人大概就是疯子。听说,搞创作的大多数是疯子,我此刻脑子里像烧开的水咕噜噜冒泡一样吐出无数个念头,充分证明我一无才华二无名气,但确实在搞创作。
男孩一声嘤咛,睁开了眼睛。这个形容很像耽美小说,但我找不到更好的描述方式。
男孩一声呻吟,睁开了眼睛?那是********小说。
总之,男孩发出一声迷蒙的声音,睁开了迷蒙的眼睛,我的头——或者说,蜘蛛的头悬在他身体侧上方十公分左右的高度。他首先看到的是屋顶,然后才看见我。我等着他尖叫。他也的确尖叫了。年轻人的体力就是充沛啊,他的叫声很响亮。我祈祷一楼餐厅里的男孩没听到,又或者听到了也别上来问——除我之外,这一整栋房子里的租客都是在餐厅咖啡厅之类的地方里上班,他们每天将近十一点出门,晚上十二点到四点之间回来。也就是说,中午之后,午夜之前,这栋房子除了我和在一楼餐厅打工的男孩不会有别人(餐厅老板和大厨在隔壁的旅馆和旅馆老板夫妻搭台子打麻将)。
一声尖叫之后,男孩和我静静地对看着,他的表情集合了迷茫、恐惧、厌恶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热切,我则一门心思想着居然有人能够做出这种诡异的表情而丝毫不显狰狞丑恶——原来我在小说里描述过无数次的那种美少年在现实世界里真的是存在的。
既没有雾气也没有浓烟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忽然朝下跌落——跌落的时间很短因为距离太短——我跌落在美少年酒保****的胸膛上和他来了一个零距离的亲密接触,因为,我又变回了人身,当然,我也是****的。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思考着如果我对他说,他刚才看见的不是一只黑蜘蛛而是我的黑毛衣,他会不会相信。
他坐起来,露出少年人白皙、瘦削的上半身,他的身体很美,我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充满美感的身体——近距离欣赏美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现在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成为难得的写作素材……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写不出来了。与这相比,被人看见我是一只蜘蛛真的是一件小事,他可以去找人来除妖——只要他不怕被当成精神病抓走。
美少年拉起被子寻找他的衣服,外套什么的掉在床的内侧,比较贴身的衣物则压在我们两个身下。温暖的被窝远离我而去,我打着哆嗦看到床上一小点血迹,美少年的视线从血迹上飘过,面无表情地抬起他的腿拾起我的小裤裤递给我,然后从我的腿底下抽出他的内裤。我开始相信调酒也是一种创作——要不然他的表情怎么会这么镇定?最初的震撼过后,不到十秒,他就接受了自己和一个老女人上了床然后老女人变成了蜘蛛后来蜘蛛又变成了老女人——在创作这个领域,他搞不好是个神迹级别的天才。
美少年抱着好不容易扒拉出来的一堆衣服走进了厕所。浅黄色的木门啪一声关上。他开了灯,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啦。这个房间这么的小,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厕所上:白色的光线在毛玻璃板上勾勒出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初ye和一夜情这两个问题上,我抽到了一根二合一的上上签——一夜情无关内心,而他的外形绝对是上优;初ye我最害怕的事情是痛,而昨晚我显然醉得不知道什么叫痛。
我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然后伸手开机,此情此景之下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依然是开机,可见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力量。我看着电脑桌面思考着是穿好衣服再去洗澡还是洗澡了再穿衣服,然后发现在我思考的同时,我已经穿好了衣服。习惯真的太可怕了。